2024年仲夏的夜晚
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永安村北
一片荒廢的葡萄園的深處
傳來一些隱秘的動靜
幾束微弱的手電筒光在黑暗中晃動
還伴隨著鏟子敲擊地麵的悶響
當地村民也沒想到
這片葡萄園地下竟沉睡著一座跨越千年、
從戰國至西漢時期的家族式墓穴
而此刻
一個以劉金守為首的6人盜墓團夥
正在這裏實施著一場蓄謀已久的盜掘
“摸金校尉”要幹件大事
劉金守,這個被圈內人稱為“摸金校尉”的男人,此刻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手裏握著的探針插進土裏。由於墓穴所處地段的沙土與周邊其他地方的土壤在成分、結構上稍有不同,行家往往隻需一眼就能分辨,從而鎖定墓穴位置。
探針拔出來時,劉金守仔細觀察著探針頂端帶出的土質,沙土中混合著些許腐朽的木屑,這是他判斷地下有墓穴的重要依據。“就是這裏了!”劉金守壓低聲音對身邊的幾個人說,語氣裏帶著幾分篤定。
除了劉金守,這個盜墓團夥裏的其他人都是這個行業裏的“半吊子”,都是想賺大錢而加入了劉金守團夥的。李家平,是團夥裏的資金和場地提供者,他此前靠著承接渣土運輸的零散工程謀生,有點小錢,也有點人脈。李家平按照劉金守的吩咐,提前三個月租下了這片荒廢的葡萄園,對外謊稱要承接工程放沙石,為盜墓行動打掩護。另外的4個人,陳海、王誌行、朱天齊和牛小旺都是永安村人,是李家平以前的工友,同樣因沒有穩定工作,被劉金守以“跟著掙錢”為由拉攏入夥。他們中有人負責用洛陽鏟打洞,有人負責搬運挖出的泥土,最年輕的王誌行則被安排在葡萄園外圍望風,警惕著過往的行人與車輛。
盜墓這個行當,最難的地方就是確認墓穴的位置。淄博是齊國故地,素有“地下博物館”的美譽。春秋戰國時期齊國在此建都,作為先秦諸侯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貴族階層墓葬集中。比如,全國現存規模最大的先秦諸侯王陵墓群田齊王陵就坐落於此。因而,淄博素來也是“盜墓老手”們的必爭之地。據行內人的說法,混跡這個圈子的人手裏都有一遝盜墓秘籍,會對可能挖出巨大古墓葬的大概位置做標識,可具體的墓葬位置還要靠“盜墓老手”的經驗判斷。
劉金守的判斷果然沒有錯。隨著洛陽鏟一次次被舉起、落下,泥土被不斷挖出、運走,一個古墓葬群的初步輪廓逐漸形成。經過2個多月的秘密挖掘,劉金守及其團夥在葡萄園裏挖出了9個深淺不一的盜洞,最大的直徑為70厘米,最深的達到了13米,直抵古墓的墓室。
當第一個盜洞打通時,劉金守親自下到洞底,借著頭頂傳來的微光,他看到了墓室中散落的器物殘片。最終,劉金守從墓中盜出了8件玉器殘片。這些玉片打磨光滑,兩側都留有細小的孔洞,模樣很是精美。這些玉片,原本是串聯成串,覆蓋在墓主人麵部的葬玉,是戰國到漢代時期身份與地位的象征,而現在全被劉金守隨意扯斷拿出。
無人機航拍的9處盜洞損毀情況。(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在盜掘完成後,為了掩蓋盜墓的痕跡,劉金守等人將其中7個盜洞用挖出的泥土隨意進行回填,隻留下2個盜洞暫時未填。挖到玉片後,劉金守知道得第一時間把文物脫手銷贓,於是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個老相識。此人名為任中芳,在文化博物院附近的一個古文化交易市場裏經營著一個小鋪子,自稱隻是賣點並不稀罕的工藝品,實際上幹的全是倒賣文物的勾當。很快,8片玉片被任中芳收走,劉金守一夥人拿到了1萬餘元的文物交易款後,隨後便散夥跑路了。
劉金守等人以為,這片荒廢的葡萄園人跡罕至,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會被發現。卻不知,他們夜間頻繁的異常活動,已引起公安部門的注意。
當隱藏式古墓被意外曝光
2024年9月,臨淄區文物局接到公安部門傳來的線索:近期有不明人員頻繁在永安村北周邊進行夜間活動,行為可疑,疑似存在盜掘古墓葬的風險。接到線索後,臨淄區文物局立即組建專職巡查隊伍,對目標區域展開拉網式巡查。巡查隊員們重點排查了已知的文物保護單位,以及過往曾出現過盜掘痕跡的區域。當巡查至永安村北那片荒廢的葡萄園時,隊員們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地麵上有明顯的新土翻動痕跡,幾處地方的野草被碾壓倒伏,湊近觀察,還能看到兩個直徑約70厘米的洞口,洞口邊緣的泥土鬆散,顯然是近期挖掘而成。
“這裏很可能有古墓被盜了!”巡查隊長心中一緊,立即安排隊員對現場進行保護,並第一時間聯係文物專家與公安部門。接到通知後,臨淄區文物保護專家迅速趕到現場。經過仔細檢測與分析,專家們確定,這片葡萄園地下存在一座古墓葬,且已遭到盜掘。
進一步的勘探結果更讓專家們重視:這座古墓葬地表沒有封土堆,屬於典型的“隱藏式”文化遺存,但其周邊還分布著其他墓葬遺跡,初步判斷這裏是一處戰國到漢代的家族墓穴群。要知道,臨淄作為齊國故都、齊文化發祥地,戰國到漢代時期正是齊文化發展的鼎盛階段,這樣一處家族墓穴群的發現,對於研究當時的喪葬製度、社會結構、工藝水平以及經濟活動,都有著不可替代的曆史價值。
然而,盜墓者的盜掘行為已經對古墓造成了嚴重破壞。盜洞不僅破壞了墓葬的原始結構,導致部分可移動文物流失,更打亂了墓葬的曆史層位,破壞了地下的埋藏環境。這些損害都是不可逆的,即便後續進行修複,也無法完全恢複古墓原有的曆史、藝術與科學價值。
公安機關迅速成立專案組,圍繞盜墓現場展開偵查。辦案民警很快鎖定了以劉金守為首的6人盜墓團夥,掌握了他們的活動軌跡與落腳點,並將全部犯罪嫌疑人抓獲歸案。此外,民警發現,劉金守早在2023年9月就因犯盜掘古墓罪被淄博市沂源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可在緩刑期間,劉金守並沒有吸取教訓,而是轉移陣地,幹回了老本行。
麵對民警的審訊,起初,劉金守等人還試圖狡辯,矢口否認自己在盜墓,而是口徑一致地說“自己隻是在葡萄園裏喝茶”“幫忙在園子裏平整土地”等,疑似有串供嫌疑。同時,公安機關根據線索迅速鎖定了進行文物倒賣的任中芳。當民警上門時,任中芳收來的玉還沒有賣出去,甚至還帶著墓穴中的塵土,被靜靜安置在院子中的角落。
經過專家鑒定,這被盜的8片玉片雖為“一般文物”,但古墓本體屬於“不可移動文物”。在戰國到漢代時期,玉屬於稀缺資源,被視為珍貴之物。當時,玉器不僅是裝飾品與禮器,更象征著財富和地位,還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在祭祀、朝聘、喪葬等重要場合發揮著關鍵作用。由於玉的稀缺性,隻有具備一定級別的人在去世後,才有資格將玉覆於臉上。據文物專家介紹,出現此類現象的墓葬,墓主人級別大概率較高。所以,“玉覆麵”的出土為研究古代喪葬習俗、禮儀製度、古人對死亡的認知、古代玉器製作工藝,以及古代社會等級分化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
6名被告人最終自願認罪認罰
案件移交至臨淄區檢察院後,檢察官們立即對案件展開審查。公益訴訟檢察部門的辦案檢察官此前一直關注著盜掘古墓葬案件中文物修複費用的追償問題。她表示,由於缺乏明確的法律授權,這類案件往往隻能對嫌疑人進行刑事追責,而被盜古墓的修複工作往往因現實的資金問題難以推進,無法讓盜墓者真正承擔起文物損害的賠償責任。
“這個案子或許能成為突破。”公益訴訟檢察官說道。2025年3月1日,新修訂的文物保護法正式實施,其中增設的第九十九條法規明確規定:“因違反本法規定造成文物嚴重損害或者存在嚴重損害風險,致使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依照有關訴訟法的規定提起公益訴訟。”這一條款的出台,為檢察機關開展文物保護領域公益訴訟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也讓公益訴訟檢察官看到了推動“刑事追責”與“民事賠償”同步推進的希望。
為了確保案件辦理的專業性,臨淄區檢察院迅速啟動刑事與公益訴訟協同辦案機製。一方麵,刑事檢察部門圍繞劉金守等人盜掘古墓葬的犯罪事實,細致審查證據;另一方麵,公益訴訟檢察部門聚焦古墓受損情況,積極聯動文物主管部門與專業文物修複機構,進行實地勘查和精確評估,製定出詳細的盜洞回填修複方案,並核定出文物保護公益損害賠償金的具體數額為3.26萬元。
2025年4月27日,臨淄區檢察院以涉嫌盜掘古墓葬罪對劉金守、李家平、陳海、王誌行、朱天齊和牛小旺提起公訴;以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對任中芳提起公訴。由於任中芳還涉及另一宗倒賣國家文物案,所以該案還在進一步審理過程中。
5月8日,臨淄區檢察院依法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這起案件是新文物保護法實施後,淄博市首例文物領域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
在案件辦理過程中,檢察官們還遇到了一個難題:劉金守等6名被告人多為無業人員,經濟條件有限,多是受利益誘惑參與盜墓行動,起初對承擔文物修複賠償費用存在強烈的抵觸情緒,甚至有人認為“不就是挖了幾個洞,偷了點碎玉片,沒必要賠這麽多錢”。
為了讓被告人真正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危害性,檢察官們多次前往看守所,與被告人進行麵對麵的釋法說理,終於讓被告人從最初的抵觸、僥幸,到逐漸認識到自己行為對文化遺產的破壞,再到主動願意承擔修複責任。6名被告人最終自願認罪認罰,並共同籌集資金,全額繳納了3.26萬元的文物修複賠償金。
係統性守護古墓葬
2025年5月27日,文物保護公司和文物修複專家開始了為期一周的修複工作。由於連綿不斷的雨水浸濕大地,並逐漸滲入位於墓葬本體北側中部、由盜墓者隨意填補的盜洞,鬆散的填土終難抵雨水侵蝕,悄然塌陷,讓古墓葬的脆弱再次顯露。
經過一周的緊張施工,古墓的9個盜洞全部完成回填修複。在修複完工後,盜洞回填處略高於地麵,周邊精心修築散水坡,雨水落下時,便能順著坡體順暢流走,不再滲入填土,為古墓葬築起一道“防水屏障”。對那7處曾被盜墓者隨意回填的盜洞,團隊逐一探查其回填強度,凡鬆散之處,皆重新夯實回填,杜絕塌陷隱患。這場修複工程,既讓原本破損的土地恢複平整,保障了農民春耕秋收的耕作需求,又以堅實的守護,為地下沉睡的文物隔絕了外界威脅。
借助案件辦理的契機,臨淄區檢察院還推動將這座新發現的古墓納入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範圍,按照未定級不可移動文物標準,完成了登記建檔、設立保護標誌、通報屬地街道等工作,並安排專人定期巡查,構建起長效保護體係。同時,檢察機關還聯合公安、文物等部門,在轄區內開展大運河沿線文物遺存專項排查行動,推動對轄區內古墓葬、古遺址的專項排查,推動建立
“發現—保護—修複—監管”全鏈條文物保護機製。
如今,再次走進永安村北的那片葡萄園,曾經的盜洞已消失不見,土地上重新長出了嫩綠的野草。地下,那座千年古墓在司法力量的守護下,重新回歸寧靜,繼續承載著齊文化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