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給我的第二個記憶,是計劃生育小分隊在拆我家的房子。而我的奶奶和媽媽,正在鍋屋裏給他們蒸饅頭吃。
1991年的蘇北農村,計劃生育抓得緊。土牆上刷滿了標語:一對夫妻,隻生一個孩子好;該流不流,扒屋牽牛……

我是家裏第三個孩子,上頭已有哥哥姐姐。在村人眼中,一男一女,已經湊成了“好”字,多圓滿。
可媽媽後來告訴我,姐姐出生幾天後,爺爺對著三姨奶奶感歎:“你家好哦,添了個孫子,我家隻添了個孫女。”這話,媽媽在旁邊聽得真真切切。
後來,媽媽又意外懷上了。計劃生育工作人員天天上門,催她去引產。“跟催命似的!”媽媽說。
那天爸爸不在家,他們來了三五個人,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堵門,其他人圍住媽媽,不讓她做家務。最後媽媽被連拉帶拽推上拖拉機,到鳳穀衛生院做了引產。
回到家,爸爸氣得打了媽媽兩巴掌,責怪道:“你膽子太大了!怎麽舍得的?”
後來,媽媽告訴我:“那是個男孩。”
為此,她寫過一篇文章,叫《那些未出世的生命們》。
意外懷了我之後,他們又上門“催命”。媽想起上一個引掉的孩子,心下不忍,沒睬他們。他們天天來,媽受不了,就躲到她奶奶家,直到我出生。
可是多一個姐姐,又多一個我,嚴重超標了,罰款接踵而至。爺爺是村裏有名的老木匠,爸爸繼承了他的手藝,家裏有些積蓄。可一年來三五趟的工作人員,“像喂不飽的狼”。三五年後,家漸漸空了。
我五歲那年的秋冬,他們又來了。這次人真多啊——有的上房揭瓦,有的在牆下碼磚,有的坐在院子裏指揮。
當時,爺爺、爸爸、哥哥都不在家。
奶奶和媽媽真忙呀,在鍋屋蒸饅頭招待他們。媽媽默默地燒火,奶奶用簸箕端著剛出鍋的饅頭,一趟趟往他們跟前送。
我和姐姐真快樂呀,啃著熱騰騰的饅頭,在院子裏蹦躂。對我們來說,饅頭隻有過年才能吃到,現在還沒過年就能吃到,多好。
幾天後,我家三間青瓦青牆的主屋被一拆到底。磚頭、瓦片、木梁,全被拖拉機拉走了。
記憶裏,奶奶曾坐在中間堂屋的椅子上跟我說過話;記憶裏,我曾在西邊爺爺奶奶的屋子裏翻找過好吃的。媽媽說:“西邊屋子的牆根底下,埋過一壇子銅錢,你奶奶留下的。”後來爸爸挖過,沒找到。
還是那年,快過年了,爸爸在外打工未歸,他們又來了。
四五個壯漢把豬圈裏的大肥豬拖了出來,豬賴在地上嚎叫,不肯走,他們就拽著豬耳朵往前拖,後麵的人就用細枝條抽豬的屁股。
兩個男子抬走了媽媽的縫紉機,那是爸媽戀愛時,爸爸買給媽媽的,讓媽媽學手藝謀生。
媽媽站在門口望著這一切。
我站在她身後望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