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認為，受損的烏克蘭能源係統今年冬季很可能無法為全國提供充足的電力。
文丨齊然
編輯丨漆菲
近一段時間，俄軍在東南方向的戰場上收獲重大成果——連續拉鋸了數月後，俄軍的小分隊終於進入烏東重要樞紐城鎮波克羅夫斯克，在城內和烏軍展開巷戰。隨著俄軍加大打擊後勤線，城內烏軍麵臨被合圍的局麵。
◆11月初，俄方發布的視頻顯示，俄軍小分隊正在進入波克羅夫斯克市中心。
戰事不利的背景下，更讓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頭疼的當屬腐敗問題。烏克蘭反腐敗部門日前公布了一起能源部門窩案，涉案金額高達近1億美元，多名內閣成員乃至總統親信卷入其中。
在戰時的烏克蘭，能源基建不斷遭到俄軍打擊，維修、重建花費了大量資金。尤其在冬季來臨前，俄羅斯再次加強對烏克蘭能源設施的攻擊。雖然烏克蘭過去數年內利用分布式發電、民間發電機等方式加強了供電上的韌性，但對低收入群體，尤其是接近前線的城市居民而言，這個冬天仍會相當難熬。
如此時刻，在能源領域曝出巨大腐敗案，對寒風中和能源短缺鬥爭的烏克蘭民眾而言，著實是“切膚之痛”。觀察人士認為，這起醜聞可能會摧毀澤連斯基的支持率，激怒西方捐助者，並引發政治危機，進而導致戰場上的失利。
基輔經濟學院院長季莫菲·米洛瓦諾夫直言，如果澤連斯基想要維持在烏克蘭民眾中的支持率，必須“采取盡可能強硬的行動”。“（人們）會說，‘讓我們看看他會怎麽做……如果他不采取行動，那就是他和那些（被告）沆瀣一氣。我們會知道他是否采取行動……但如果他真的製裁他們，逮捕他們，起訴那些縱容這種事情發生的人，那麽，好吧，他就做得對。’”
主謀暗示自己對總統有影響力
經過超過15個月的調查，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NABU）以及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SAPO）發現，圍繞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Energoatom）存在一個腐敗網絡，該公司高層有組織、有係統地向合作公司收取相當於政府合同金額10%至15%的回扣。據推算，洗好的資金規模高達1億美元左右。
◆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Energoatom）是管理烏克蘭核電站的國有企業。
國家反腐敗局說，該局在首都基輔及其他地區對該“犯罪集團”相關人員和機構實施70餘次搜查，在現場查獲大量涉及本案的文件和現金。
調查人員表示，澤連斯基在影視行業時期的“95街區工作室”合夥人明迪奇（Timur Mindich）是團體頭目。他和另外幾人運用手中的高層影響力決定了Energoatom的人事和業務，其中包括現任司法部長、前能源部長加盧先科的顧問米羅紐克。
◆澤連斯基在“95街區工作室”的宣傳海報上。
這些人在國家能源係統中安插了大量“自己人”，運營著一個洗錢網絡，把獲得的回扣和賄賂用各種方式匯出烏克蘭，錢的去向包括非洲、中東，甚至有部分匯去了莫斯科。令公眾嘩然的是，反腐敗部門搜查前數小時，46歲的明迪奇得到消息離開烏克蘭，據信已經到達以色列。
加盧先科雖然不在反腐敗部門此前公布的7名嫌疑人之列，但他被調查人員懷疑從這起腐敗窩案中收受“個人好處”。反腐敗部門還暗示，除了加盧先科和與他有關聯的現任能源部長格林丘克之外，或許有更高級別的官員涉及這一大案。作為對涉嫌回扣調查的一部分，反腐敗部門已對數十處房產進行了搜查，包括一處與加盧申科有關的房產。
針對此案的調查庭審自11月11日起在基輔舉行，並通過公共廣播公司網站直播，預計會持續幾天。庭審內容包括播放調查人員所稱的嫌疑人之間長達1000小時的錄音對話片段，該團夥使用昵稱和暗語討論金額高達數千萬美元的賄賂和回扣。
◆此次能源貪腐案主謀明迪奇是澤連斯基在影視行業時期的合夥人。
11月12日公布的一段對話記錄首次提及澤連斯基本人，可能會對案情造成不利影響。法庭宣讀的這份記錄中，被控策劃腐敗案的明迪奇似乎暗示自己對總統有影響力，他吹噓自己成功地讓澤連斯基打電話給時任能源部長加盧申科，邀請他會麵。
通話記錄並未包含那次所謂通話的任何細節，澤連斯基也未對此事發表評論。據信，這是他的名字首次以間接的方式出現在烏克蘭的腐敗案件中。
澤連斯基則於第一時間做出切割。11月12日，他發表視頻講話，表示能源領域腐敗“絕對不可接受”。同日，被懷疑涉及此貪腐案的格林丘克和加盧先科遞交辭呈。14日，澤連斯基進一步宣布製裁自己的前合作夥伴、已經潛逃的明迪奇，包括凍結其商業利益和銀行賬戶。
◆烏克蘭能源部長格林丘克和前能源部長、現司法部長加盧先科均遞交辭呈。
烏克蘭總理斯維裏堅科同時宣布，烏克蘭正啟動涵蓋所有國有企業的全麵審計措施，包括戰略上極為敏感的能源領域。她表示，國家審計部門也將同步檢查各國有企業是否妥善運用預算，並審視其財務報告的可信度。
Energoatom的管理層長期以來一直被指控存在腐敗行為。2019年，一位業內人士告訴半島電視台，Energoatom的負責人佩特羅·科廷涉嫌參與不透明的交易，隱瞞財務信息，並因舉報而解雇經驗豐富的技術人員和經理。“他們獲得了巨額回扣，這是一群掠奪者。”擁有數十年州核監管檢查員經驗的核安全專家奧爾加·科沙爾納如此說道。
澤連斯基試圖削弱反腐機構
這是今夏以來，烏克蘭第二次因為腐敗議題受到外界高度關注——上一次還是今年7月下旬，澤連斯基試圖削弱反腐敗機構的時候。
當時，澤連斯基政府嚐試打擊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及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7月21日，烏克蘭安全局派員“突襲”搜查了國家反腐敗局多名職員的住所，帶走其中多人調查。安全局稱反腐敗局的部分成員涉嫌和俄羅斯勾結並為敵國服務。
7月22日，澤連斯基政府在最高拉達（國會）推動“12414法律草案”立法，這條名義上旨在修正戰時特殊情況下失蹤人員相關問題的法律修正案，卻包含了一係列限製反腐敗部門權力的條款。其中規定：烏克蘭總檢察長將有權力在認定反腐敗局和專門檢察官辦公室行動無效的情況下，把調查中的弊案移交給其他機構。
此外，總檢察長將有權監管、質疑相關部門的調查過程，還可以在調查涉及到包括總統、內閣成員在內的高級官員時中止調查。這意味著兩個機構原先的獨立地位將被取消，改為由總統任命的總檢察長管理。
上述舉動引發了罕見的街頭抗議——7月22日傍晚，上百名烏克蘭人在基輔市中心的弗蘭克劇院門口發起集會。抗議者們手持寫有標語的紙板，喊著口號：“撤回立法！”“不要獨裁！”有人將“否決立法”的字樣投射到建築上，亦有人舉起諷刺澤連斯基的海報。同一時間，利沃夫、敖德薩、第聶伯羅等其他城市，也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抗議活動。
◆今年7月下旬，烏克蘭利沃夫爆發抗議活動，反對針對反腐敗機構的法律。
相比過去三十年來烏克蘭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這場戰時抗議規模不大，甚至可以說非常克製——人們聚焦於要求澤連斯基撤回最新的立法，極少有人提出“總統下台”一類的激烈主張。但這是2022年俄烏爆發戰事以來，烏克蘭境內最大規模的抗議示威。作為一個上下都以“團結對外”作為重要口號的社會，這樣抗議表達出的是烏克蘭人積壓已久的不滿。
無論是突襲反腐敗局還是修改立法，在外界看來，都反映出澤連斯基政府的可疑動機。烏克蘭媒體稱，政府對反腐敗局的“通俄”指控缺少足夠證據，甚至數名反腐敗局官員被調查是以此前有交通肇事的記錄的名義；修改立法更顯得微妙——針對反腐敗局的立法被包裹在一條看似人畜無害的草案中夾帶闖關。
議員亞茨克（Yulia Yatsyk）向烏通社提到，相關委員會7月22日上午隻開了“五分鍾的會，就表決了修正案”，行事如此倉促，以至於議會中的反對黨議員也大多不明就裏地投下了支持票。
烏克蘭英文報紙《基輔獨立報》當時刊出社論，批評“澤連斯基背叛了烏克蘭的民主，背叛了所有為之奮鬥的人”。文章認為，當年建立獨立的反腐敗部門是以許多人的生命為代價的，而現在，澤連斯基“正尋求解散這些機構，以保護他的同夥並擴大他的權力”。該報呼籲歐洲國家介入幹涉，讓烏克蘭政府撤回已有決定，甚至呼籲對烏克蘭領導層“做出調整”。
很快，歐盟通過各種渠道對烏克蘭施加壓力。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向澤連斯基表達了對新法律的“強烈擔憂”，要求對方做出解釋。歐盟駐烏克蘭大使馬瑟諾娃（Katarina Mathernova）會見了烏克蘭總理斯維裏登科和副總理卡奇卡。她指出，“這些機構的有效性是烏克蘭加入歐盟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街頭抗議和歐盟的壓力下，澤連斯基很快妥協。7月31日，他交由議會批準並迅速簽署一項新法令，恢複了國家反腐敗局和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的獨立運作地位，但仍將部分檢察官的權力收回到總檢察長手上。
◆今年7月，澤連斯基任命斯維裏堅科為新總理並改組內閣，希望改善政府的公眾形象。
不少人認為，前副總理切爾尼紹夫和總統辦公室前副主任舒爾馬的貪腐案，是引發澤連斯基打擊反腐敗部門的關鍵因素。
考慮到澤連斯基政府已在戰爭狀態下運行超過三年，中間沒有選舉，因而在行政上陷入無人可用的境地。這或許是他極力想保住親信的重要動力。比如，切爾尼紹夫曾協調多項改革，盡管外界褒貶不一，但算得上是澤連斯基陣營的重要人手，更多這類人物涉及弊案遭到免職，或會削弱澤連斯基的政策執行力。
2023年接受采訪時，澤連斯基曾表示自己的團隊很小，隻有“五六位經理人”，因此失去其中的任何一人，對他來說都是很麻煩的事情。
此次能源腐敗案被曝光後，烏克蘭媒體的指責聲變得更加嚴厲。《烏克蘭真理報》批評稱，澤連斯基執政至今，形成一個身邊親信、朋友相互勾兌的貪腐圈子：“他們隻需要和你一起上學、上大學、參軍，或者和你的家人交朋友，就能獲得影響力。”
腐敗問題事關烏克蘭存亡
對烏克蘭人來說，反腐問題正牽扯到烏克蘭的未來，乃至戰爭下國家存亡和命運。
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和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是2013-2014年烏克蘭廣場抗議運動的直接產物。當時的抗議運動後，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流亡俄羅斯。
烏克蘭首富、前外交部長波羅申科於2014年6月當選總統，承諾根除烏克蘭根深蒂固的腐敗。然而五年後，一份調查報告指出，波羅申科的盟友是向烏國防部高價走私二手俄羅斯軍事裝備的幕後主使。波羅申科在競選演講中被觀眾噓下台，並在2019年的大選中輸給了澤連斯基。
即便如此，在波羅申科總統任內，烏克蘭在歐盟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要求下搭建了一係列反腐敗框架，既包括和非政府組織合作的“Prozorro”政府電子采購係統，也包括在2014年設立國家反腐敗局，2015年設立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
其中，國家反腐敗局的權責由2014年10月立法的《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法》確定：國家反腐敗局將確保獨立運作，其主管公開競爭上崗，擁有專門的執法力量。歐盟和美國的相關機構部門為該機構職員提供培訓和支持。反腐敗專門檢察官辦公室同樣在歐盟的支持下設立並得到相應的幫扶。
烏克蘭長期被蘇聯社會中彌漫的腐敗問題困擾，這也是烏克蘭入歐的一大障礙。2022年初，和俄羅斯的戰事爆發後，盡管歐盟有意願為烏克蘭的加入提速，但仍把反腐敗和司法改革、反洗錢等項目一起放入要求烏克蘭實施的改革之列。
但隨著戰事陷入僵持，烏克蘭的腐敗問題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愈演愈烈。根據“透明國際”發布的2024年“全球清廉指數”，烏克蘭僅得到35分，是歐洲腐敗問題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和白俄羅斯、土耳其不相上下，排在全球180個國家和地區中的105名。相比之下，俄羅斯獲得22分，排在154名。
盡管烏克蘭的清廉排名比俄羅斯更高，但考慮到俄烏國家體量相差較大，烏克蘭隻有更高效地利用經濟資源才能在戰局上不落下風。而高於全球平均水平的腐敗，正在侵蝕烏克蘭人對政府和戰況的信心。尤其是，許多曝出的弊案和軍隊采購有關——大量援助資金湧入和大批量的國際采購，意味著更多的貪腐機會。
此次能源腐敗案曝出前，烏克蘭反腐敗部門已經查處了不少軍需腐敗案：2022年8月至12月，烏國防部後勤部門在為部隊訂購食品時抬高價格，貪汙了約合1700萬美元的資金；2023年8月，國防部又被曝出一單醜聞：用超過市價兩倍的價格從土耳其訂購了價值超過3000萬美元的服裝。此事直接導致時任國防部長列茲尼科夫下台。與此同時，敖德薩征兵部門被揭露收受賄賂幫人逃避兵役，有征兵官員甚至被查出在西班牙坐擁500萬美元的房產……
◆2023年8月，烏克蘭國防部被曝出曾花高價購買製服。
此次能源貪腐窩案能多大程度上影響烏克蘭的外援尚未可知。據美媒披露，歐盟內部暫未對是否大幅加強對援烏資金的監管或是提升對烏克蘭政府的反腐壓力達成一致。
最大的憤怒來自烏克蘭人。他們清楚感受到，腐敗問題正在變成烏克蘭生死存亡的考驗。在《烏克蘭真理報》的評論區，憤怒的網民指控澤連斯基變得和之前的貪腐政客沒有區別：“腐敗的官員向明迪奇透露了搜查計劃，並幫助他逃往以色列……如今，一群把烏克蘭當作掠奪致富工具的人正在掌握著權力。真正的愛國者則在前線戰鬥，隨時會失去生命。”
不過，要評估這起腐敗醜聞是否會對澤連斯基的支持率造成持久損害還為時尚早。最新指控曝光之前，基輔國際社會學研究所近期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民眾對這位烏克蘭領導人的信任度仍然維持在60%左右——雖然低於今年早些時候的數據，但與2024年的水平基本持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