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某看守所的律師會見廳裏,一個囚犯被輪椅推了出來,他枯瘦如柴,佝僂著背,蜷在輪椅裏。
當時正處在疫情嚴控期,他戴著口罩,眼神渾濁。
在等待律師之餘,警官和他閑聊。
“什麽罪名進來的?”
“非吸(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名的簡稱)。”
“哦。”在這個看守所裏,實在不算什麽新鮮罪名,這裏70%都是經濟犯。
“得了什麽病?”警官又追問。
“強製性脊柱炎。”這就是他坐在輪椅上的原因。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林恩民。”他聲音小小的,生怕人聽見。
警官不知道,曾經的“林恩民”是何等模樣。
25歲創立銀客網,累計投資金額83個億,2017年,他更是入選福布斯亞洲、中國“30位30歲以下精英”。
他更因為長相酷似韓寒,曾被圈內人稱為“金融科技圈四大帥哥”之一。
而如今,林恩民蜷縮在輪椅裏,穿著囚服,戴著手銬腳銬,形同枯槁。
他曾經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轟然開場,如今,他卻以如此慘烈的結局,印證了一個時代的崩塌落幕。
01洞開:金融蟲洞噴薄
歡迎進入2013年的魔幻世界。
2013年,餘額寶出現,全民振奮,一個民營的活期理財,做到年化利率6%多,居然是銀行活期理財的18倍!
被壓抑多年的金融市場,騰升了一個劃時代的驚雷,欲望和瘋狂從撕裂的蟲洞噴湧而出。一個注定要被中國金融史銘記的時刻,到來了。
在中國金融曆史上,一直都是兩股力量的交集:民企和國企,它們並非簡單並行,而是在博弈中角力、在輪替中重生。
每一次交鋒與交織,都鐫刻出金融版圖上一個個鮮活而深刻的真實切片。
當經濟蕭條時,中央就會解綁,試圖給經濟注入活力。此時,民企就會登上曆史舞台,我們將這個時期稱為“民進國退”。
此時的中國,2009年四萬億刺激後遺症開始顯現,地方債務和影子銀行問題爆發。而另一邊,移動互聯網技術成熟。
技術的火種與金融的渴求,瞬間碰撞出璀璨火花。
你看,天時地利人和,時機已到,鬆綁在即。
此時的監管,正在給金融的創新,投了一個曖昧而鼓勵的眼神。時任央行行長的周小川說:“互聯網金融是有益補充。”
2015年央行等十部委發布《關於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首次承認P2P合法性。
鬆綁了!
但是,不要以為所謂的“民進”,是民企的自身成長,是所謂的“技術顛覆性勝利”。
真正的“民進”,是地方與民間資本的相互擁抱,是一種高明的共生關係,這才是“民進”得以啟動的密碼。
金融鬆綁!一些有先見之明的政府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怎樣的機遇。
隻要抓住這個機會,就可以解決地方債,提高GDP。而風險,隻要壓製到下一任領導交接時,就好。
各地的通道,轟然洞開。
2014年,深圳發布《關於支持互聯網金融創新發展的指導意見》,要求平台在金融辦“登記備案”。結果就是,僅僅兩年的時間,深圳P2P平台從120家激增至800家,占全國總量60%。
位於杭州的螞蟻集團,也拿到了太多的政府補貼。
2013年,螞蟻的拿地價是一平米1.5萬元,而其他商辦地的價格是3.2萬。
螞蟻更用40億本金,通過“資產證券化”(ABS)反複融資,最終撬動了4000億資金,杠杆100倍。
而此時,銀保監會規定傳統小貸公司杠杆率不過是區區1.5倍。
監管競爭導致“底線比拚”,誰管得鬆,誰搶到的企業就多。
在地方的放水、加持、主推下,民企崛起了,屬於民間金融的一個黃金大門,轟然洞開。
主角們,登場了。
馬雲喊著“改變銀行”,林恩民喊著“人人都是銀行家”,有利網的劉雁南喊著“用科技重塑金融毛細血管”,紅嶺創投的周世平喊著“剛兌是責任,不是包袱”,360數科也曾經喊出“比銀行更懂風險”。

酷似韓寒的林恩民,被譽為金融科技圈四大帥哥之一
他們要麽要顛覆銀行,要麽要改變銀行,有的甚至要挑戰金融的規律。
那時的P2P,也確實解決了小微企業融資難的問題,並成為了傳統金融的有力補充。
最開始的這群創始人,多少還帶著情懷,他們似乎想通過“技術民主”,來戰勝金融特權。
他們沉浸在技術和創新衝鋒的成就感中,卻不知自己從登場那一刻起,命運已寫下悲劇的注腳。
而那句所謂的“顛覆銀行”,更是自殺式祭旗。
但這其中,也有特立獨行者。比如,馬上金融、招聯金融,他們從一開始就要持牌經營,以正規軍的身份入場。
不同的人,此時已埋下了不同的命運伏筆。
02爆發:一日融資百億
金融科技,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在中國的大地席卷、“盛放”。
資本瘋了。
2015年12月,宜人貸在紐交所上市,半年後股價居然暴漲5倍,市盈率超30倍。
而同期的工商銀行的市盈率,隻有6倍。
2016年1月,陸金所B輪融資,獲國泰君安、中銀國際等投資12億美元。
更神奇的,當日行業融資總額破20億美元。
一日融資破百億,這個高光切片,絕對可以載入金融史冊。
行業瘋了。
2016年前後,大約有2000多位精英從傳統銀行的人離職,加入金融科技公司。
其中股份製銀行多達1,200名,最吃香的是三個銀行出走的高管:民生、平安、招行。
“薪酬從十幾萬,直接翻到上百萬。”長期從事金融獵頭的Lisa依然記得當時的瘋狂。
2015年,深圳某股份製銀行分行1個月內流失3位部門總級高管,轉投金融科技,年薪翻5倍。
一個金融科技公司的CEO坦言,他們當時隻招兩種人,一種是傳統銀行的人,“他們可以平台背書,投資人會很信任。”
而另一類人,就是歸國精英,他們是投資人的最愛。韓青是從華爾街回國的精英,彼時的中國,真的有無限魔力,讓遠在大洋彼岸的金融精英們,不得不頻頻回首。
Capital One、花旗銀行、富國銀行、Discover、美國運通、渣打銀行、摩根斯坦利等在各個華爾街金融機構任職的華人,都開始湧現了歸國潮。
其中以Capital One最為突出,因為其曾經被美國稱為金融科技的黃埔軍校,而這次,也成為中國金融科技的黃埔軍校。
在2015年前後,先後有近百位Capital One的華人精英歸國。
某VC投資人回憶,當時看金融科技項目不用做盡調,隻要團隊裏有“Capital One背景”“銀行高管”,PPT裏寫“大數據風控”,估值就能翻三倍。
有個團隊剛注冊公司,還沒開發產品,僅憑這麽一份PPT,就拿到了5000萬Pre-A輪融資,投資人搶份額時甚至要托關係“插隊”。
整個產業鏈,都開始瘋長。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金融線上化趨勢崛起後,技術賦能型公司也順勢乘風而起。
據不完全統計,2015年以後,切入金融場景的大數據公司高達數千家,而以“助貸”為口號的風控技術公司,高達1200家。
在他們看來,數據保護法尚不健全的中國,簡直就是“數據天堂”。
他們獲取數據的方式,也足夠野蠻。黑客盜取、無授權爬蟲、數據販賣,他們用最粗暴的方式完成了數據的原始積累。
據媒體報道,2018年高峰時,98家頭部風控公司掌握公民信息超60億條。
一個黑客透露,他曾經被一家公司聘請,去這家公司的競爭對手樓下,入侵他們的內部網站,偷走了幾千萬條企業數據。
如此荒誕的故事,在當時的年代,並非個例。
資本覺得“大數據公司”“大數據風控”等概念,足夠性感。
2015年,全行業融資超50億人民幣,涉及51家大數據公司。
2018年,頭部風控公司融資額破70億人民幣,百融、同盾等巨頭單筆融資均超10億。
那個時代,有太多屬於他們的高光時刻。
2015年,林恩民當選了“福布斯中國30位30歲以下精英”,公司年交易額破80億。
而同樣被譽為金融科技四大帥哥之一的劉雁南,也辭去有利網的CEO,創辦了美利金融。

劉雁南創辦美利金融
這一年,紅嶺創投交易額破2000億,成行業第二,周世平更是豪言“銀行不做的業務我來做”。
周世平自認為自己給行業樹立了一個標杆,卻不知自己的“英雄主義”已將行業拖入深淵。
其實,在P2P出現之初,它們給自己的定位是“信息中介”,一端提供借款需要,一端提供貸款需求。
但中國的金融用戶,缺乏最基礎的風險教育,他們天生就認為,存在銀行的錢,放在任何金融機構的錢,就必須保本——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們骨子裏殘留著“計劃經濟”的因子。
周世平就首創了“剛性兌付”的概念,也就是說,不管這個標的,是賺了還是賠了,本金全賠給投資者。
2014年,周世平曝出平台首筆1億壞賬,自稱要自掏腰包兌付,獲封“剛兌教父”,用戶激增至200萬,一戰成名。

“剛兌教父”周世平
此後,幾乎所有的平台被迫追隨。
從此刻起,P2P這個產品,開始變異,從信息中介異化為信用中介。
風險管理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收益越大,風險越大。
這種保底型投資,其本身違背了金融的規律,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尚且不敢如此承諾,而如此高利息的P2P,何德何能能對抗一切金融風險?
當整個經濟趨勢在下行時,危牆之下,安有完卵?
北宋時期,成都十六戶富商發明了“交子”,也曾誓言“見票,即兌銅錢千斤”。最終卻因超發擠兌,被官府收編。
千年後,當紅嶺創投以“剛兌”攬客200萬時,曆史早已寫下相同的結局。
03魔化:現金貸成“超級印鈔機”
金融,本身就帶有自由化的特性,當沒有監管和製度約束時,這裏終將成為瘋狂的名利場,逐利者如嗅到血腥味的猛獸,蜂擁而至。
野蠻人來了。
偽國資係進場,如中晉資產;偽風投係進場,如鑫琦資產;以及純純資金盤的玩家進場,如e租寶。
在那個時候,有太多草根逆襲的神話,一個東莞作坊老板原本是開塑料廠的,在2014年成立“某某財富”,兩年管理規模19億。
2015前後,行業的風險開始遞增式增長。e租寶就是其中的驚天一雷。
e租寶吸收500億資金,涉及90萬人。在其扣押清單裏,CEO丁寧用集資款購買一枚價值1200萬的粉色戒指和一棟價值1.3億的別墅,送給他的情人。
2016年,行業已有4000多家平台,卻有近一半出現了提現困難、跑路、停業等問題。
當時的監管者,也麵臨一個兩難:P2P是“新生事物”,既沒有先例可循,也沒有數據支撐風險邊界。
因此,他們隻能在試探中亦步亦趨。
同年8月,《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發布,劃定13條業務紅線(如禁止自融、資金池、拆標等)。
“這隻是框架性文件,裏麵缺乏實施細則和懲戒措施,所以,對整個行業來說,隻能算隔靴搔癢。”一位研究行業多年的金融專家,在文件出台後評價。
中央定調,但最終執行,還是需要各地金融辦配合。
而很多早已經和金融平台牽手的地方政府,為保GDP和稅收,依然縱容平台“帶病運營”。
《辦法》要求銀行存管,但地方推動不力,僅6%平台完成存管(2016年底僅98家),某省金融辦甚至協調本地城商行降低存管門檻。
製度性妥協之下,沒有真正的監管者,隻有利益的置換者。
此時的行業,也帶著傲視一切的狂妄,一些平台甚至開始綁架監管,製造“大而不能倒”的論調。
“我們服務了幾百萬投資人,倒了會社會動蕩!”周世平曾公開喊話。
“打壓我們就是打壓創新!”某平台CEO也曾向監管施壓。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很快他們就將知道,在製度麵前,民企不過是蚍蜉撼樹。
很多人想不明白,那些資金盤的玩家,擊鼓傳花,越滾越大,必然有暴雷的一天,但那些想好好做的P2P平台,為何也隕落?
此前,P2P平台大多是給小微企業借款。2018年,小微企業陷入倒閉潮,民企違約率升至12.7%,是三年前的兩倍多。
隻有經曆過金融周期、扛過黑天鵝事件的金融產品,才得以成熟。當時的P2P尚屬雛形,抵抗風險的能力並不強。
就在大家都覺得行業集體覆滅之時,一個新的金融產品出現,得以讓P2P行業續命。
這個金融產品就是:現金貸。
所謂的現金貸,就是線上的借款平台,在最開始,它們還是一些大平台的小試牛刀,但很快一個新型產品被衍生出來。
Payday loan又稱為“發薪日貸款”,這款金融產品源自歐美。當地人都是周薪,很多都是消費主義,絕不存錢,有錢就花。
緊急需要用錢時,他們就會去金融機構借一些小額現金貸,等一周後發了工資再償還。
沒想到,這款產品在中國開始席卷,成為了超級暴富工具。
這款產品最核心的邏輯是,借款金額小,借款時間短,比如,你借100元,一周之後你還120元。
因為金額小,所以你可能對利息感知並不明顯,但是按照傳統金融機構的利息來算,你借的100元,年利率超過1000%。
對於現金貸平台來說,這是一個怎麽的現金利器?
“你第一個月投資100萬開始放貸,基本在第二個月就翻倍,複利再滾,減去壞賬,半年的時間,至少可以翻10倍。”浙江一位傳奇的現金貸大哥虞淩雲,曾經將現金貸稱為“超級印鈔機”。
他是P2P平台“口袋理財”的創始人,曾建立幾百個現金貸平台。
他還給各種現金貸平台提供資金和流量,一手扶持起幾個頭部現金貸平台,比如,快牛金科、淺橙科技、水象金融這些平台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因為他為人仗義,對賺錢的生意極為敏銳,江湖人稱“現金貸教父”。

“現金貸教父”虞淩雲
大量的P2P平台,都開始做現金貸,一些是為了暴富,一些則是為填窟窿。
劉雁南就是後者。
“其實當時的美利金融已有很大資金漏洞,劉雁南當時要建立現金貸平台是為了補窟窿,救活美利。”美利金融的一位高層曾經透露。
現金貸平台,也讓P2P得以續命。
但,如此暴利的一個絞殺場,很快就會血肉橫飛,又怎麽會按照最理想的劇本繼續演繹?
他們以為,自己抓住了現金貸這根救命稻草,很少有人看到,暴利之下,是殘酷血色,而這,終將成為行業的催命符。
現金貸開始變異得越來越可怕,從年利息幾百,利息漲到上千,甚至出現了利息高達5000%的超利貸平台,行業稱為“714高炮”(也就是借款周期7天或者14天的超高利率平台)。
市麵出現大量的現金貸係統商,你隻需要十來萬買一套係統,投入100來萬的資金,就可以搞一個現金貸平台。
江浙一帶,大量民間土老板和遊資進場,分食這塊暴利蛋糕。
現金貸的崛起,大數據公司也“順勢而為”,加入了這場饕餮盛宴。
當時信貸數據,都被封鎖在銀行裏,要想給最底層的人群放貸,隻能借助一些“非常規”手段。
這其中一項技術,最值得一提,就是“爬蟲”。
爬取一個人的社保網數據,就能看出這個人的就業單位和還款能力;
爬取一個人的學信網數據,就能看出他的教育程度;
而爬取一個人的運營商數據,其價值最大。
運營商爬蟲,主要是獲取用戶的通話記錄以及通訊錄。這些數據有什麽用?邏輯簡單粗暴,催收的時候,不僅僅可以催收本人,還有借款人的親朋好友。
此時的爬蟲技術,尚屬於“中性”定位,為了風控,整個行業默許可以爬取社保、法院、教育等敏感數據。
技術無罪,隻看使用的人是善是惡——這是當時大家共識的基本論調。
這是民間金融再一次的創新衝鋒,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成功繞過了傳統銀行的信貸數據體係,給那些銀行不願意放款的底層人群放貸。
技術的民主,似乎就要衝破金融特權。
而此時的監管,也被金融行業的飛速迭代發展,整得眼花繚亂。不管是現金貸,還是大數據風控,全是新生物。
監管的姍姍來遲,不僅有“地方逐利”,也有“技術陌生”的客觀原因。
04失控:遠洋捕撈和行業全殲
最瘋狂時,全行業有超過6000家現金貸平台。
如此多的平台搶奪用戶,用戶早就債台高築,還哪家?不還哪家?那就看哪家的催收強。
暴力催收,幾乎成了這個行業不可避免的終局。
發送拚接裸照的淫穢圖、短信轟炸親友,一天幾百個騷擾電話,辱罵威脅借款人……
一些不正規的平台,催收手段五花八門,推陳出新,南昌一家名為“赤之頓”的公司,成立了7家線上貸款平台,專門借款給大學生或剛畢業三年之內的職場新人,因為他們的催收手段毫無底線,“有3人自殺身亡,3人自殺未遂,3人患抑鬱症,14人被迫退學或休學、辭職”。
被抓時,催收部的18部手機裏,還存侮辱圖片超500張。
2018年,全國催收公司超380家,頭部企業員工過萬,如永雄集團就有1.7萬人。
一邊是,P2P暴雷,維權人群暴增,另一邊是,行業出現暴力催收,借款人自殺新聞頻出。
整個行業呈現出徹底失控的狀態——一旦對製度和穩定進行了“越界和冒犯”,就到了要壓製的時候。
宋代的交子私營,最終的命運是收歸官辦;明清的山西票號,最終在戰亂和官府擠壓下消亡。
任何金融民企化的衝鋒,最終的命運都是被鎮壓。
2017年12月,《關於規範整頓“現金貸”業務的通知》(141號文)出台,要求年化利率不得超過36%。
趣店股價單日暴跌30%,行業一夜入冬。
2019年,公安部門出動,行業大清理,一個不留。
中央收回核心監管權,地方金融局轉型為風險處置第一責任人,中央的堅決態度,讓地方也不敢再繼續縱容。
總要有人,來為這一地雞毛買單。在重壓麵前,這些平台,都被成為風險最終的釋放口。
行業選擇了用最慘烈的方式收場:刑事剿滅。
現金貸平台和大數據公司,幾乎是最早被盯上的。
在“刑事剿滅”這個大方向確定之後,各地的公安都開始出動,誰會放過金融這塊肥肉?
在當時,各地警方都可以立案對這些公司進行調查,罰沒收入90%歸屬地方財政。
偏遠地區的,本土企業少,就想去發達地區摘桃——跨省抓捕成了重要的剿滅方式。
跨省抓捕又被行業換了一個更形象的詞,叫“遠洋捕撈”。
很多企業可能在本地有一定的“關係維護”,但全國各地的警方都可以立案,就像黑暗叢林法則,你在明,黑暗中的獵人,誰都可以朝你開槍。
在當時,河南、黑龍江等財政壓力較大地區成為跨省執法主力。
2019年3月,315晚會剛結束不久。
“現金貸教父”虞淩雲在上海,被江蘇泰州薑堰公安“跨省抓捕”。
最終他被判17年,涉案金額34億,罰金5000萬。
他的案件中,抓捕了上海公司283人,共79名被告人獲刑,涉及技術、運營、財務、還有剛剛結束哺乳期的員工,但據知情人透露,專門掌控他資金的陳菲金其實並不在列。
同年9月,金蛋理財創始人賈鵬在越南開完管理層的會議,在澳門落地後被河南焦作警方“跨省抓捕”,最終被判19年……

賈鵬等16人被判
整個行業風聲鶴唳,“誰都可以上門收拾我們”。
上海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創始人稱,他們的辦公室在8樓,他把空的9樓也租了下來,一旦有警方上來抓捕,他們就從8樓躲到9樓。
2019年後的每一天,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讓前台“盯電梯”,一旦看到“形跡可疑”的人,就按預定暗號啟動“躲貓貓”,甚至反複演習。
而此時,給現金貸提供風控技術的大數據公司,也從“技術無罪論”的中立定位,變成了套路貸的“幫凶”——技術被徹底“惡名化”。
同年9月,魔蠍科技團隊120人被帶走,公信寶的全體員工也被帶走,辦公室被查封。
這場剿滅背後,有太多真實且荒誕的故事和細節。
發達地區的,一邊忙著收拾自己的桃園,一邊提防著外地的來摘桃。
為了防止別人介入,他們就會提前立案,這裏就出現了另一個詞:保護性抓捕。
2019年12月,七台河市公安局跨省偵查“套路貸”技術黑產鏈,他們前往杭州,要求同盾的創始人蔣韜赴東北“配合調查”。
在七台河辦案人員抵達同盾大廈時,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樓下早已被杭州警方包圍,而蔣韜,已被杭州警方帶走。
原來,作為杭州當地的龍頭企業,杭州警方火速立案,以“可能涉及本地經濟安全”為由,搶先對蔣韜采取“杭州監視居住”。
杭州九堡派出所曾貼出一紙通告,“如發現杭州市以外的公安機關,在沒有九堡派出所或上城區公安分局民警陪同下存在非法入企辦案行為,應立即報警並拍照取證。”

杭州九堡派出所出的公告
杭州最終能成為人工智能、金融科技、大數據的前沿之地,也不是沒有道理。
現金貸作為給P2P供血的超級血包,一旦戳破,整個行業的覆滅命運也難以回轉,各大平台也紛紛暴雷或者被刑事剿滅。
2019年,登上福布斯雜誌不過兩年後,林恩民被帶走,最終被判18年。
而劉雁南的命運軌跡,卻更添了幾分命運齒輪的戲謔與無常。
劉雁南堵上了他的金融漏洞後,一位高層勸他停手,清空現金貸。但是麵對如此一個超級印鈔機,誰又可以在欲望麵前止步。
“他沒聽勸,而是拖了很久後,還將平台打包出售,包括所有的用戶數據、交易平台。”
2019年11月11日,劉雁南因涉嫌參與“套路貸”,在上海被帶走。而他的美利車金融已遞交了招股書,準備在4天後在紐交所敲鍾。
他最終被判有期徒刑18年,上市夢碎,一夜歸零。
2019年成為現金貸與P2P的“清退元年”。
據不完全統計,現金貸平台峰值6000餘,幾乎全部殲滅。
2020年,5000多家P2P,被要求“全部清零,一家不留”。
同年,螞蟻上市叫停;微貸網CEO姚宏被捕後當天取保,P2P“上市係”全軍覆沒。

2018年11月15日,微貸網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
2021年7月,紅嶺創投周世平被帶走,其平台募資2188億,未兌付206億,最終被判無期。所有違背金融規律的“英雄主義”,終將淪為製度的祭品。
整個行業,覆滅上萬企業。
曆史車輪滾滾向前時,車輪之下總有骸骨。
那些被囚禁牢籠的金融創業者們,是否已從曆史的迷霧中看到某種宿命的規律?
宋代的交子、明清的山西票號,所有民間金融創新,似乎都逃不過“鼓勵、失控、剿滅”的三部曲。
民間金融的一次次衝鋒,總是淪為權力與資本博弈的祭品。
林恩民在穿越撒哈拉沙漠後曾經寫下感悟:“心懷世界,視己如土。”他沒有想到,這一句,竟成為他給自己的人生“判詞”。
曆史車輪下的骸骨,終會化為泥土。
多年之後,他們再回憶起這段金融的創新與試探的時候,隻剩悲愴之淚。
起初的熱鬧繁華,豪氣幹雲,波濤洶湧,不過就是曆史小小漣漪,或許,他們曾衝擊過曆史邊緣的堤壩,但是,從未撼動過分許。
對於他們來說,這次刑事剿滅的方式,更顯得野蠻而荒誕。“遠洋捕撈”讓所有的企業都以最慘烈的方式收場。
“誰都可以摘桃”的規則,曾一度讓民營企業家如履薄冰。
畢竟市場的輸贏有規則,而無序的“捕撈”,連辯解的機會都吝於給予。
2021年,《公安機關禁止逐利性執法“七項規定”》要求嚴格履行異地辦案協作手續,禁止違規違法爭搶有罰沒收益的案件管轄權。
監管對此的態度,越來越明晰。2024年年底,最高人民檢察院著重強調,必須防範和改正“利用刑事手段介入經濟紛爭”的行為。
而為了保護民企,到了今年,相關法規明確“罰沒收入上繳中央國庫”,如此,也終結了地方公安為增加稅收而進行遠洋捕撈的動機。
也就是說,所謂的“遠洋捕撈”,從動機上到行動上,都被連根拔起。
一位高牆內的創始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嚎啕大哭,他寫信給自己的家人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我們,不過是金融血泵、壓力測試儀,以及一顆最不顯眼的曆史鋪路石。”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如今,遊戲規則徹底改變,那些已身陷囹圄的創始人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是否都會放聲一哭?
如果放在今天,虞淩雲等人的命運,也許會完全不同。
05代價:1.2萬囚徒,數千億壞賬
誰會為這十年的金融科技浪潮來買單?
根據銀保監會2022年3月的數據,目前行業總共未兌付總金額約4900億元。這相當於中央投入汶川地震重建資金的1.5倍。
涉及人數目前沒有官方數據,但一些頭部平台數據疊加,P2P的受害者,至少超500萬人。
最終這些P2P的資產,都是如何處置的?
目前,國有或者地方的資產管理公司,打折價收購了這些P2P不良債權包,通過催收或重組回收資金。
但這些資產包,大部分都是現金貸的借款。
所以,哪有那麽好催?現金貸金額小,催收成本高,很多借錢的老哥,看到平台倒閉後,壓根不準備還錢。
官方的催收機構也不敢亂來,因此現在追回的金額,多數不足10%。
“回頭來看,這不是一場劫富濟貧的遊戲嗎?我們的錢,最後給了最底層的人們。哈哈,也好也好,共同富裕嘛。”投資人老何在紅嶺創投上投的百萬還沒有拿回來,但是他的心態,倒是鬆弛了。
但是對他的老伴來說,卻不輕鬆,這是老兩口所有的養老金。
平台暴雷後,她每周都去信訪局排隊,手裏攥著打印的“借款合同”,逢人就說“周世平說過,會剛兌的”。
大部分的P2P投資人,正為這一地雞毛買單。
而另一邊,還有一群項目投資人。
VC和PE向金融科技領域(含P2P、現金貸、風控技術等)累計投資超2000億元,僅2017年單年融資額即破800億元。
除了紅杉投資螞蟻集團,回報超30倍外,其他機構基本是血本無歸。
華創資本管理合夥人吳海燕,是親曆P2P全軍覆沒的投資人,在《財富》撰文坦承:“互金領域IPO回報少得可憐,失敗不是偶然。”
而最慘烈的買單方,就是項目的控製人以及員工。
目前,據公開已經判決的數據,P2P領域超7000人被判刑,其中286名主犯刑期超10年。
現金貸超1200人被判刑,大數據風控以及催收領域,超400人被判刑。其中86人刑期超10年。
行業總判刑人數,近9000人。
其中還有大部分案件,因為涉及人數眾多,案件複雜,並未判決,涉及人數超3000多人。
比如,東方銀穀、信和財富、先鋒網信、有融網等平台。
也就是說,這場清算,將突破1.2萬囚徒的體量。這是中國金融犯罪史上,最大規模的司法清算。

這是中國金融犯罪史上,最大規模的司法清算
而那些曾經加入過平台的金融員工們,大多淪為了金融難民。
超60%員工將積蓄投入自家平台,平台爆雷後“工作與積蓄雙失”。
他們大多因為職業汙名化,成為了行業標簽禁錮的“棄子”。
大型企業將“非P2P從業”與“985學曆”並列設為簡曆篩選前置條件,普通金融員工求職受阻率達80%。
曾經從傳統銀行出走,投身金融科技的高管們,有一些降薪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再次回歸係統懷抱。
但更多的人,因為行業汙名和年齡問題,已經很難轉圜,如,成都某副總轉行開滴滴,艱難度日。
而金融科技的很多基層員工,疫情之後,就一直賦閑在家。
“現在我過去的很多手下,都開始做外賣騎手,努努力,也能養家。”曾經在某平台擔任風控總監的老何,也決定去當外賣騎手。
過去4年,他都是靠透支信用卡度日,一次催收電話打了進來,對方聽完他的故事後說:“沒想到我們是同行,我能理解你的困難。”
一句話,讓50多歲的老何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命運輪回,戲謔無常。曾隔著屏幕計算風險的人,才算讀懂每一份“逾期”背後的——人間煙火。
那些回國創業的精英們,大多重回華爾街或者海外業務板塊,不再眷戀。
也有一些陷在中國的土地裏,難再回去——徐紅偉、黃詩樵、張林等多位華爾街精英因牽涉案件而入獄。
“我們終究是不明白這片土地。”韓青走之前感慨。
他們不止一次地抱怨監管。
可是,中國跳過信用卡時代,直接進入移動支付,對於監管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創新實驗,他們無法照搬歐美經驗,也難有超前的能力。
況且,在紙醉金迷,熱錢湧動之時,這些創業者誰又保持了冷靜與自持?誰又不受到一點欲望的熏染?
他們眯了眼,失了心,墮入欲念,如此的終局,有宿命,也有因果。
在行業的帷幕緩緩落下時,似乎一切萬籟俱寂。
行業倒也不是全殲,依然留下一群幸運兒。
比如,持牌鐵騎軍。
馬上消費金融全自營風控體係,自稱2024年不良率壓降至1.95%。
招聯消費金融2024年淨利潤78億,領跑持牌消金。
還有一些老牌機構,目前正在艱難轉型。
比如,樂信,2024年第一季度小微貸款餘額逆勢增37%,但淨利率跌至5.2%。
小贏科技的表現不俗,2025年第二季度淨收入22.731億元,同比激增65.6%。
360數科在香港二次上市,今年第二季度收入52億元,同比增長25.4%。
可惜的是,金融科技股在美被歸類為“重資產金融公司”,港股二次上市後估值修複有限。
於此同時,又崛起了一群新貴。
如抖音的“放心花”,背靠日活6億的流量池,但是貸後催收仍被詬病。
據報道,小米消金60%流量來自內部。但是,過度依賴內部流量,也不是好事。
還有,出海係。
拍拍貸改名信也科技,印尼“Adakredit”平台放款量年增200%。
你我貸改名嘉銀科技,墨西哥放款金額環比增40%,注冊用戶同步增長。
而洋錢罐已成印尼霸主之一,旗下Easycash月放款額近1億美元,但國內產品卻因高利率收到不少投訴。
這其中,多少有點“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愴。
但是,他們的存活,也不是偶然,他們一直唯監管“馬首是瞻”,並懂得順勢而為,調轉船頭。
比如,馬上消費金融一直堅持持牌經營,後在經營中,雖多次被罰(如2023年因貸前審查不嚴罰100萬),但快速響應整改。
360數科早期口號是:“比銀行更懂風險”,而如今,隻想“做銀行的科技夥伴”。

這場持續十年的金融科技狂潮,終以千億壞賬、萬企覆滅、1.2萬人入獄的代價緩緩落幕。
但當硝煙散盡,血色土壤中破土而出的,是中國金融的重構與新生。
你看,在這一輪金融浪潮下,中國實現了“無現金社會”,金融的基礎設施得以完備,甚至全球領先。
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金融機構,也開始被逼改革,下沉服務以前他們完全看不上的長尾人群。
而中國用戶的風險教育,也以這種最慘烈的方式,得以完成。
中國也換來了,最強監管——從“九龍治水”到“一行一局一會”超級監管,數據主權立法全球最嚴。
那些消散在狂潮裏的千億資本、折戟沉沙的萬企殘骸、身陷囹圄的上萬身影,從來不是無意義的代價,而是刻在中國金融改革史上的“血色坐標”——
它既丈量著創新突圍的勇氣,更標定了合規前行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