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播保底2萬?00後女孩:違約賠50萬
穀雨實驗室
2025-08-19 22:28:01
?
我們公司很厲害的,在這邊遠近聞名
小雪是在幹團播的第15天被開除的,那天她想問主持借2000塊錢買衣服。作為團裏的“權力中心”,主持幾乎決定著一個團的所有事項,包括風格、調性,甚至主播的去留。他認為,這個新人直播間一直引不來大流量,一個原因是主播穿得“太保守”。為此他催促過幾次,讓她們買些假胸、假屁股、黑絲什麽的,“你啥都沒有,那你就去買。”
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女孩中間,24歲的小雪顯得像個職場老油條,但實際上她也剛畢業沒幾個月。此刻,她不太高興地回懟:“不買。又不給錢,還讓買這麽多。”這半個月,她已經花出去幾百塊錢。衣服越買越短,主持始終對她挑選的運動套裝和波點短裙不太滿意,他更鼓勵戴項圈的低胸裝、半透明薄紗或者黑色蕾絲豹紋那一類。用他的話來說,“男人更懂男人。”這些話聽多了,小雪感覺有點惡心,她很煩躁地說,沒錢了,借我點。
小雪購買的衣服在被開除以後到貨,她對此很發愁,“這種衣服平時也不會穿。”
小雪大專畢業後換過幾份工,都不怎麽順利,來幹團播多少有點病急亂投醫。聽說這行待遇不錯,但她逐漸意識到,撈快錢也需要天賦。隊友向大哥撒嬌拉票,她站在那兒發呆。主持教她說騷話,她跟著複讀,把那些話講得像背書。到了該跳舞的時候,隊友抖跳得起勁,她連鏡頭都懶得看,把主持氣夠嗆:“看你跳舞,我都想報警。”
這個團最初有6個人,走過兩個,又補進了一個,據說是剛上大一的舞蹈生。剩下的分別曾經是台球助教、服務員、直播運營和賣假貨的,沒有人超過25歲。直播間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一麵白牆、五個巨大的補光燈和地上的充氣墊子外,甚至沒有一個彩色背景屏。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垃圾,酒瓶子、破拖鞋和吃完的外賣。新號開播要引流,不知道誰想出來的主意,把充氣墊子灑滿沐浴露和水的混合液體,讓女孩們光腳站在上麵跳舞。
在團播行業,這個環節叫做“蹦號”。一位主播對應一種禮物,觀眾“點單”,主播跳舞,像在購買一種明碼標價的商品。刷更高價的禮物,可以加水或沐浴露,最昂貴的是開合跳,一次大概價值人民幣70塊——這個直播間的核心賣點就是女孩們的狼狽,以及隱約露出的乳溝和底褲。
為了“節目效果”,主持人適時往微信群裏發信息,催促她們在墊子上假摔。但實際上這種提醒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在上麵摔倒比不摔容易得多。她們反複摔下去,有時候跪著,有時候是劈叉,讓人聯想到剛剛出生的小象,身上裹著黏糊糊的液體,試圖站起來卻數度失敗。有幾回,小雪整個人都摔到了屏幕外,第二天醒來全身的關節都在酸痛。後來,他們把沐浴露換成了洗潔精,把腳底都泡爛了,“因為沐浴露太貴了,他舍不得。”
播了幾天,團裏有人腰傷了,有人摔掉一塊皮,主持慷慨地表示,今天就不玩這個了,換成擦邊,但打賞如流水的壯觀場麵並沒有出現,反而引發了不少風波。有一天,一個女生跳最近風靡的“動感光波”舞,剛把腿抬起來,直播間就被封了,導致主持到處去借新賬號。團裏5個女生,每天的禮物收益加起來也不到300塊錢。有一天下播後複盤,在跳8小時舞之後,小雪掙到了2塊,她能從中提成20%,也就是淨收入4毛。
在小雪的“培訓資料”裏,團播的定義被精確到每一步:語言、才藝、遊戲、懲罰,被拆分成層層環節,目的是製造看點,讓觀眾在互動和娛樂中停留更久,從而掏錢“購買”一種情緒價值。團播直播間通常是一名主持或運營坐鎮,主播們各有角色,像陳列在展櫃上,供人挑選。
這些天,小雪心裏那個幹團播發大財的神話逐漸破滅。來之前她在網上搜到,幹團播,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跳舞和聊天,“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人給你刷禮物”,她對這種生活充滿光鮮亮麗的想象。7月初,她來到位於深圳的這家直播公司,十幾個直播間赫然排開,還不斷有新的在建。直播間裏一圈一圈的燈圍繞,音量大到震耳欲聾。這是小雪短短的工齡裏,第一次見到有這麽多直播間的“大公司”。
每天都有新的人來。有時候五六個,有時候十幾個。舞蹈室擠滿了精致的男男女女,跳著短視頻裏最流行的舞,看上去的確有種朝陽產業的活力。自稱“人事”的男人拉出一排工資流水,最底下一條是本公司收入最低的主播,月收入2萬,往上一掃還有好幾十萬。“我們公司很厲害的,在這邊遠近聞名。”人事說。
後來她費了很大勁才搞清楚,眼前的十幾個直播間裏,隻有一個真正屬於她所在的公司,其他所有的設施和工作人員都是“和另一家團播公司拚的”。
當然,小雪也沒說實話。她聲稱自己大學學過舞蹈,一進來就被拆穿了,15秒的舞學了三天還沒學會。但這一點並沒有阻礙她成為一個團播主播,1米55的身高也沒有——直播間是賽博時代的大變活人秀,美顏濾鏡強大得仿佛可以變一個人種,“不管你什麽樣,隻要是個女的就行。”
狂撒金幣雨
幹團播是一場不需要本錢的豪賭,對於一無所有又渴望回報的人來說,它簡直量身定製。短視頻平台上,“自從做了團播,差點忘了以前是幹嘛的”的轉場視頻出圈,顯示著它不問背景和來處的巨大優勢。據公開報道,頂流團播公司僅一場團播就創收一千多萬元。而最火的女主播卡卡在行業裏流傳著“個人單場百萬流水”神話,成為無數團播公司想要對標和複刻的樣本。
即使自認發不了大財,人們也很難抵抗高額保底的誘惑。打開搜索網站輸入“團播”,滿屏都是招聘廣告,“保底8k-16k+提成,公司提供帶薪培訓,新人第二個月月薪平均可達15k”,給人一種輕鬆體麵就能“躺賺”的幻覺。
跟小雪之前的工作比起來,這種條件不亞於狂撒金幣雨。她當過服務員,每天上10小時班。因為打碎了不少東西,老板讓她走,她威脅說要報警,才拿回了半個月的工資,兩千多塊。做過租房中介,她想深圳是大城市,租房的人不可能少。結果幹了一個月,一套房帶看十幾次,一單都沒有開,而她自己的房租也該交了。
她是抱著出人頭地的宏願來到深圳的。她出生在廣西農村,父母都是果農。作為家裏的長女,小雪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最小的妹妹才上一年級。她想,來深圳,一個月起碼能掙一萬吧?
經過5天“培訓”,主持從40多個女生裏,“像選妃一樣”選中了小雪。月工資保底8000,每天從晚上7點直播到淩晨3點。選中她的男人最初的麵目並不可憎。看上去20幾歲,普普通通,私下裏不愛說話。“成團”那天,他帶來6個女生去大排檔吃燒烤,喝酒、聊天、玩遊戲,雖然她不喝酒也不抽煙,經常很難融入,但她覺得這些人不壞。“他掙得不少。”小雪從他的朋友圈裏看到過流水截圖,直播六小時,直播間成交金額20萬,她篤信他能帶她們走向成功。“他很有經驗,我覺得他有能力把這個做好。”
小李進入團播行業兩年,曾經是頭部團播公司的舞蹈老師。他告訴我,他所在的頭部公司將團播理解為“互動性更強的偶像”“豎屏愛豆”,所有的內容和舞台都是往粉絲經濟的方向去做。他給我類比說,就像“快樂女聲”“青春有你”,但這是行業裏的少數情況,“因為整個行業的發展是很不均衡的。”
“幹團播這行,運氣成分比較大。”我在網上認識了兩年團播從業者小江,一個出生於2002年的“老牌經紀人”。小江告訴我,大概隻有20%的人能掙到錢。掙到錢的意思是,“超出他認知範圍之外的錢”,比如大幾萬、十多萬。一個平平無奇的小主播,在每天沒日沒夜練舞和7小時直播之後,通常平均能拿到一萬出頭的工資。相比他們能夠找到的其他工作,比如服務員,仍然算是高薪,但對於名利場裏的人來說遠遠不夠。
?視覺中國
在這個團裏,小雪和另一個女孩霖霖年齡最大,24歲。幹團播之前,她花費1萬多學費上了一個“新媒體培訓班”,隻找到一份試用期四千塊的直播運營工作,負擔不起她在深圳的房租。想做帶貨主播,又發現帶貨主播“不要小白”。團播的門檻顯然低得多,霖霖有個朋友曾經辭掉上海的舞蹈老師工作去做團播,據說一個月能掙兩三萬,她決定幹這行過渡一下。
直播間裏,霖霖對外宣稱自己剛二十。她話不多,即使跳舞跳到牛仔短褲把大腿磨破了一塊皮,表情也始終淡淡的。因為小時候學過拉丁舞和民族舞,她幾乎是直播間裏唯一能卡準節奏的人。
團裏雯雯年齡最小,還有三個月才滿18歲。這個十七歲零九個月的女孩是被父親送過來做團播的,因為他不許她繼續在台球廳工作。
即便刻意凸顯身體曲線,做了故作成熟的大波浪發型,雯雯的臉上仍然顯露出一種不屬於成年人的天真神情。但有時候,雯雯又展現出對於人性超乎尋常的拿捏,這大概得益於長久的職業訓練。高三輟學以來,她已經有了兩年的社會經驗,上一份工作是台球助教。不需要水平很高,能和客人打個七七八八就行,最主要的是給他們提供情緒價值。“進一顆球就說,‘哥哥打得好厲害’‘好球’。”沒有什麽秘訣,就是硬誇,雯雯說,“大家對這招很受用。”
作為初級助教,雯雯的收入是一個小時79塊錢。但無論如何,自從高三上學期輟學以後,台球助教是她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來錢快,也不累,打台球還挺好玩。有收入了,起碼能擺脫父親的“控製”。雯雯的父親是個副廠長,她說有一回躲廁所抽煙,父親突然進來把煙拿走,還揪了她的耳朵。耳朵上麵剛打了耳釘,一揪,膿液流出來了,雯雯一生氣,父女倆打了起來。
和母親的關係也一塌糊塗。她們的聊天記錄裏,要麽是母親罵人的語音,要麽是母親打來電話被掛斷的記錄。
從網上找到這份團播工作以後,父親深度參與了整個過程。親自送她來麵試,幫她看了合同,甚至加上了老板的微信,“也不知道聊了啥”。總之從結果來看,父親很認可這個職業,雖然他甚至沒有看過女兒的直播。我問她,為什麽父親不讓她做台球助教,卻送她來幹團播?她說自己也不太明白,“他說台球廳往那裏一坐,很多人在那看來看去,他覺得我很丟人。但是團播不也差不多?”
她對成人世界的殘酷後知後覺。跳舞到深夜,所有人都摔得麵如死灰的時候,她還在衝鏡頭咯咯笑,用手捧起地上一個碩大的肥皂泡,然後把它吹破。
看你什麽時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小江告訴我,無論團播還是個播,盈利方式大差不差,市麵上大致分兩種。第一種以薅票為目的,行業內稱其為“曖昧經濟”。大部分是通過“談戀愛”的方式,“想辦法去薅這種老色批,薅死一個算一個”。
這種路子以低成本的情緒價值去撬動人性杠杆,但很容易鬧得極端,小江還因此惹上過官司。在法庭上,小江遠遠看到了那個男人,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據說還借了網貸,最後也沒有勝訴。在公司的苦心經營和教導下,女主播以“家裏很窮,有個弟弟在上學”的賣慘人設與大哥墜入愛河,一個月就薅走了他十萬塊錢——小江告訴我,故事線在個播運營中很常見,姓名、年齡甚至家庭住址,所有的信息都可以編造。除了賣慘,還有“白富美”“富家女”人設,公司甚至為主播專門租豪車拍攝,用來經營朋友圈。
第二種看起來眼光更長遠,當然也更昂貴。一些有能力的頭部公司認為曖昧經濟不長久,他們靠的是燈光、音樂,舞蹈的編排或創意,比如將形式換成對鏡播或者菜單遊戲,吃的是“百家飯”。當然,這種“內容型”投入也更大,除了少數“頭部”之外,幾乎沒有幾家公司能做得起。
小雪的團顯然走的是第一條路。一天晚上7點,她們又開播了。主持扯著一副公鴨嗓,逮住每一個進入直播間的觀眾問候:“xx哥,我問你個事唄,哪個老妹最性感?再說通俗一點就是,哪個老妹最騷?”“喜歡嗎?給你摸一下。但是哥記住哦,摸一摸三百多。”又轉向主播:“你衣服怎麽往下掉啊?你要這樣我就讓你多跳幾遍,看你什麽時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舞蹈“蹦號”環節隻能算是前菜,目的是為真正的重頭戲PK環節引流。團播PK沒有才藝,拚的就是話術。利用話術讓粉絲掏錢刷票,是主播們的必備技能。入行前,小雪對於學習話術有很多期待,她覺得自己不太會說話,把這視為“高情商女人必學第一課”。
他們的“培訓資料”裏用大段藍色字體標出了“直播拉票話術”,彰顯著這項技能的至關重要:“直播間有沒有猛男哥哥呀,支持一下小禮物呀,有了聯係方式,我可以陪你聊天打遊戲打視頻呀,懂得人都懂呀。”剛上播那幾天,主持在直播間一句句教,女孩們呆呆地跟著念。“太快了,你要慢一點。”主持說,“性感一點,溫柔一點,可愛一點。”教到最後,他有些惱羞成怒:“我要是個女的,我還用得著你們!”
在小雪的直播間,主持規定,過1000票的主播可以坐椅子,其他人必須站著。女孩們尷尬局促地站在那兒,麵無表情,機械地重複著“有沒有哥哥幫幫雯雯”“哥哥出來交個朋友吧”。隻有小米最快擁有了自己的“大哥”,一來就刷上一千多票,在這個場觀不過幾百人的直播間裏,她能穩坐“寶座”。
小米大概是團裏唯一曾經有過團播經驗的人,據說曾有大哥三個月給她刷了1000多萬。小雪對此有點懷疑,“如果有那麽多錢,她為什麽要在我們這個破直播間裏?”
小米在公屏裏和大哥們調笑,在其他人上票的時候撒嬌:“有點沒安全感了。”不被回應的時候,她也知道追擊,“哎~呀~哥~哥~”或是以退為進,“哥哥你方便嗎?不方便就算啦,哥哥已經對小米很好啦。”對於團裏這些“不解風情”的女孩,她很是一副過來人姿態地勸慰:“剛剛幹都這樣,久了就會了。”
這個行業有著一套完整的“粉絲服務”,直播本身隻是個開端。下播後,主播們要維護“榜哥”“榜姐”,確保他們能在直播間穩定“爆金幣”。有一天,一個“大哥”給小雪刷了十幾個禮物,折合人民幣不到三塊錢。還沒說話,主持就殷勤備至地把她的聯係方式私信給了對方,他恨鐵不成鋼地指導小雪:“你們都交過男朋友,就像跟男朋友相處一樣還不知道嗎?”
有一天,雯雯還疑似加到了一個外國人“大哥”,大哥發來一串英文:“If you can send me your legs,I
would be happy”(如果你能給我看看腿,我會很開心)。雯雯趁機提出要求“Baby,help me
revive”(幫我複活)。
除了日常維護之外,團播行業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寫作業”,通俗來說,就是到別的直播間去“撬大哥”。
小江告訴我,行業總結出來的方法論是,等級在25級到50級之間的“中層粉絲”最有價值,“等級高的人,不一定有更高的消費能力,可能他已經刷夠了,或者已經刷到沒錢了,等級高的號也更容易買到。還有一點是,等級高的人刷的禮物也更多,他見過的主播更多,你很難去拿捏。”
大部分平台隻能發一條私信,因此這一條私信是至關重要的。私信通常需要一些吸引人眼球、讓人有回複欲望的內容。他們會到主頁尋找蛛絲馬跡,“比如他的作品是今天去釣魚,就發一條視頻,問‘大哥,你也喜歡釣魚?我也喜歡。’”
在某種精心設計的程序和話術下,粉絲們的錢刷刷地往外流。我聯係到20歲的女大學生阿禾,某男團的“榜姐”。之前,她加上了心動男主播的微信。男主播事無巨細地向她報備生活中的一切,“讓你沉浸在疑似男女朋友相處的關係當中。”那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主播維護粉絲的手段,“主播會跟他所有的粉絲報備,甚至是群發。”第一個月,阿禾就在“愛播”身上刷了6000多塊錢。
團播公司很懂得如何利用粉絲的好勝心。“如果我今天想給他拿第一的話,我刷一個鑽戒,一二百塊錢。別人也跟一個鑽戒,我再刷一個鑽戒,他再跟一個鑽戒,我跟對麵這個大姐杠上了,可能就刷10來個。”這種心態像滾雪球,伴隨著直播間裏時而熱烈、時而淒美的背景音,主播們“還有光嗎?我也知道是異想天開”的哀求,或者運營慷慨激昂的勸導“今天不繼續上的話,你就太可惜了”,阿禾有時有種“救風塵”的心情,有時又衝上腦門一股不甘心,“我兩三百塊錢已經花出去了,我不想讓這兩三百塊錢打水漂。”
阿禾現在幾個賬號加起來大概在35級左右的水平,這代表她已經在平台上消費了大約2萬塊。這個男團的熱度在逐漸升溫,她從主播的榜一逐漸掉到了榜二、榜三、榜四,她開始明白,“他必須要在別人身上投入比我更多的時間才算是合理的”,並為此感到很不舒服。在直播粉絲中,這是一種極為普遍的心態,“除非你是富婆,不然都會內耗。”內耗的主要議題是責怪自己:如果我一個月給他刷很多的話,他還用維護別人嗎?
他自己都犯規,這合同還能約束我?
簽下團播合同之前,小雪憂心忡忡地說,感覺這是一份“黑奴合同”。趁著人事出門,她偷偷拍下了每一頁。淩晨4點半,她把合同發給了我。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乙方?是我們嗎?”
合同的封麵上標注著,這是一份經紀合同,不是勞動合同,我把可能暗藏玄機的條款念給她聽。“經紀合同是啥意思?”她有點懵,“是啥關係也沒有的意思嗎?”
“意思就是出了事不能找他,在直播間裏受傷的話,算你自己的。”我說。“受傷了,他還能把關係撇清了?”她憤憤不平,“他們這種娛樂公司的律師團這麽厲害嗎?沒有哪一條是能夠保護我的。”
據小江觀察,這個年輕的行業裏,到處充斥著想從中分羹而食、薅一波錢就走的人。而規則顯然是最不重要的事。“像現在很多這種公司,你一點開它可能是某某醫療、某某金融,跟傳媒公司不搭邊的,隻是他們老板手底下有閑錢,腦子一熱就投了,弄一個簡陋一點的場地,再去招一些完全不需要篩選,是個人就可以來播的女孩子,或者招一個經紀人把這些女孩子騙過來。”小江說,“大部分公司都是這樣,周期也就在3個月到5個月之間。”
他說,很多主播就是被這樣的公司給“霍霍”了。簽了合同,實際上根本不明白合同意味著什麽。比如所謂“無責底薪”——小江覺得這是個偽命題。“公司肯定是要盈利的。如果你每個月播不到這麽多錢,公司是不會去發(保底)的。”小江說,“比如挑你直播內容上的刺,或者時長、天數相差一點點,他都會去說。”他曾經有朋友做團播,因為沒有業績,拿不到保底工資。想離職,卻被合同要挾,反而賠償了公司20萬違約金。合同裏的“違約”事項寫得很模糊,比如“消極直播”,“他沒有說什麽是消極直播,他隨便說你一個點就行,這種合同基本上都是解釋權歸公司所有。”
無論如何,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成為這個行業的燃料,不少公司給經紀人下達kpi,每月招三四個,對於新手來說並不容易。“現在談主播色變,主播的資源很少,”小江說,“很多公司會想方設法去弄,比如從其他崗位轉化。招前台,把女孩子約過來,麵試的時候pua她,說你的學曆也不怎麽樣,再去做薪資對比——不如來做主播。”
雖然知道那是一份“黑奴合同”,但在肥皂水上跳了兩天舞以後,沉沒成本日漸增高,小雪的心情變得微妙起來。不簽合同就意味著沒有底薪,每天白幹十幾個小時,實在是一樁過於虧本的買賣。所以,在終於摸到合同那一刻,小雪甚至覺得有點興奮。
我能感覺到她在盡力說服自己。因為當我再次提到50萬違約金的時候,她的態度變得模糊起來:“違約金啥的,都是嚇唬小女孩的。”
“害怕的有很多,想要的也有很多。”小雪說。我問,如果賬號做起來,你能得到什麽?“一個月兩萬的工資。”她對此沒有遲疑。那時候她還充分相信,自己能從這個行業撈一波快錢。
直到看到這一條“嚴禁以任何形式表演,帶有色情涉黃擦邊引起他人性欲低級趣味的內容”的時候,小雪好像終於找到了漏洞。“他都不管,還要我去做擦邊,自己都違反自己的合約。”她說,“我把這些都錄下來了,要是我真拿不到工資,就可以拿這個去告他。他自己都犯了合同裏麵的那些規則,這合同還能約束我?”
盡管發生了上述種種令人擔憂的事件,小雪還是簽下了這份合約。在她的強硬要求下,主持在拖拖拉拉幾天後,鎖上直播間的門,把屬於乙方的那份合同還給了幾個女孩。他諱莫如深地警告,合同不能泄露出去,不然要找她們麻煩,“因為隻有我們幾個有合約,很多到這邊的主播都沒有。”
深淵
作為大專畢業生,在一群高中都沒有讀完的男孩女孩中間,小雪感覺自己像個博士。練舞的時候,她認識了不少十幾歲的未成年女孩,最小的那個出生於2010年。“她們年齡都挺小的,說自己以後也想做擦邊主播,沒有想過別的出路。”小雪對此很是唏噓,“如果幹過這麽高薪的,其實你是很難腳踏實地去幹其他工作了。也不可能擦一輩子。”
因為做造型,小雪每天頭上都插滿了夾子,有時候太累了,“頭發都沒拆,就睡了。”
有一天,在小米又一次贏下PK之後,剩下幾個隊友要受到坐爆氣球的懲罰。“快點,不要浪費我大哥的票。”小米對此很積極,她拿著話筒在鏡頭裏來回晃蕩。小雪第一次坐下去,尖叫著跑開了。“沒爆,你跑啥?”主持在畫外說。“不是,你至於嗎?”小米接著說,“要不你把票全部算我頭上,我來坐,我可以坐爆20個。”“快點。”主持催促,“咋的,後麵有狗在追你呀?”“你太矯情了,坐下。”小米也說,“老子數到三!”
成功坐爆氣球的那一刻,爆炸的聲音把小雪嚇哭了。但音樂並沒有停止,休息10分鍾,必須回來繼續跳舞。對於小米的話,小雪其實沒有很生氣,因為拉票太低每個人都得受懲罰。據說小米後來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並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人會害怕氣球。”小雪說,“因為我哭了,她就跑過來給我擦眼淚,跟我說不好意思,還說‘下次有這種,我幫你去’。”
她們之間有一些不知真假的友誼,有時是擦眼淚,有時是從肥皂水中互相攙扶一把,有時是一起懟主持,一個來打暑假工的女生甚至在小米離開鏡頭的時候幫她拉過票,雖然話術非常拙劣。擦了眼淚,補完妝,小雪的眼睛還是紅紅的,一上播又哭了。她曾經看到雯雯穿高跟鞋腳上磨出的傷,也知道霖霖的腿被牛仔褲反複摩擦,勒掉一塊皺巴巴的皮,已經結了痂。因為長久泡在肥皂水裏,她們的皮膚上長了薄薄的皴裂,摸起來像一層紙一樣脆弱。
“我本來不哭了,看見她在那跳舞,我又哭了。”她說,霖霖今天發癲了,穿10厘米的高跟鞋來跳舞。已經疼得路都走不了了,要扶著她才能站得起來,但是一聽到音樂就上去跳了。小雪覺得高跟鞋像刀一樣,每次霖霖跳舞扭屁股的時候,高跟鞋就會刮到她腳上的傷口,一邊跳、一邊刮。“你不知道我在後麵看得有多心疼。我讓她去跟主持說,要不休息一下,她不願意,怕被開了。”
“真的是在搞pk嗎?我站在那裏就是一種雌競的感覺。”她說。
小江進入直播行業的理由和所有人一樣,找不到工作。他學的是VR,但畢業於大專,很尷尬,技術革命的浪潮跟他沒什麽關係。剪輯,建模,平麵設計,大專裏的技能一個也用不上,他隻得躬身投向另一個風口——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行業“平等”地接住了每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雖然能不能吃上這口飯全憑運氣。
我聽不出來小江講述這些事時的情緒,也許因為置身事外,他的語氣甚至帶點戲謔,聽起來像上帝。有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我自己做這一行,其實都很討厭這一行的女孩子。如果你讓我去跟她們談戀愛什麽的,我其實都完全不考慮。”“說難聽點,我覺得這個行業的主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很多沒有良心的人。主播這個崗位是門檻很低的,對吧?”
但有時候,他又覺得是環境造成了這一切。主播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因為晚上流量好,主播們大多要熬到淩晨,內分泌失調都是正常的事。即使沒有明麵上的業績考核標準,公司也會從中推波助瀾,踩一捧一,讓主播互相攀比。行業通常明令禁止主播和大哥大姐私下見麵,但有的公司會私下誘導,“我前幾天有個主播,去跟一個大哥吃了個飯,啥事也沒發生,今天庫庫給她上了幾個嘉年華”“其實我感覺這些大哥也沒什麽,隻要保護好自己”......
“可能也是這個環境的局限,環境教他們這樣,他們就覺得這樣是對自己有利的。”他說,“你想一想,一個未成年,她的三觀都還沒有徹底成型。有句話叫由奢入儉難,直播就坐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幹,跟大哥眉來眼去的,私下聊聊天,一晚上就收了幾千塊錢,這是很離譜的一件事情。之後你不做這個行業了,再去做正常的服務員,可能一個月你都不一定能掙到這個錢,你很難去脫離這個崗位了。”
“基本上做了主播,就有點像進深淵了。”
人生完蛋了
我們的最後一通電話裏,小雪告訴我,最近深圳在下暴雨,好像還有台風要來。由於不想住公司牆皮掉落的老舊宿舍,她自己租了個沒有廚房、沒有任何家具的小隔間,一個月租金隻要六百多,坐7分鍾公交車就能到達上班的地方。不一樣的是,現在不用上班了。房間裏有個大窗戶,每天睡在床上就能看到外麵的天空,她很喜歡這裏。
她曾經想在團播行業大展宏圖。“自己搞一個團播,自己租一個場地,做一個不一樣、不擦邊的團播。”但現在,她徹底和團播行業告別,決定躲得遠遠的。被開除以後,她被拉進一個“維權群”,裏麵都是未成年女生。“她們應該是從東莞被黑中介介紹過來的,簽的是哪個公司,我猜她們都不知道。所以她們去告誰?”她說,“唉,這麽小就出來打工被騙,以為來這邊能掙大錢。說她們膽子小吧,這麽遠跑過來了,說她們膽子大嘛,又沒幾個人敢報警的。”
“不知道我跟你說這麽多社會的陰暗麵,你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啥的。”小雪在電話裏說,“主要是我在裏麵也沒有啥快樂的事。”
她其實有過快樂的日子。最後一通電話,我們聊了些和團播無關的東西。她說她喜歡畫畫,在學校的時候,想過從小學教育轉到美術專業,但是轉不了。她就想了一個辦法,沒課的時候跑到學校的美術學院旁聽,認識了那裏所有的老師。自己在紙上畫完,拍照給老師看,請求他們幫忙改畫,有空的時候甚至直接帶著畫去辦公室讓老師看。她計劃先自學,然後升本,最終成為一名優秀的設計師。
“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每天都活力滿滿的,我以為我在追逐夢想。每天都在畫,每天都在改,也不懂累。”後來到了深圳以後,每天上班,她都幻想自己是在上學的路上。
“其實要是努力的話應該也可以升上,但是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選擇。如果升本,還是要我爸媽出錢,我也不想為難我家人,不想讓他們這樣去承擔我自己的夢想。我就自己放棄了,要是以後掙到錢了,我再往這條路上走。”父母年紀大了,作為家裏的長女,她必須考慮更多,“家裏差不多都是他(父親)自己一個人承擔的話,我就覺得太重了。”
上大學的時候,小雪在培訓機構當過美術老師,教中小學的孩子畫畫,一天100塊錢。從學校到機構,坐公交車來回要一個小時。也是這樣的暴雨天,她撐著傘,站在那兒等公交車,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迷茫,那種感覺和在直播間裏的感覺很像,好像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人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