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鵬的畢業照
七月的東北平原,苞米和水稻沿著田埂漫向天際。位於吉林省德惠市岔路口鎮的新生村小學大門緊閉。
今年6月,一場特殊的畢業典禮在這所校園裏舉行。13歲的孫鵬,作為學校僅有的畢業生,和5名老師在國旗下拍完畢業照。之後學校將暫時關停,孫鵬也將去鎮中學過集體生活。
近年來,在農村入學的適齡學生減少,一些村小麵臨停辦。紅星新聞記者從當地有關部門了解到,作為鄉鎮中心小學的附屬辦學點,未來如果鄉村一些家庭需要“村小”,當地教育部門還將會隨時重啟。
(一)
“特殊”的學生
升入六年級的那天,孫鵬走進學校,原本全校30多名學生,最終隻剩他一個——有的此前轉學去了岔路口鎮中心小學,有的則畢業去了初中。以前,他隻是獨自一個班,現在偌大的校園裏,就隻剩他一名學生。
“老師有時講著講著會到我身旁停下來,問我‘聽懂沒’,我點頭,老師就繼續講。”孫鵬摸著家裏的小貓,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麽。

▲孫鵬上課的教室
“孫鵬這孩子老實善良,你叫他跑三圈他都不會隻跑兩圈。”學校小賣部的阿姨說。透過灰蒙蒙的窗戶,記者看到新生村小學六年級的教室裏,一張木質課桌上緊靠著講桌,旁邊放著一個粉筆盒,這是孫鵬上課的地方,更像是一對一的輔導班。
孫鵬家離學校隻有700米,10分鍾路程。他家粉色的外牆在村裏格外顯眼,外麵是一圈苞米地,此前爺爺奶奶和孫鵬分別住在東西屋。每天早上7點孫鵬會多燜些米飯和菜,這樣中午爺爺奶奶就能簡單對付一口。

▲孫鵬的家
孫鵬的衣服胸口上沾了油汙,褲子膝蓋處破了個洞——這是給剛過世不久的奶奶燒紙時不小心蹭到的。由於爺爺腦梗,奶奶小腦萎縮,這兩年已難以下床,8歲開始做飯的他,又承擔起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
鄰居孫女士記得,以前孫鵬的奶奶出去遛彎容易迷路,孫鵬會到處找她。有一天早上7點左右,孫鵬走到孫女士的屋前,問她有沒有看到他的奶奶。後來,附近的村民碰到孫鵬的奶奶,把她送回家。
孫鵬父親孫啟玉從事光纖電纜相關工作,每日都要奔波於德惠市周邊的各個鄉鎮,忙著鋪設線路。放心不下家中老人和孩子,他便在家內外都安裝了監控,老人在家的情況,以及孫鵬做飯、出門他都能在手機上看到,心裏也踏實許多。

▲孫鵬
從德惠市區到村裏足有50多公裏路。不忙的日子裏,孫啟玉清晨5點多就騎著電瓶車往家趕,7點左右到家後,便給電瓶車充電,待下午3點電充滿,又騎回市區。隻為在家待幾個小時,把院子裏的雜草除盡,再將家中損壞的櫃子修好。
孫啟玉皮膚黝黑,個頭不高,三十年前也曾在這所小學的教室裏讀書。他記得當年教室裏擠著三十多個孩子,下課鈴一響大家就往操場跑。兒子的孤獨讓他擔憂,“我總跟他說‘大聲點’,可他就是怯。在學校就對著老師,回家就對著爺爺奶奶,見了生人哪敢說話?”
(二)老校長
1986年7月1日,九年製義務教育在全國推行。村小作為鄉鎮中心小學的附屬辦學點,成了農村地區培育下一代的重要陣地。而新生村小學的興衰,幾乎與老校長王樹軍的人生緊緊纏繞。
義務教育推行的第二年,28歲的王樹軍來到新生村小學帶畢業班,教語文和數學。當時一個班有62名學生,全校加起來近300人。那時的學校還是青磚青瓦,後來蓋起4棟平房,種下一排鬆樹,裝上電動大門……他眼看著學校走到最熱鬧的時候——500多名學生,13個班級。

▲新生村小學大門
十多年後,招生人數開始慢慢
下滑。直到2018年,全校學生不到40人,跌至穀底。一次課後,王樹軍走出教室,望著學生活動場地,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他看得清大趨勢:近年來農村人口老齡化、出生率低,加上農村教育體製改革和城鎮化推進,越來越多農村學生轉到教學質量更好的鄉鎮中心小學,家長們都想著“讓娃享點好資源”。
“落差咋能沒有?但得自己找平衡。”王樹軍回憶時,雙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他一趟趟往資深老師家跑,把有經驗、水平高的老師請回來,靠著他們的口碑吸引學生,“這些學生、家長都是衝這些老師來的”。
對離得遠的村子,他上門細講學校的優勢:這裏是第一個裝電動大門的村小,還有食堂,孩子中午不用跑遠路。為了讓家長放心,他和班主任商量把補課費定得優惠些。就這麽一點點磨,學校又湊齊了六個班。
可畢業的學生總比新入學的多。六年前王樹軍退休時,學校隻剩60多個孩子。他心裏清楚:“肯定得走撤校這一步了。”
但並非所有農村家庭都有條件送孩子去中心學校。
孫鵬家就有這樣的
難處。孫啟玉離異後帶著倆患病老人,出去打工顧不上家,留在村裏又掙不著錢。王樹軍曾勸過孫啟玉送孩子去鎮中心小學,可看著家裏的實際情況,也隻能歎口氣。
(三)關停的村小
相較於周邊其他村小,新生村小學的關停時間實際上是比較晚的。
從新生村出發,沿土路往西北走10公裏,是已關閉的岔路口鎮育新村小學。校門鐵柱生了鏽,透過鐵柵欄能看見兩排藍瓦平房,兩側種著苞米,雜草從磚縫裏鑽出來。
在當地,村小與村委會往往毗鄰而建,甚至同處一個院子。記者探訪發現,方圓10公裏內,黎明小學、岔路口育新小學、北長溝小學均已關停,三角泡小學如今還剩兩名學生。
岔路口育新小學關停的最後一年,校內僅有5名學生,高峰時曾有400多人。隨著學校的關停,校長退休,老師們也紛紛調往岔路口鎮中心小學。
北長溝小學在一年前送走了最後一名學生。如今,校園裏散落著英語、體育課表,字跡已有些模糊。村衛生室曲大夫說,那名學生身患殘疾,爬樓困難,無法前往鎮中心小學就讀。村裏考慮到孩子的特殊情況,特意安排了四五個老師給予照顧。
三角泡村小是附近為數不多還有學生就讀的學校。63歲村民張叔說,村裏人在這所小學上學,後來學校翻建過一次。學生人數最多時能達到五六百人,這兩三年來,學校一直沒有招到新學生,如今僅剩下兩名留守兒童。

▲三角泡小學
即將上五年級的楊同學便是這兩名學生之一。楊同學日常由爺爺奶奶照料,奶奶談及家中情況,無奈中透著欣慰:“這兩年小輩治病花了不少錢,學校和村裏知曉我家困難,都主動伸出援手。我這孫女也十分懂事,放假這麽久,從不跟我要零用錢,知道家裏不易,從不亂花錢。”
楊同學說,學校和老師們都很關照她,她跟著老師們一起吃教師餐。徐玲老師會每日往返村裏接送她上下學,學校8點上課、3點半放學,徐老師自家孩子在岔路口鎮上學,卻總先送楊同學回家,再去岔路口鎮接自己孩子。
(四)見證
王樹軍透露,就他所掌握的情況而言,如今整個德惠市的村小僅剩下10來所,且普遍規模不大。不過,他堅定地表示:“每個孩子都享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這一點必須得到切實保障。”
根據教育部發布的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從2018年到2023年,全國普通小學從16.18萬所降至14.35萬所,小學教學點從10.14萬個降至6.60萬個。五年間,小學教學點減少3.54萬個。今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加快建設農業強國規劃(2024-2035年)》,明確提出提高農村教育質量,辦好必要的鄉村小規模學校。
有教育專家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辦好必要的鄉村小規模學校,首先要解決誰來判定“必要”這一問題。當前,有不少人認為,保留鄉村小規模學校,算不過“經濟賬”,然而,這並沒有考慮辦好鄉村小規模學校對鄉村孩子成長的重要意義。
記者從當地有關部門了解到,作為鄉鎮中心小學的附屬辦學點,未來如果鄉村一些家庭需要“村小”,當地教育部門將會隨時重啟。
新生村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與離去,送走了像孫鵬父親那樣的“70後”,也送走了孫鵬這樣的“10後”。有位村民回憶道,他的妹妹、女兒,還有鄰裏間那些熟悉的麵孔都是這所小學畢業的。現在有的大學畢業回到了岔路口鎮當老師,有的去了市區買了樓房,他們從農村一步步走向小康,而這一切的起點,都離不開這所“村小”。

▲新生村小學
談及那所自己守了一輩子的學校,老校長王樹軍說,老師們未來可能會被調往鎮中心小學任教,學校目前還沒有完全注銷,會安排一個人留守看校。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舊校舍能夠繼續發揮作用。
“年輕時想做一番事業,等到退休了才明白,除了照顧好自己的小家,還能為別人做點實事,這就足夠了。”王樹軍覺得自己完成了時代的使命。
退休後,王樹軍回了家。老母親年事已高,需要人照顧,兒子留在家裏務農,他正好能幫襯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五)
“說話要大聲”
七月初,孫鵬跟著父親去了德惠市。出租屋在離市區5公裏的一個村,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裏擺著一張床,做飯則依靠煤氣罐。此前,孫啟玉外出打工時,大多是借住在朋友家中。但如今考慮到要帶著孩子一起生活,這才租下了這裏。
奶奶去世後,孫鵬和父親把家裏收拾了一番,爺爺被送到當地福利院。紅星新聞記者跟隨孫啟玉一同來到福利院看望他的父親,在那間擺放著四張單人床的屋子裏,老人坐在床上,口齒有些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一會兒說想回家,一會兒又嘟囔著想抽煙。為了讓老人舒心一些,孫啟玉匆匆出門買了四包煙回來。
岔路鎮有
著“中國水稻第一鎮”的美名,沿鎮街道上米廠隨處可見。因此孫鵬很熟悉各種農機,光看照片就能識別出型號。孫鵬有兩個好朋友,除了隔壁照顧他的鄰居姐姐,另一個是43歲的“大哥”,準確來說是他父親的朋友,兩人拍短視頻,交流農機,相處十分投緣。孫鵬希望長大後回到農村種地,孫啟玉不反對,強調現在還得好好讀書,“現在種地也得有文化,都機械化操作的,沒有文化你也種不了地。”
這幾天,東北的天氣熱得像個大火爐,白天的氣溫直逼36攝氏度,得知有兩名同事中暑了,孫啟玉買了件防曬衣,出門時還在防曬帽上再套一頂棒球帽,裹得嚴嚴實實。孫啟玉還給兒子買了一身藍色新衣服,看著幹淨利落,他特意叮囑兒子:“去了中學後說話要大聲點。”

▲孫鵬教室的黑板
想到即將開啟的中學集體生活,孫鵬滿懷期待。他曾坐過的那間六年級教室,黑板上還留著一行字:“I am going to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