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的電影度過了難關。
一開始,點映上座率低,排片時間刁鑽,檔期又被迫推遲一周,各種不被看好。
現在,開分8.0,預測票房翻倍上漲。
71歲的陳佩斯很幸運還有觀眾。
更幸運的是,中國的觀眾還有陳佩斯。
Sir已經寫過了《戲台》。
但還沒寫透。
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陳佩斯在中國喜劇界還是獨一檔的存在?
今天Sir想要來聊的是,陳佩斯的喜劇為什麽高級。
01
“中國老百姓太苦了,太需要痛痛快快的笑了”
1951年,一個喜劇藝術家隨劇團赴匈牙利首都演出,下了飛機後對所在城市喜歡得不得了。
欣然決定,剛出生的兒子就叫陳布達。
四年後,次子降生,即是你熟知的陳佩斯。
△ 陳佩斯、陳強
1962年,周總理親自倡導並挑選了中國的“22位電影明星”,陳佩斯的父親陳強是唯一一個“演壞蛋的”。
早在革命時期,陳強便已塑造了《白毛女》中的大反派黃世仁。
——中國戲劇史上最成功的反派之一。
成功到台下觀眾怒扔雜物,砸傷他的臉;成功到差點被激動的戰士當場擊斃,逼得部隊規定:看《白毛女》不許子彈上膛;成功到特殊年代裏,他被逼問:
“你要不是壞分子,怎能把反派演得這麽像呢?”
△ 《白毛女》1951
這個真正的戲劇世家,卻未曾想讓少年陳佩斯步入藝術圈。
父親告誡兄弟二人:
不要搞藝術,當個工人,工人階級安全。
陳佩斯後來在采訪中談到那段時期對他的影響:
我直到30多歲的時候,晚上睡覺時外麵有人走路腳步重我都害怕,立刻會從夢中驚醒,心跳加快,渾身出冷汗。
與人們想象中大師的凜然形象不同,陳佩斯自述少年時“陰暗、報複心強,滿懷恨意”。
因為他吃過苦。
也見過苦能讓人變得多醜。
離開北京去內蒙的荒漠插隊。
那是1969年,陳佩斯隻有15歲。
細皮嫩肉,小胳膊小腿,沒有任何準備和緩衝,一去就要幹起最累最重的活。
城裏孩子,一下十幾塊磚頭肩上扛。
陳佩斯形容磚頭壓在肩膀上的痛,直鑽進心裏。
幹活累,吃不飽更苦。
當年陳佩斯回家探親時,餓到看到家裏的貓糧都饞。
父親無奈轉變態度:“你要不入這行,真可能餓死。”
決定從藝,動機簡單:為吃飽飯。
我當時是為生活所迫,吃不飽飯才混進八一電影製片廠。說心裏話,我沒有想過當明星,也沒這個概念,你說我有喜劇天分,那是騙人。
專業態度與技藝全靠父親陳強的言傳身教,加上自己“長得比他爸還壞”的相貌,慢慢從跑龍套定型為喜劇演員。
奮鬥背後,是曆史進程。
1978年後,社會氛圍從極端的“禁欲”控製,轉向市場化的娛樂。
喜劇片成為開路先鋒。
而陳強與陳佩斯父子,恰是這先鋒中的先鋒。
1979年《瞧這一家子》,這對父子檔首次合作。
影片首尾兩張全家福,從黑白到彩色,從愁容到笑臉,折射時代變遷。
用陳強的話說。
“中國老百姓太苦了,太需要痛痛快快的笑了”。
之後兩人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係列片,依舊扮演父子。
老的,是頑固守舊的“不高興”。
小的,是愛趕時髦的“沒頭腦”。
這一老一少成了當年銀幕上,歡聲笑語最多的,也是最生動的城市代際素描。
△ 《二子開店》
後來。
陳佩斯讓人們笑得更大聲,是因為電視時代到來。
1984年,第2屆春晚策劃薑昆聯係到已小有名氣的陳佩斯,希望他能來參與春晚主持。
陳佩斯回複:
“就別主持了,我有個更好的東西。”
他沒說謊。
來,看看這些笑容。
02
“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嗎?”
是《吃麵條》。
它差一點沒登上春晚。
上場前不到半個小時,總導演在後台找到了兄弟倆:“沒有領導點頭,但也沒有領導搖頭,因此我決定你們倆上。”
風險是啥呢?
之前在國家體委彩排,一群運動員和教練,看完陳佩斯朱時茂的表演,全都笑癱在了地上。
當時電視台領導一看,慌了,馬上向上級匯報——
哪能這麽笑呢?
這節目太不嚴肅了,能是好東西嗎。
的確不嚴肅。
角色是販夫走卒,對白插科打諢,表演誇張拚命。
關鍵是:觀眾能從中“學到”什麽?
後來陳佩斯評價他的“小品時代”:
的確“有點過”。
但是“故意的”。
像是跟誰較勁一樣。
以前我演的都是純娛樂的小品,怎麽好笑怎麽來,有時候甚至有些‘過’,這些我都知道。
太多的喜劇是打著喜劇的旗號來教訓人,我非常看不慣。
其實,他也在“教育”。
之後他總結他之所以這麽“用力”,隻想向觀眾們傳遞一句話。
你有權利快樂。
小時候看,是單純的笑。
長大再看,才發現隱約“話裏有話”。
在早期春晚,他讓一個個不正麵、不高大的醜角與配角站上舞台中央,帶著驕氣。
在笑聲與掌聲中心呼喚:
“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什麽嗎?”
如今打開手機就是段子,我們很難想象,以前“讓人笑”有多危險。
即便已經80年代開始“娛樂”了。
但生態不成熟,機製也不健全。
當年他和老爺子籌拍《父與子》,陳佩斯跑遍全國,沒有一個國營製片廠能讓他掛靠。
平民喜劇?
抱歉,另請高明。
無奈下父子開創自主投資的先河。
《父與子》也成了中國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沒有牌照就上映的電影。
不隻陳佩斯。
多年後的《我愛我家》。
如今評分高達9.4,但當年僅播6集便被匆匆下架,被批“諷刺退休幹部”,甚至被評為“年度最差電視劇”。
而晚會的後台,運轉著更洶湧的阻力。
用陳佩斯的話講是“廟堂之高”。
在與春晚合作的後期,因為創作理念的不合,人際關係的不適,種種,陳佩斯那段日子備受煎熬。
心裏的火,冒到了身體上。
喉嚨上長了血泡,堵住了咽腔。
得拿手術刀伸到嗓子眼引流,劃一下子,汙血流了一整盤。
直到1998年的《王爺與郵差》,一部“主旋律”意味濃厚的小品。
離江湖很遠,離廟堂很近。
直播時事故頻發,朱時茂的話筒失靈、關鍵音效缺失,但節目仍在“中國人挺直腰杆做人”的掌聲中謝幕。
陳佩斯沉默中回到後台。
眼淚奪眶而出:
“老朱,這麽多年了,也該走了。”
事了拂衣去。
功與名呢?
陳佩斯清醒地說,那不是他的成就。他隻是幸運地,在那個節點出現,並被大家記住了。
就像他締造了中國小品的概念,卻從不承認“小品演員”這稱呼。
“春晚隻是業餘愛好。”
03
“這是祖師爺定的規矩”
被央視封殺的說法,陳佩斯曾親自辟謠,隻是沒有時間參加。
他說:
“他們每年都問,每年都沒時間。”
在他帶著《戲台》電影又回到公眾視野前。
觀眾對他的好奇總是——
“他到底招誰惹誰了?”
能得罪誰呢?
隻不過。
“想演些自己的東西”。
好像在我們這邊,有理想有堅守的創作者,都容易陷入這種玉碎瓦全的悲情英雄敘事。
隻不過。
瓦全太多,陳佩斯太少。
而那塊碎玉是話劇。
仿佛帶著夕死可矣的氣勢,他成立了大道文化,到城郊租了地,蓋了房子,搭了戲班。
上課,排戲,演出。
這些年來排了很多戲,一巡演就是幾百場,觀看人數達到70萬人。
比起春晚,觀眾少了。
但相對自由而幹淨。
為了守護這片舞台,他挖了道深深的護城河:喜劇理論研究。
上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前,是20年的綜藝《金牌喜劇班》,他出任導師。
相比郭德綱的損,英達的滑。
坐在C位的陳佩斯更像一名學者,是真來當老師的。
別的導師暢所欲言時,他會不時低下頭做筆記。
點評環節不苟言笑。
總是利用專業喜劇理論,直切作品要害。
一方麵,放眼國內笑星,他對喜劇的理解與探索遠遠超越周遭環境。
一方麵,也像是躲進了自己的象牙塔裏,拒絕與時代共舞。
但你若看過他近年的話劇作品,就會理解他堅硬的理論外殼,包裹著更柔遠也更永恒的東西。
《戲台》裏。
戲,也變成了政治任務,變成了服務權力的附庸。
無能又不分黑白對錯的人,安坐權力高位。
一切,似乎是他在反芻當年經曆。
有人說,“陳佩斯其實沒走出來”。
但Sir眼中並非如此。
他不是困於過去,而隻是將過往的傷痕淬煉成了喜劇的利刃,他的理論也並非空洞的學術,而是從痛苦中提煉的創作指南。
很早以前,一次拍戲,他光著腳在地上跑,被地上的蒺藜紮得直流血了。
誰看到了他腳下的刺嗎?
不。
眼中隻有他歪七扭八,狼狽不堪的模樣。
旁邊看熱鬧的群眾都笑得樂不可支。
陳佩斯說那一刻他明白了——
喜劇是殘酷的,笑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那喜劇演員該做什麽呢?
他曾說偶像卓別林的最後一部電影《舞台生涯》中,有一場終極“謝幕”。
那是令他神往的喜劇真諦。
一個偉大的日子,卓別林在舞台上完成了自己追求一生的事業,最後跳進一麵大鼓。
以痛苦換來了觀眾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痛苦的真實。
鑄就了喜劇的高尚。
陳佩斯收藏了很多笑臉麵具的古玩,他說自己,喜劇演員,是古代祭司的傳承人——
他們裝扮成天神,裝扮成鬼
這些都是世俗裏的人
是喜劇的起源
這讓Sir想起了陳佩斯話劇,《驚夢》非常魔幻的結尾——
嬉笑怒罵、鬧劇慘劇,都塵埃落定,戲班留在荒野上,抬頭漫天大雪。
陳佩斯麵向觀眾。
目光卻投向亡魂:
“應了您的買賣,咱就得唱,這是祖師爺定的規矩。”
“和春社伺候大戲《牡丹亭》。”
於是,在《遊園驚夢》的曲調裏,故事中的亡靈一個個走上舞台,再默默走向彼岸。
鞠躬時,聽見歡聲笑語。
抬頭時,望見神明的影子。
風雪之中的陳佩斯,隻是個老手藝人,但頭頂蒼天腳踏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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