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泛著金屬光澤的浮選槽沉默地矗立在車間裏,像一列等待吞噬什麽的史前巨獸。
下方翻滾的,是粘稠、灰黑、散發著化學藥劑味道的礦漿。
他們才二十歲左右。
1/ 活下來的人截肢
那是2025年7月23日上午10點20分,內蒙古呼倫貝爾,中國黃金集團內蒙古礦業有限公司的選礦廠。
六名東北大學礦物加工工程專業的大三學生,連同一位年輕的帶隊老師,正站在鋼格柵板走道上,進行他們的暑期認知實習。
這是他們專業與畢業要求掛鉤的實踐,學校已經組織了很多年,一切本該和往年一樣安全、尋常。
突然,腳下的格柵板毫無征兆地斷裂、脫落。
七個人瞬間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裏,墜入那“類似於泥石流”的礦漿中。
“人掉進去動不了”,一位曾去過那裏的學生事後回憶。
浮選槽深達數米,內部是密度高達水兩倍的礦石、水和化學藥劑的混合物,其中包含強堿和氰化物等劇毒物質。
槽底還有高速旋轉的葉輪,轉速高達每分鍾三四百轉,足以撕裂一切。
墜入,意味著瞬間的沉底、窒息,以及被化學品灼傷、被機械撕碎的危險。
正觀新聞報道
我覺得自己很難去想象那個瞬間。
是恐懼嗎?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占據,來不及思考?
我試圖代入,卻隻感到一種混雜著鐵鏽和化學品氣味的窒息。
語言在這裏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任何“身臨其境”的描寫都像是一種對逝者的冒犯。
我隻能承認,我無法理解那種墜落。
救援持續了47分鍾。
結果是,六名學生全部“確認已溺亡”。
“溺亡”這個詞,在官方通報裏顯得如此輕描淡寫,以至於引發了網絡上的普遍質疑。
人們憤怒地指出,
這不是簡單的落水,這是墜入工業煉獄。
而“救出後確認已溺亡”的表述,更像是一種冷酷的文字遊戲。
網友評論
唯一的幸存者是那位帶隊老師,他受了重傷,代價是一條腿被截肢。
2/ 死去的好學生們
他們都是好學生。
他們按照社會、父母的期待,考入著名的985高校,勤奮學習。
網友評論
他們大概是那種我們身邊隨處可見的、努力的年輕人,**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相信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抵達一個安穩的未來。
這是一種無形的社會契約:
你努力,你優秀,你遵守規則,社會就應該為你提供一個安全、光明的上升通道。
他們的死,是對這份契約最殘忍的背叛。
諷刺的是,這家企業曾是學校引以為傲的“優秀實踐教育基地”。
就在事故發生前不久,該企業的公眾號還在宣傳浮選車間實現了“零事故”的安全目標,甚至宣稱“順利完成了一二係列混精二層平台地麵格篩板更換”。
中國新聞周刊發布
然而,媒體調查卻揭示,那塊奪命的格柵板,
設計壽命5年,卻已超期服役8年,
並且在2023年就被通報過“承載力不足”。
正觀新聞報道
所謂的“更換”,究竟是真實的工程,還是一紙空文的匯報?
事故調查組發現,涉事企業2月份雖對格柵板進行過一次“局部更換”,但:
未對局部焊縫做無損檢測;事發平台日常承載標識缺失,未限定同時站立人數;學校與企業簽署的《教學實習安全協議》未明確現場監護、限員和應急流程。
騰訊新聞報道
3/ 事後的歉意
麵對這樣的事情,我同樣感到一種心虛。
能輕易地譴責企業的草菅人命,譴責監管的層層失守,但這背後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積重難返的管理惰性,又豈是幾句憤怒的口號能夠厘清的?
這是一種結構性的困境。
企業追求利潤,學校需要完成教學任務,學生渴望獲得實踐經驗和學分。
每一個環節看起來都合情合理,但當它們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鏈接在一起時,悲劇就發生了。
我們習慣於在事故後尋找一個或幾個“罪魁禍首”,將他們繩之以法,仿佛這樣正義就得到了伸張。
但這往往會讓我們忽略一個更深層的問題:
那個允許悲劇發生的係統,是否得到了真正的審視和改變?
我不知道。隻知道,這些孩子,
如此生活二十年,直到墜入泥漿。
一群剛剛成年、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年輕人,他們短暫的一生,最終的結局卻是以一種不堪的、沒有尊嚴的方式,消融在工業的廢料裏。
事件發生後,涉事企業中金黃金發布公告,表示“沉痛哀悼”和“深表歉意”。
內蒙古自治區宣布成立調查組,進行提級調查。
涉事礦廠停產,公司股價大跌。
律師分析,相關責任人可能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
這一切都像是標準流程,一步一步,有條不紊。
可那些年輕的生命呢?
他們不是流程,不是數據,不是新聞標題裏的一個數字。
他們是父母在二十年裏傾注了全部心血的驕傲,是朋友深夜聊天時可以交付後背的夥伴,是戀人眼中閃爍著未來的星光。
他們的生命,在那個瞬間被強行畫上了休止符。
他們的未來,連同他們自己,都被那片泥漿吞噬了。
我總在想,我們能為他們做什麽?
僅僅是憤怒和哀悼嗎?
憤怒會平息,哀悼會淡去。
或許,更重要的是保持追問。
追問那塊格柵板為何沒能被及時焊死,追問安全巡檢為何形同虛設,追問未來的實習學生,能否擁有一個真正安全的學習環境。
4/如何償還
人類學家說,犧牲的本質,是為了換取某種神聖的東西:
一場豐收,一次勝利,一個群體的延續。
那麽,這六個年輕人的“犧牲”,換來了什麽?
如果它隻能換來幾句道歉、幾筆賠償、幾個責任人的撤職,而後一切照舊,那麽這不是犧牲,這隻是白白死去了。
我們社會有一種可怕的慣性,那就是遺忘。
再大的悲劇,在時間的衝刷下,也可能淪為曆史檔案裏一行冰冷的文字。
為了抵抗這種遺忘,我們需要為他們建立一座紀念碑。
這座碑不應是石頭,而應是問責。
不應刻著名字,而應刻著原因。
如果一次墜落,不能讓所有懸在空中的人都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下;
如果一片泥漿,不能讓我們警惕所有光鮮表麵下的汙濁,那麽悲劇就永遠隻是悲劇,而不會成為教訓。
我們虧欠他們一個沒有謊言的真相。
我們更虧欠未來的年輕人一個真正安全的承諾。
這債,要如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