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親的車終於開到貴州大山深處的家,下車時,安藍走在母親楊琴前麵。很快,幾十號人圍了上來,其中有十幾個尋親誌願者,剩下的都是與楊琴久別重逢的親人。
所有人都看向楊琴,楊琴也看向所有人,眼睛瞪得很大。哥哥和姐姐摟著她落淚,她的眼神仿佛帶著點驚恐——一切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
又過了一會兒,楊琴忽然毫無征兆地痛哭。“因為委屈吧。”安藍猜想。被拐33年的壓抑和酸楚都隨著滿臉的淚水迸發出來。

楊琴(左)與親人相見
安藍也紅了眼眶。她身上壓著的大石頭,終於可以挪開。
“你媽媽說,她好想我們”
認親當日,很多親人湊上前跟楊琴說話,先是用當地方言,見她茫然,又換成蹩腳的普通話,楊琴則急急地叫來女兒。漫長的分離讓她忘記了鄉音,也聽不懂普通話,隻能讓女兒翻譯成廣東白話。
她說的話,老家的人也聽不清。兩種口音雜糅在一起,聲音也很輕。楊琴的耳背很嚴重,按照常理,說話聲音會比常人大,但在安藍的記憶裏,母親從來不敢高聲說話。
翻譯多少損耗了交流的流暢度,楊琴有很多話想說,於是,她開始唱歌,曲調悲傷。那是布依族特有的山歌,親人們也跟著唱起來,聲音交織在一起。楊琴的嫂子向安藍解釋歌詞的意思:“你媽媽說,她好想我們。”

楊琴(左三)和親人們
這份思念,始於33年前。
1991年,楊琴17歲,與鄰居家的媳婦要好。那個女人假意帶她和另外3個女孩去趕場(當地方言,意為趕集)。那時的貴州山村沒有路,人販子帶著她們蹚過河、翻過山,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貴陽火車站。其間另外3個女孩發現端倪,逃回了家。但楊琴因為不識字、不認識路,被一路帶到廣東湛江吳川。

楊琴家附近的溪流
那時的楊琴說一口奇怪的方言,因為沒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麽,人販子將她接連賣了很多戶人家都沒能成功,騙光她的錢財後,便扔下了她一走了之。後來,安藍的四奶奶可憐她一個人在路邊流浪,便將她帶回了家。長輩們說,當時的楊琴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
後來,她與這家的兒子成婚。2年後,大女兒安藍出生。
在安藍的印象裏,母親總是不安的。她在人多的地方會緊張,很少出門,即使是去買菜也會馬上回家。
從五六年前開始,安藍和兩個妹妹陸續有了賺錢的能力,每月會給楊琴一些生活費。漸漸地,楊琴出門買菜的時間變長了一點,“她去買彩票了”。
彩票上的數字是楊琴為數不多會寫的“字”。或許是認為“買得越多,中獎機會越大”,楊琴一出手就是幾百塊,沒錢了就賒賬。安藍勸不住,隻能替她還清欠款。
“我能理解她。”安藍說。那是一種對生活根深蒂固的恐懼,覺得隻有同等級別的好運氣才能抵消過去的壞運氣,才能翻盤。
“等我長大了,就幫你找家人”
從安藍記事起,便聽母親說老家在雲南,以致於很多年後,當尋親誌願者告知她母親疑似是貴州人時,她很驚訝。
她分析錯誤產生的源頭或許是村子裏那幾個雲南媳婦——她們看上去也是被拐來的。楊琴很少與人來往,隻是偶爾與這些雲南女人走動,以為她們是自己的老鄉,而雲南是自己的故鄉。
她和她們都是被強行帶入這裏的外來者,失去了親人,又無法真正融入當地的生活。村裏人都知道她們是被拐賣的,蔑稱她們為“外省婆”。安藍和妹妹們就是“外省婆”的孩子。每當被這樣喊時,安藍就閉緊嘴巴,一路跑回家,“我不想讓我媽為難”。
然而,這勉強維持的安穩也沒能持續太久。安藍8歲那年,父親與人打架,意外早亡。3年後,母親帶著她和妹妹們與一個年長21歲的男人再婚。

楊琴和第二任丈夫
成婚時繼父已經快50歲了,之前一直沒結婚是因為家裏窮。在滿是樓房的廣東農村,他們家隻有一間平房。
繼父在工地做小工,算不上勤快,怕苦、怕曬,有一點不舒服就會停工。楊琴則是一個很能熬的人。改嫁後,她又生了3個孩子,最小的比安藍小16歲。
一家八口的生計,幾乎全靠楊琴一個人撐著。她收廢品,一天掙30塊。一開始是去幫別人做,做了半年自己摸索著幹。喝著菜湯坐月子,背著孩子種田,暈倒在路邊,醒來又接著幹活——這是楊琴在這個家的生活。
安藍回憶,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母親的耳朵越來越背,繼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脾氣也跟著音量竄起來。安藍會橫進兩人之間,替母親出頭。很多時候,她是整個家的“長姐”。
楊琴表達憤怒的方式是沉默,但安藍知道她心裏的悲傷。她不止一次看到母親在夜裏流淚,天亮後眼淚被收回,外人能聽到的隻有咿咿呀呀的山歌,不再清亮的嗓子把每個音符都磨出毛邊。
每到這時,安藍都會鄭重地對她說:“等我長大了,有能力了,就幫你找家人。”

楊琴(左)和安藍
在安藍尚未長大的年歲裏,繼父也曾幫母親寫信給雲南。母親記得家在一個叫“肖家仔”的地方,但不知道更完整的地址。“可能她也知道,但不會用廣東白話表達。”安藍猜測。
一封沒有電話、地址模糊、收件人不明確的信,被寄出又被退回,如此往複三四次後,尋親陷入僵局,慢慢被擱置了。
安藍讀完小學就沒再上學了。“讀書是免費的,老師也到家裏勸。”她記得當時的心思,“我就是想讓我媽輕鬆一些。她一個人去收廢品,又臭又累。廢品越來越不值錢,賺不到什麽錢,隻會把她的身體壓垮。”
退學後,她去鎮上飯店大排檔打工,一個月幾百塊錢,總是被年紀更大的員工欺負。無助的時候,她總會想到,媽媽就是在這個年紀被拐賣,比她更加無所依傍。
灶台前、田埂上,那咿咿呀呀的山歌調子拖得越來越長。楊琴的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身上的擔子卻未見輕鬆。安藍的二妹剛生了孩子,被尿布奶粉拴住手腳;三妹工作才起步,掙的錢剛夠養活自己;另外三個弟妹年紀更小,都還在讀書,學費生活費樣樣要錢。尋親的路,又遠又難,除了已經能自力更生的安藍,家裏再沒人能騰出手、邁開步。
她成為母親唯一的希望。母親問:“藍,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找家人?”
安藍一時語塞。“我一直都想。”她說。她文化程度不高,也沒見過大世麵,很多年來隻是有心無力,不知從何開始尋找。
“銀蓮,這是你的小名”
2024年9月26日,事情悄然有了轉機。那天,安藍像往常一樣刷著抖音,無意間看到公益組織@寶貝回家 的尋親成功案例。像是抓住了什麽,她在評論區留言:你好,我也想幫媽媽找家。誌願者回複了她。
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尋找的“起點”,一場網絡尋親接力由此展開。
由於楊琴以為自己來自雲南,沿著這個方向,七八位雲南籍的尋親誌願者投入到初步尋找中。
誌願者分析,楊琴口中的“肖家仔”應該是指“肖家寨”。楊琴還提到過,村裏有苗族人,附近有趕集的地方叫狗場、豬場。
幾個誌願者將尋找的方向放在雲南省內,在地圖上搜索相應的地名。但誌願者@親愛的路人 卻對這個方向有所懷疑。據他了解,以十二生肖命名重要集市地名的確是雲貴一帶的特色,但雲南一般稱“街”,比如狗街、豬街,貴州才會稱“場”。
楊琴被拐時已經十多歲,這個年紀的人本不應該記錯家鄉所在省份,但@親愛的路人 表示,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被拐者身上就是合理的。“被拐賣後很多人會出現智力下降,記憶是斷層的。”在他接觸的案例中,有人說自己來自貴州,實際是雲南人;有人說家在雲南,卻在緬甸找到了家。
@親愛的路人 在貴州省內找到了多個相似的地名,打算用楊琴提供的兄弟姐妹名字進行人口信息排查。但楊琴不識字,無法確認名字的準確寫法,讓比對難度陡增。另一邊,往雲南方向尋找的誌願者也毫無進展。
按照誌願者們的指導,安藍試圖引導母親說出更多家鄉獨特的生活習慣和地貌特征,但楊琴的記憶已經模糊,@親愛的路人 判斷從這裏打開局麵並不現實。在得知楊琴會唱山歌後,他請安藍錄製幾段來聽,打算通過口音來辨別。
然而,楊琴的鄉音已經不太準確,有些廣東當地口音,但又不全是。
誌願者們將自身見聞與楊琴的口音對照,有人認為是雲南的,也有人判斷是四川的,對於楊琴所屬的民族也有了哈尼族、苗族等幾種截然不同的想法。短短一天,討論群裏的消息已經多達數千條。
“大家有分歧就各自走走,看看能不能走通。”經過整整一夜逐字逐句的辨聽,@親愛的路人 的這條路,走通了。
他在楊琴的歌聲中聽到一種熟悉的句尾重音,很像布依族人的發音習慣。在這之前,他已經幫七八位布依族被拐婦女找到了家,對這個民族的語言有所研究。布依語大致分為三種土語,分別分布在貴州南部、中部和西部。他認為楊琴的口音屬於西部的第三土語。
安藍回憶,大約十年前,母親曾買過一套紅色的民族服裝,還有配套的帽子,稱“以前在老家會這麽穿”,此外,母親自己做的褲子都很寬大。這些都與布依族的服飾特征相吻合。
“有時候尋親就是要通過一個很小很小的點突破。”@親愛的路人 說。
他的父親是山歌愛好者,認為楊琴所唱的山歌與貴州安順一帶的山歌相似。他又緊急聯絡了對山歌有研究的朋友,朋友給出了更準確的方向:是紫雲山歌,發源於安順市紫雲縣。這一發現也印證了他關於“布依族第三土語區”的判斷。

2024年9月28日早上@親愛的路人 向朋友確認山歌的出處
9月28日,他從網上找了一段紫雲山歌,讓安藍給楊琴辨認,楊琴卻並沒有什麽明顯反應。但也是在這個時候,在他為楊琴發布的尋親短視頻評論區,多位抖音網友的留言都指向紫雲縣,這讓他堅定了自己的思路。

@親愛的路人 的抖音評論區
果然,他在毗鄰紫雲縣大營鎮的望謨縣找到了名叫肖家寨的地方,附近也有叫“狗場”和“豬場”的地方。
確定這“三點一線”後,他發現緊鄰肖家寨有一個名為“樂寬”的村子。楊琴之前提到自己的姐姐騎馬嫁去了“羅關”村,按照當地方言的發音規律,兩者很有可能是同一個地方。隨即,他在樂寬村的村民名錄中找到了楊琴姐姐的名字。
肖家寨屬於懂木村,在村民名錄的排查中,他又發現了與楊琴其他兄弟姐妹名字發音相近的姓名。
此時,@親愛的路人 已經連續37個小時沒有合眼了。
但他很興奮。正當他著手聯係懂木村村委會時,有人在抖音聯係他,稱楊琴的情況和長相很像他的姑姑,並發來姑姑兄妹的照片。一場雙向奔赴在這裏交匯,楊琴認出照片裏的人正是自己的家人。

楊琴的侄子給@親愛的路人 發來的抖音私信
貴州省黔西南州望謨縣樂旺鎮懂木村——隻用了37個小時,誌願者們鎖定了縈繞在楊琴心頭33年的“家”。這個結果,遠遠超出了安藍的預期。
她想起過去那些寄了退,退了寄的信,再看誌願者抖音評論區湧出的評論——仿佛是上千塊拚圖,拚就一封無須投遞的家書。她感到背上突然輕了,人仿佛往前栽了一下。“沒想到這麽快。”她至今難以相信這一切發生的速度。

@親愛的路人 為楊琴發布的尋親視頻收到上千條評論
安藍的手機屏幕黑了又亮,新的信息一條接一條彈出來——親人的近況、照片,他們和楊琴的共同回憶……她一條條看過去,向母親提起一個名字,“銀蓮”,楊琴感到熟悉,但並不記得是誰。安藍告訴她:“這是你的小名。”
“怎麽會是騙子呢,這就是我的家人”
10月初,誌願者們建議安藍盡快帶母親回鄉認親,楊琴也頻繁向女兒詢問,什麽時候回家。
然而,廣東的家人無一讚同這趟行程,一切順利得像一場騙局。安藍問母親:“不怕是騙子嗎?”楊琴語氣篤定:“怎麽會是騙子呢,這就是我的家人。”
安藍堅決了起來。“我不想我媽一輩子遺憾,她已經等了幾十年了。”她並非全無憑據。她在抖音結識了一位同樣尋親多年的福建人,她托他聯係公益組織寶貝回家,核實了誌願者的身份。

出發前,安藍請抖音網友幫忙核實誌願者的身份
那是安藍人生第一次自駕上高速公路,原本9個小時的車程,開了足足16個小時。楊琴不住地問:“到了沒?到了沒?”
那天淩晨她們在縣城留宿,天亮後繼續趕路。要到達村子裏的家,還要經過一個半小時的蜿蜒山路,安藍開不慣,由當地誌願者繼續駕駛。
楊琴警惕了起來,要求安藍來開車。安藍和誌願者們解釋了一番,她才勉強同意。一路上,她時不時問安藍“還記不記得回去的路”,臉上沒有絲毫激動和興奮,隻有害怕再次被拋入深淵的防備。
家鄉越來越近,望著窗外的草木,楊琴的記憶一點點蘇醒,眼神軟了下來。她拍了拍安藍的胳膊,讓她向外看:溪流從石灰岩崖壁跌落,濺起水霧。溪畔濕潤處,有一叢叢寬大的箬竹葉。“我小時候用那個葉子包粽子。”

楊琴(右)向安藍介紹車窗外的箬竹葉
繼而,她又指著一處橋說,“以前過這條河隻能蹚水,衣服都會濕掉”,指著某處磚瓦房說,“以前是個茅草屋”。
安藍順著手指的方向一一望去,母親念叨了33年的家,終於有了具體的樣子。
“好大的嗓門”
母女二人在貴州住了13天。
那段時間,安藍看到了一個從沒見過的母親。很多個晚上,楊琴穿著紅色的布依族服飾坐在哥哥和姐姐中間,姿態鬆散自在,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唱不完的山歌。哥哥誇她唱得好,她露出羞澀的微笑,仿佛不再是飽經風霜的母親,又變回了那個倚靠在家人身邊的幺女。

楊琴身穿布依族傳統服飾坐在哥哥姐姐中間
如果沒有被拐賣,母親會是什麽樣子?
在安藍的講述中,這種假設被反複提及。在她的設想中,母親會是活潑的,在農閑時跟著哥哥姐姐參加歌會;會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不會在中年時就掉光了牙齒、耗盡了大半聽覺,更不會有這一路坎坷的歸途。
安藍知道,母親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地失去。

村裏的長輩趕來看望楊琴(前排中)
為了讓楊琴想起更多事,哥哥決定帶她去小時候生活過的老屋轉轉。老屋在更陡峭的山路上,安藍的車無法通過,隻能換乘小三輪顛簸而上。
行至半途,哥哥指向路旁一處房子:“拐賣你的人,就是下麵那家的媳婦。”話音剛落,一個老人聞聲從屋旁斜坡上走近,隔著山路望著他們。他是當年人販子的公公。
哥哥揚聲說:“我妹妹回來了!”老人站在坡上回:“回來就好。”
楊琴耳背,山風又急,她似乎並未聽清這段對話。安藍打量著不遠處的老人,也隻是普通人的樣貌,甚至看上去還有些善良。他身後的兩層樓是毛坯的,估摸著日子過得不算壞,但也說不上好。
當年楊琴剛被拐時,她的哥哥曾多方尋找,母親囑咐道:“多少錢都無所謂,我隻要我女兒回來。”楊琴的哥哥幾次三番到這家逼問妹妹的下落,其他被拐女孩的家人也找了過來,人販子因此畏罪自殺,楊琴的去向更是無跡可尋。
安藍認為這件事母親應該知道。母親得知後卻說:“雖然她拐賣了我,但那也是一條生命,她應該好好活著。”沒有咬牙切齒,也沒有痛苦不堪,很平靜的語氣。
一行人走到山腰更高處的老屋。楊琴的父親在她被拐前就已去世,母親後來積鬱成疾,也在十多年前去世。從那以後,這裏已經很多年沒人住過了,雜草從牆縫裏鑽出來。她環顧著這熟悉又陌生的空殼,紅了眼睛,輕聲說:“媽媽不等我。”
離開貴州那天,楊琴特意繞到山坡上,摘了一大把寬大厚實的深綠箬葉,仔細地收進行囊。她要帶回廣東,分給鄰居們。“廣東的粽葉太小,不好包。”她的語調很是神氣。

不同於廣東地區的長粽,楊琴包的粽子是有貴州特色的三角粽
認親之後的四個月裏,楊琴又接連回去過兩次,“每次回廣東後都不停地想回貴州的家”。老家人也總是招呼她們回去。安藍說,對母親和家人來說,“見一麵就多一麵”。她沒有說“見一麵就少一麵”。
在廣東時,楊琴還是像從前一樣做工、賺錢,供還在上學的三個孩子讀書,日子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但有一次安藍回家探望,隔壁嬸嬸拉著她說:“你媽媽回來後經常唱歌,好大的嗓門,也不知道在唱些什麽。”
安藍一邊聽著,一邊望向母親,她又在抿著嘴偷笑了。那歌聲確實變大了,不再是無人時哼出的悲調,是痛痛快快發出來的,像是終於能翻過山嶺,抵達了它本該去的地方。

楊琴(前排左三)與貴州的親人
安藍的肩頭也變得輕鬆。就在不久前,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裏,她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藍,謝謝你啊,幫我找到家,找到哥哥姐姐,我開心很多了,幸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