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
我們接著來講西遊記,今天我想聊聊比丘國。
小時候看《西遊記》的劇版,會覺得這一章好殘忍、好恐怖——比丘國本來是個佛教聖地,三年前突然來了個遊方道士,帶了一個貌美如花、長得像觀音的女兒,國王一見鍾情,把她封為美後,帶到後宮連打了三年的撲克,把自己搞得氣血日衰,不理朝政了。
國王有病,於是他的道士國丈就敢喊“你有病我有藥”,隻是這藥引子需要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孩的心肝,國王說這好辦啊,這全國的老百姓,都是效忠國家的,獻了青春獻子孫麽,讓他們貢獻一下自己孩子,總不過分吧。
於是就有了唐僧一行人進城時看到的“盛況”——全城老百姓,家家戶戶門口放了一個鵝籠,悟空化成蜜蜂鑽進去一看,發現裏麵個個都是小孩。
國王有病,全城百姓奉子供藥,這本來時一個無比淒慘的故事。可是你注意,西遊記描寫這一段時,情景卻是詭異的。作者專門寫了一首詩稱讚比丘國的繁華:
又入三層門裏,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簾。
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隻為錢。
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看見沒有?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甚至“河清海晏”,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甚至人人臉上的神色都是“禮貌莊嚴”的,除了家家戶戶大門口擺著的那個鵝籠,比丘國的景色完全時正常的。然而那鵝籠各個都是被簾布遮住的,倒不是市民自發的維護市容,而興許是眼不見、心不煩。
作者這裏沒有去深究比丘國人的內心世界,沒讓唐僧一行當街揪住一個人問上一句——大哥,你們國家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孩子要被做成藥引子吃掉了啊!你們怎麽不恐懼,怎麽不憤怒呢?怎麽還這麽在大街上車水馬龍、河清海晏的過日子?
沒有,可能在西遊記的那個世界裏,老百姓對這件事已經麻木了。那個世界裏平頭百姓和妖、神、乃至國王、皇帝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天宮裏隨便什麽坐騎畜生思凡下界,按下雲頭就可以隨便吃人。哪怕是唐僧師徒前來,“金猴奮起千鈞棒”想要給這妖怪施以遲到正義的製裁時,也沒準會有什麽洞府、哪個廟堂的神仙出來喊上一句“大聖且慢動手……”。
臨了那孽畜現出原型,跟著正主走了,神仙對被吃了老百姓連一句道歉都不會有。凡人百姓麽,吃了也就吃了,沒人在乎的。
生活在這樣“西遊宇宙”裏,比丘國的老百姓怕是早就麻木了——吃人,吃唄。反正全國隻吃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孩,又沒吃到我家頭上,我恐懼、憤怒什麽呢?
更有甚者,可能比丘國的百姓可能還覺得很幸福——因為其他地方(比如唐僧一行剛走過的獅駝國)的妖怪吃人,那都是“無差別吃人”,隨手抓過一個來上去就啃。唯獨在俺們比丘國,聖明的王上搞得是預約吃人、定向吃人、非必要不吃人——國王是生了重病,病的要死才拿小孩子作藥引子的,而且點了名,就吃1111個,吃誰不吃誰,都事先說好了。這相比於那些吃人吃的毫無章法的妖怪來說,是不是對百姓已經很客氣了呢?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小說中大讚的那句“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恐怕是真誠的。參考中國古代“興亡百姓苦”的正經曆史,比丘國的這種“定向吃人”,誇一句“河清海晏太平年”,或許還真不是作者在有意高級黑。
那個世道裏,被迫麻木的老百姓對明君聖主唯一的一點要求就是這個——第一,你別吃我就行。第二,你吃人之前,最好打個招呼、有個準數。
然而戲劇衝突,發生在偶然之中。這一天,比丘國裏偏巧來了個唐長老,偏巧對這個國的本地文化大驚小怪,偏巧拉住客棧裏的驛丞問東問西。而那個驛丞偏巧又是個多事的:
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
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
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
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莫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
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
驛丞搖頭搖手隻叫:“謹言!”
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
驛丞無奈,隻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隻管問他怎的!”
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
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三年前……”
我們細觀此段對話,你會覺得特別有意思,對於比丘國的鵝籠,他本來也是不想多談的——“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莫說他。”走你自己的路就是了。又沒吃你家孩子,是不是?

可是唐僧在這段故事當中真的挺可愛的,他以一種科學家的精神非要把這事兒鑽研個明白,而他的拷問方式,是讓在比丘國這個染缸裏泡久了的驛丞恢複人之常情——你們這裏怎麽看待孩子啊?哦,也是父精母血,懷胎十月,理應寶貝啊?那為啥要放在鵝籠裏呢?
這三問兩問,就把驛丞被迫麻木的良心激發起來了,向這個外邦人道出了實情。
用今天的流行語去說,這驛丞算是個吹哨人一般的角色。不過多說一句,這位“吹哨人”的下場也許未必那麽美妙,他在西遊記裏最後留下的一個鏡頭,是官府派了三千兵來抓唐僧的時候嚇得兩股戰戰、趕緊跪地迎官——考慮到後續章節裏比丘國國王非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延年益壽了,國王若是聰明、細心的話等唐僧一行走了不難猜出一定是這驛丞對他不忠走漏了風聲,那這驛丞下場如何恐怕就不言自明了。畢竟那是一個取1111個小孩心肝,國王自己覺得理所當然,老百姓也能繼續河清海晏的國家。
所以下次就沒有這種驛丞了。
拋開這個被忘卻的小人物不談。小說接下來寫的唐僧師徒的言語也特有意思。
唐僧聽說了比丘國的恐怖真相之後,晚上氣憤並驚嚇的睡不著覺。
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麽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
可這時候,旁邊的豬八戒說的就特別有意思——
“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抬在自家家裏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擔憂。”
八戒這個地方的思路其實有兩層:
第一,跟當地大多數百姓一樣,他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吃人的妖怪多了,咱管不過來,這次又沒吃到咱頭上,管他作甚?
第二,這呆子居然還上上高度了,“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按照西遊記裏通行的那套倫理,臣子妻其實隻是君父夫的私人財產,後者對前者有完全處置的權力。所以“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這話說的理直氣壯。
如果這豬頭再能多讀點書,有點學問,可能還能在這俚語之外編出另一套更高端的理論:把孩子放到鵝籠裏,等著王上收走吃掉,這是人家比丘國當地文化傳統。文化平等無對錯麽!咱們要充分尊重。再說,人家自家老百姓都沒什麽意見,大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呢。咱幾個外國人初來乍到,有什麽權力對人家指手畫腳多管閑事?
可別覺得這套理論是我胡編,現如今有此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比如前幾天我寫了一片文章,對伊朗目前按照宗教教法嚴令本國女性“不得暴露羞體”,還有不許這不許那的規定有點微詞,就有人拿這套說法教育我——這是人家國家的風俗文化,也許當地女性就是喜歡大熱天裹的跟粽子一樣呢?哎呀呀,我們在這些外人就不要橫加幹涉了。
至於為什麽伊朗伊斯蘭革命前,好像沒幾個城裏有這個風俗?比丘國三年前不也沒有吃小孩的風俗麽?文化是可以被創造的麽——通過國王強令的方式。
於是“尊重當地文化”這個幌子,說來說去的意思無非也是八戒講的那個道理:“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
相比之下,還是八戒講的直白些。
但是,唐僧,這個執意向西方取經的迂腐和尚,他堅決不接受八戒的開導:“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麽這昏君一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這都是無道之事,教我怎不傷悲!”
與八戒的邏輯隻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唐僧這個人用今天的話說,其實是信點普世價值的。這種價值中有兩條,在這個夜晚閃了點光——
第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能以“當地文化”、或者“當地老百姓自己樂意”為借口,就容忍吃小孩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發生。
第二,在那個年頭,國王是有極大的權力,可以作許多事。可是在說一不二、絕對正確的王權之上,有一個更加絕對正確、不容侵犯的人倫天道。王權至少是要受到這份天道(自然法)的約束的,如果天道被踐踏。那就像古羅馬哲人西塞羅說的那樣,惡法非法。國王也不能作,外地僧人見了也應該管。
可惜,小說裏的唐僧話說的沒這麽有邏輯性,一時辯白不過。最後居然是一貫裝聾作啞的沙僧出來打了圓場:“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見麵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麽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
沙僧覺得那個國丈沒準是個妖精,隻要是,妖精就好辦了,讓大師兄把這些牛鬼蛇神一棍子打死,比丘國不就撥亂反正了麽?
你看沙僧這個話題轉移的好——本來唐僧和八戒爭論的是國王有沒有權吃百姓的問題,沙僧一句話,轉移到了朝廷裏有奸臣、有妖怪,把賬算在奸臣、妖怪頭上,國王是受蒙蔽的,百姓是受委屈的,不就把問題糊弄過去了嗎?
可是這個和稀泥裏,其實有個漏洞,萬一人家國丈不是妖精怎麽辦?萬一人家真是個醫學先驅,研究出1111個小孩心肝作藥引子,就能換國王延年益壽。那比丘國就該這麽換麽?這合理嗎?
當然你若這麽問,對於西遊記所身處的時代,那就嚴重超綱了。
畢竟那個時代,八戒說的那套“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的豬頭邏輯,在現實世界裏也是通行的法則。雖然大約在《西遊記》成書兩三百年前,英國貴族逼著國王簽的《大憲章》核心精神就是國王的意誌延申不能是無限的、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無限度侵害臣民的合法權益,此曰有限王權——可是西遊記裏的唐僧一行畢竟去的是印度而不是泰西,取的也是佛經而不是《群己權界論》。所以這些事兒,他們是真的爭不清楚的。
索性《西遊記》後麵又慣例來了個機械降神——那國丈連並他的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還真都是妖精。那禍亂聖心的美後是個狐狸精,國丈本人則是壽星的梅花鹿坐騎。把這倆禍國殃民的父女都打成牛鬼蛇神之後,故事的後半段就又淪入了西遊記的俗套——沒背景的狐狸精被豬八戒一釘耙打死了,有背景的梅花鹿在臨近處決的最後時刻被主人壽星救下。
老壽星還國王三顆火棗,國王吃了百病全消。師徒四人開開心心的就上路了。
……
其實這個大團圓結局裏,有太多未解的疑點沒有說明白。
比如,比丘國本來確實是上下崇佛的,國王最初迷上狐狸精的原因,是因為這狐狸精長得像觀音菩薩。那一隻區區鄉野狐狸精是怎麽知道觀音菩薩長啥樣,能變化成她的模樣呢?
再比如,說那國丈是壽星的坐騎,但這梅花鹿走失的同時,居然還偷了壽星的拐杖增強其為禍人間的法力啊。你說你一個壽星,坐騎丟了也就罷了,你把按說不能離身拐杖也丟了,還地上三年才想起來找……你這……
又比如,吃小孩的妖怪,唐僧這一路也見多了,什麽鯉魚精之類的一年也就吃一對童男女。可梅花鹿和狐狸精這對搭檔,一開口就要1111個小孩的心肝,這胃口也太大了點吧?這麽多小孩,這倆妖怪吃得完麽?還是說……
反正比丘國的事情,都不經細想。但《西遊記》寫到此處,也寫了快八十回了,估計悟空他們也看明白了——這種事,不好追究的太細,對方神仙願意給個說法,已經很不容易了,就這麽著吧。
反正比丘國王,代表他那些差點被吃了孩子的國民,對此表示非常滿意——人家得了三顆火棗,歡歡喜喜的等著再活五百年呢。
哦,對了,我們其實本應該討論一下比丘國的老百姓後來怎樣了——以小說的邏輯順下來,怕是不會很美妙,因為國王到最後也沒對國民說一句:“不好意思,吃錯了”的道歉,他也沒必要道歉,因為老百姓在供奉小孩的時候也是“河清海晏太平年”麽,覺得自己活得挺幸福。
而國王臨到最後也還對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保有著極大的興趣。
這就意味著,前腳唐僧師徒他們走了,後腳再來個什麽神仙坐騎,說陛下想長生不老麽?我這裏有個什麽什麽偏方……國王沒準立馬就又信了,反正傷害自己的百姓,他幾乎不用付任何成本。還有八戒那樣的理論:“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
所以比丘國的百姓,前景是堪憂的,這次躲過了初一,下次未必能躲過十五。
可是你看這一章的最後,當地百姓依然是歡天喜地的。“河清海晏太平年”是比丘國百姓唯一有的一種情緒。
哦,對了,這一回的名字,還叫“尋洞擒妖逢老壽,當朝正主救嬰兒”,名字起的頗為魔幻——救孩子的到底是誰?難道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麽?難道不是那個甘冒自己被秋後算賬的風險,憑著良心把實情告知了取經人的那個消失的驛丞麽?
可是,比丘國的老百姓,回過頭又感謝起國王救了他們的孩子了。
這很精明,卻也愚蠢。
所以八戒那豬頭說的也對:像比丘國這樣國家,國王自吃他的百姓,與你有什麽相幹?尊重、祝福當地人的選擇,如驛丞原本所說,自走自己的路,“莫管他,莫問他,莫理他、莫說他”其實也挺好。還不用白折了驛丞這麽個仗義執言的,也不必大聖那番費力勞心。

唐僧一行有九九八十一難,但比丘國的難是永劫無盡、治亂循環。因為那裏人們的認知、他們健忘而又精致利己的記憶與認知,配得上那些苦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