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當百年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下稱百年人壽）總裁戴文浩帶領公司一眾高管，在華為總部與華為雲高層暢談合作，以期大幅提升百年人壽未來的核心競爭力的時候，這家已經兩年沒有披露年報和償付能力報告的保險公司，正在用“自曝家醜”的方式，將自己重新拉回到輿論關注的中心。
就在此前的5月22日，在業界沉寂許久的百年人壽，突然在官網發布了一份重磅報告，披露了與多個關聯方的重大關聯交易情況，其涉及金額之巨、跨越時間之久、風險敞口之大，引發行業震動。
不過讓外界感到不解的是，上述報告內容發布後沒多久，便從百年人壽官網消失。為何下線關聯交易報告？還會不會重新公開披露？6月11日，百年人壽相關人士回應稱：“不太清楚、無法回答”。
隱秘“交易”
在百年人壽毫無征兆的拋出這份長達29頁的重大關聯交易信批報告時，業內人士的反應是“觸目驚心”。
從披露的信息內容看，百年人壽30個曆史關聯交易項目時間跨度從2011年到2020年，長達9年時間，合計金額281.0133億元，截至目前仍有超過84億元資金沒有收回。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關聯交易的交易對象也並非股東或者直接關聯企業，而是以信托計劃、私募基金等第三方通道為主。穿透後，可以看到百年人壽的百億保險資金，通過隱秘的資金暗道，輸送到了大連萬達、大連城建集團、江西恒茂、大連一方、新光控股、科瑞集團、中國華建等股東手中。
通過查閱對應的信托計劃、私募項目可以看到，報告期內百年人壽涉及寧夏嘉澤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關聯交易有兩筆，關聯交易金額10.5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為0；涉及大連一方集團的關聯交易6次，金額超過27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為0；涉及江西恒茂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6次，關聯交易金額超過46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為3.69億元；涉及到蘇寧電器集團一次，關聯交易金額為27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為25.7853億元；涉及科瑞集團4次，關聯交易金額超過21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剔除了涉及兩個項目的11億元後，剩餘金額仍高達8.65億元。
報告期內百年人壽還與新光控股集團、大連城市建設集團、大連國泰房地產開發公司、中國華建投資控股有限公司、大連網金信息谘詢有限公司等多家企業產生了關聯交易，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為0。
在這份關聯交易報告中，涉及原大股東大連萬達旗下公司的關聯交易超過11次，包括大連萬達集團、青島萬達影視、萬達影視傳媒、大連萬達商業管理集團等多家萬達係企業，關聯交易金額逾112億元，截至報告披露日，剩餘金額還有46.22億元。
從上述關聯交易可以看出，在時間跨度長達9年的投資中，百年人壽的保險資金運用涉及到了房地產、股票投資、信托計劃、資產證券化產品等，而這些領域的投資周期長、退出難已經成為業內人士的共識，百年人壽此次曝出的關聯交易剩餘的84億元資金，或已經陷入了難以退出的泥潭。
騰訊新聞《潛望》在梳理監管信息時看到，早在2017年，百年人壽就因關聯交易管理方麵存在的問題，被當時的監管部門中國保監會出具了監管函。
監管函顯示，中國保監會於2017年2月24日至4月21日對百年人壽進行了公司治理現場評估，查實百年人壽在關聯交易管理方麵存在以下問題：一是關聯方檔案不完整，管理不規範，違反了《保險公司關聯交易管理暫行辦法》第十三條的規定；二是關聯交易管理不規範，違反了《保險公司關聯交易管理暫行辦法》第十八條的規定；三是關聯交易未識別未報告，違反了《保險公司關聯交易管理暫行辦法》第二十二條等有關規定。
監管文件指出，中國保監會要求自監管函下發之日起六個月內，禁止百年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百年保險資產管理有限責任公司直接或間接與上海七泰投資中心（有限合夥）、網金控股（大連）有限公司、大連愛立方健康管理有限公司及上述公司控製或施加重大影響的組織開展提供包括借款或其他形式的財務資助、除存量關聯交易的終止行為（如到期、贖回、轉讓等）以外，開展資金運用類關聯交易（包括現有金融產品的續期，以及已經簽署協議但未實際支付的交易）等在內的交易。
百年人壽此次被監管通報的違規關聯交易中的關聯方網金控股、大連愛立方都是百年人壽子公司，而上海七泰投資中心則疑似為地產項目融資通道。監管部門要求百年人壽對違規關聯交易立即實施整改，進一步加強關聯交易管理，有效防範關聯交易風險。
而就在保監會對百年人壽進行公司治理現場評估、並對違規關聯交易下發監管函的同時，百年人壽的多筆交易正通過“私募基金底層資產不透明”的特性規避了披露義務，與當時的大股東大連萬達、股東江西恒茂產生了逾40億的關聯交易。
有觀察人士表示，按照相關規定，重大關聯交易需要經過董事會的批準，還要在10個工作日內公開披露交易架構等穿透信息。但百年人壽不但沒有將上述涉及多位股東的關聯交易進行公示，提請董事會審議的程序也被拖延到了2025年2月份。
直到此次百年人壽“自爆家醜”拋出了被“隱蔽”多年的關聯交易報告後，外界才發現，百年人壽早已成為主業為房地產的股東們的“提款機”。
巨虧“陣痛”
成立於2009年的百年人壽，是東北地區首家中資壽險法人機構，總部位於素有“北方明珠”之稱的國際貿易中心和區域性金融中心——大連。截至目前，百年人壽總資產近2800億元，在全國已開設20家省級分公司，累計擁有各級分支機構370餘家，服務網絡覆蓋全國150多個主要城市。
創立伊始，成為“百年老店”就是百年人壽確立的願景，但跌跌撞撞十幾年後，這家曾經位居國內壽險第十一名的保險公司，竟然走到了業績巨虧、資不抵債的困境。
根據保險行業“七平八盈”的規律來看，2009年創立的百年人壽到2015年用了6年時間就實現盈利，表現相對比較亮眼。而大連萬達在2015年成為百年人壽大股東後，百年人壽的發展開始進入快車道，管理層的經營理念和投資風格也逐漸激進起來。
騰訊新聞《潛望》從百年人壽發布的曆年來的償付能力報告及年報數據看到，雖然在大股東萬達的加持下，百年人壽營收規模快速增長，截至2021年，7年間保費收入的複合增長率高達23.7%，但盈利能力並不穩定，有幾個經營年度甚至出現了增收不增利的情況。
2015年百年人壽保險業務收入為159.19億，當年首次扭虧為盈，淨利潤0.32億元；2016年百年人壽營收近183億元，實現淨利潤逾2億元；2017年保險收入達到282億，淨利潤3.51億；2018年百年人壽營收飆升至385.6億，淨利潤也達到了曆史峰值的6.97億元；但一年後的2019年，雖然保險業務收入繼續增長到了456.4億，但因權益投資虧損和退保壓力，百年人壽淨利潤同比大幅下滑了近70%，僅有2.23億；2020年百年人壽營收增長到了538.8億，淨利潤也回升到8億元；2021年是百年人壽交出的最後一個盈利業績報告，全年保險業務收入568億，利潤雖然同比下滑，但仍有5.88億元。
激進的經營風格雖然一定程度上為百年人壽的高速發展提供了動力，但也導致百年人壽屢次出現違規行為，也為未來的巨虧埋下伏筆。2021年，百年人壽就因為存在超範圍進行股票投資的違規行為，被監管部門給予了三個月內不得新增股票投資業務的監管措施。
2022年，當百年人壽交出年度報告的時候，這家曾被多家地產巨頭爭搶的明星險企，已經搖搖欲墜。當年百年人壽的保險收入規模近530億元，但出現了27億元的巨虧，核心、綜合償付能力充足率也雙雙逼近紅線。其中投資端權益類投資浮虧嚴重，房地產關聯投資等固收類資產違約規模較大。另外百年人壽旗下的儲蓄型產品（如年金險、萬能險）退保率飆升，退保金支出達178.36億元，同比增111.45%。
2023年一季度，百年人壽經營情況絲毫沒有好轉，淨虧損超10億元，償付能力惡化，淨資產首次轉為-4.2億元的負值，已經資不抵債。
據中債資信報告顯示，百年人壽2022年可供出售金融資產公允價值變動形成的其他綜合收益浮虧76.25億元；2023年一季度末，百年人壽不良資產規模57.29億元，累計減值規模16.09億元；關注類資產規模88.37億元。百年人壽不良及關注類資產主要包括部分固定收益類投資、不動產項目投資等，預計回收難度較大，且減值力度不足。
由於交易架構等公示信息缺位，穿透式監管尚沒落地，人們也難以看到導致百年人壽出現巨虧的信托計劃底層資產明細、私募基金交易細節等關聯交易關係。彼時，麵對外界對於其虧損原因及償付能力下降的質疑，百年人壽給出的理由是“資本市場低迷、折現率下行”。
至此之後，百年人壽再也沒有公開年度報告和償付能力報告，成為被處置的“風險機構”。聯合資信曾就信披報告與百年人壽進行溝通，百年人壽表示，“根據相關程序和規定並結合公司實際情況，其自2023年二季度起暫緩披露償付能力狀況相關信息，目前仍無數據披露計劃。”
萬達“往事”
當王健林在2015年1月份萬達集團的年會上，以一曲《西海情歌》嗨翻全場的時候，百年人壽已經成為了王健林當時正在加速打造的萬達金融板塊中的一顆誌在必得的棋子。
一個大的背景是，2015年前後，房地產企業密集進軍保險業，通過收購股權或發起設立保險公司的方式布局金融領域。除了萬達出手百年人壽外，恒大以39.39億元收購中新大東方人壽50%股權，並將其更名為“恒大人壽”；泛海控股通過全資子公司收購民安財險51%股權，成為控股股東；中天城投過收購聯合銅箔100%股權，間接持有中融人壽20%股份，並列第一大股東。
王健林對金融業務的布局，也正始於萬達進入百年人壽股東行列的2014年。這一年萬達開始組建金融業務團隊，並大舉招攬金融行業精英，期望有朝一日成為擁有銀行、保險、證券等全牌照的“萬達金融帝國”。
2014年6月，萬達首次通過北京產權交易所受讓國電電力持有的1億股百年人壽股份，交易價格為1.225億元，當年12月，萬達再次從遼寧時代萬恒受讓1億股股份，對百年人壽的持股增至2億股。直到2015年11月，萬達集團累計持有百年人壽9億股股份，占總股本的11.55%，超越其他股東成為第一大股東。在落子保險業的同時，萬達還與快錢公司簽署戰略投資協議，獲得快錢控股權，切入了支付領域。
2015年7月，萬達金融集團成立。王健林說：“我對金融集團有大期許，這是萬達未來價值最大的板塊。”而對於當時被眾多地產巨頭覬覦的優質資產百年人壽，王健林顯然也有更多的期許。
據報道，萬達曾多次謀求百年人壽控股權以及經營上的話語權，但在百年人壽管理層中遇到巨大阻力，雙方的矛盾一度白熱化。但這並沒有阻擋住萬達成為百年人壽關聯交易資金額最多的交易對象， 在重大關聯交易披露報告中，百年人壽與萬達係產生的111.95億元關聯交易仍有46億元未收回，占比55%。
其中風險敞口最大的項目之一，是2017年3月，百年人壽通過認購私募基金份額的形式向共青城混改投資管理合夥企業（有限合夥）投資的25億元，截至目前餘額還有24.9億元。資金通過深圳市前海高搜易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管理的私募基金通道注入，最終流向了萬達係商業地產項目，具體資產包括商業綜合體、寫字樓等不動產收益權。
2017年11月，百年人壽與渤海國際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簽署了《渤海信托從化奧特萊斯貸款項目集合資金信托計劃之信任合同》，投資額10億元，認購渤海信托從化奧特萊斯貸款項目集合資金信托計劃的信托份額。此次關聯方依然是大連萬達商業管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關聯交易餘額7.19億元。
有分析認為，萬達作為百年人壽當時的第一大股東，通過此類交易實現資金回流至自身地產項目，已經形成“股東利益輸送”的典型模式。
而萬達對百年人壽董事會控製權的爭奪，也暴露了百年人壽在公司治理方麵存在的嚴重缺陷。
公開信息顯示，百年人壽自成立以來，董事長職務長期由何勇生擔任，而2020年二季度何勇生的離任，則標誌著百年人壽進入了股東與管理層博弈的新階段。在此之前，何勇生領導下的管理團隊多次對萬達係的幹預表達出強烈抵觸，導致雙方矛盾激化。
何勇生離職後，萬達曾先後向百年人壽委派兩名董事長——董建嶽、劉朝暉，但這兩位董事長人選的任職資格始終未獲監管批複。2020年12月，從萬達金融集團董事長任上離開後的董建嶽，成為百年人壽黨委書記。2022年11月，已經辭去百年人壽黨委書記職務多時的董建嶽，因涉嫌嚴重職務違法犯罪被調查。
2023年11月，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大連監管局核準了王新浩百年人壽董事長及董事的任職資格。而在當年一月份，浦發銀行發布公告稱，副行長、財務總監王新浩因組織調動申請辭職。
自2020年二季度何勇生離任擔任多年的百年人壽董事長職務後，百年人壽董事長一職已經空缺了三年。此時王新浩告別銀行業，從浦發銀行副行長任上跨界空降到保險業的百年人壽出任董事長，一度被業內視為是這家已經陷入業績虧損、內控風險頻出的問題險企開啟風險化解的重要信號。
2024年5月，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大連監管局發布兩份行政許可，同意百年人壽增資和股東變更。增資和股權轉讓完成後，大連市國有金融資本運營有限公司升至公司第一大股東，而給百年人壽留下了數十億元風險敞口的大連萬達，退居第二大股東。
2024年11月，曾任職廣發銀行原董事長、萬達金融集團董事長、百年人壽黨委書記的董建嶽因涉嫌受賄1.5億元，在遼寧省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審理。
十年前的萬達年會上，心懷“金融帝國”野心的王健林一邊唱著“愛像風箏斷了線，拉不住你許下的諾言”一邊將百年人壽攬入萬達版圖，十年後，隨著百年人壽在處置風險的“清淤工程”中，公開了涉及到這個原第一大股東金額巨大的關聯交易內容，萬達與百年人壽，顯然“愛再難以續情緣，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