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25年迅速升溫的“陪伴經濟”中,閑魚平台上的“地陪”服務悄然火爆。以成都、北京、哈爾濱為代表的城市,相關搜索量和交易額大幅增長,不少年輕人把“出賣時間的陪伴”當成副業來做。僅五一期間,“成都地陪”“泰山陪爬”等關鍵詞就讓相關訂單猛增,小紅書、抖音平台關於“地陪”的內容瀏覽量破億。其中,大學生成為服務主力。
海躍是沈陽東北大學大四學生,04年出生,保研之後,開始嚐試用閑魚做兼職。他不是導遊、也沒有特長,僅僅是“賣時間的陪伴”——陪人散步、吃飯、聊天,甚至做個樹洞。每天200元,一小時8塊。
從最初的好奇和試探,到逐漸習慣於這些短暫、匿名的連接,海躍在與陌生人一次次以明碼標價的互動中,看到了現代城市生活中那些隱秘的情緒和難以言說的孤獨。
文|oscar
編輯|oi

AA製與小費
2024年9月,學校通知我們換宿舍。不少同學趁機整理了平時不穿的衣服、不用的東西掛閑魚。我也隨大流開了賬戶。二手東西沒賣出去,倒是意外刷到很多大學生在上麵做“旅遊地陪”的帖子。
我當時剛得到被保研的消息,又不著急準備畢業設計,便琢磨著做點兼職。我沒有耐心帶小孩,也不想去做服務員,腦子裏閃出了“閑魚地陪”的打算。本想扒個其他用戶發布的模板,直接套用,發現除了旅遊地陪,我還可以主打“賣時間的陪伴”,複製了通用的幾個標簽:“男大”“嘴嚴”“便宜”“綠色”。

海躍發出的帖子,經過了幾次更新
我的“業務範圍”很廣:遛狗、鍛煉、跑腿、陪逛街,甚至聊天。開價格一天二百。發出去不到兩天,四五個人發來谘詢。都是沈陽本地的。
第一個找我的是一個29歲的大哥,就在我們學校的“學術交流中心”酒店住。他說請我去喝點東西,聊聊天。當時是晚上七點多,走過去不到十分鍾,我就答應了。
大哥問我是不是害怕?我回答沒什麽害怕的,畢竟是在學校的酒店。大哥說自己也是這所大學畢業的,畢業快五年,這次是出差回來。正好沒有應酬,就想找個小學弟聊聊天,回憶一下當年的青春。
這是我的第一個訂單。當時設定的是一天200元。和對方算了一下價格,一個小時不到8塊錢,陪兩個小時,16塊。大哥說這就是兩杯檸檬水的價格。臨走前大哥送了我個禮物,一支鋼筆。說是自己簽的第一個訂單用的鋼筆。我有點心動。比起16塊錢,這支鋼筆更讓我心動。大哥人不錯,和我講了去上海工作後的壓力,說“還是讀書的時候最舒服!”

談訂單時,進行價格計算
也許是有了這個訂單的“成功經曆”。讓我在麵對第二個聯係我的男生時,放鬆了不少。
男生先問了我一些基本問題:身高,體重,有沒有車,興趣愛好是什麽?這些問題問得我措手不及。對方說他晚上想去酒吧,問我能不能陪他。給了我一個酒吧的地址。
去酒吧喝酒,我之前都是和同學,這次算是“陪酒”。問對方喝酒的錢怎麽算?對方說請我喝。我鬆了口氣,感覺是個大便宜。讓對方在閑魚上拍下來,告訴我時間,我直接去酒吧等他。對方卻說,讓我加他的微信。這一點和之前那位大哥一樣,因為閑魚訂單有記錄,他們似乎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我多了個心眼,查了酒吧的評價。看到有人說這個酒吧裏邊有酒托。心生猶豫,就在我想怎麽拒絕對方時,發現對方已經把我在閑魚上拉黑了。
真正意義上的地陪訂單,是入冬以後接到的。兩個外地女生,找我旅行陪同。清晨在火車站接人時,我特地把手機裏 AI 生成的攻略複習了一遍。可當兩個女生拖著行李箱朝我揮手時,我腦子裏的路線忽然全亂了,隻剩機械地說,“咱們先去故宮,午飯後去西塔,晚上看彩電塔夜市……”
故宮紅牆下,我努力講解,她們卻皺眉:,“這些跟百度百科有什麽區別呀?”
午餐在她們指定的網紅餐廳。看到菜單,我下意識往後縮,聽見她們在低聲討論“這家評分高,但有點貴”。我心裏飛快地盤算著:要是AA,會不會超預算?直到服務員問“哪位買單”,她們自然地各自掃碼,我卻有些尷尬地希望這頓算“工作餐”。
吃飯時,其中一個女生說:“其實我們更想找個能聊天的朋友,不是按攻略打卡的導遊。”她邊說邊攪動奶茶,吸管敲擊著冰塊,像是擊碎了我最後的心理防線。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圖書館看到的家教廣告:時薪150,一對一輔導。我頓了一下,試探著說:“那個……今天的費用能不能先結一下?”生怕她們覺得我趁天黑坐地起價。
當她們掏出手機掃碼時,我忙補充一句:“真的很便宜了,我同學做家教一小時就……”後半句卻哽在喉嚨裏。
看著她們漸漸消失在人群中,我連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在賣陪伴,還是在替孤獨定價。

接訂單之前的溝通

多了一個身份
有了閑魚,我才發現自己的業餘生活挺單調的,主要在刷抖音和打遊戲。現在又多了一個習慣,在閑魚上刷刷看那些“00 後男大”“地陪”的帖子。我發現帖子分成三類。一類是有車的,標價三四百一天,備注多寫著“油費過路費另算”。這樣的多是周末才有時間的上班族。另一類是有專業素養的。我本以為拍照好就是過人的技巧了,沒想到隔壁的音樂學院有男大把“鋼琴十級可陪看音樂會”寫在了介紹裏。第三類就是我這種,沒車,也沒特殊技能。我總不能跟別人說我會用CAD畫圖吧?好在我時間自由,白天晚上都可以,而且價格低。

“沒有車隻能陪遊客坐地鐵”
我一度以為,要我這樣一個生活費還不到一千五的學生帶人去玩有些難度。我會用AI做攻略,其他人也會。那我的優勢是什麽?我有點想不明白。便安慰自己,當借機去見見世麵。但這個想法不能讓對方知道。
一次,有人“雇”我當飯搭子,是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感覺他剛工作三四年。我很好奇地問了一些有關工作的問題,比如“遇到難纏的客戶怎麽辦?" 他夾菜的動作頓了頓,簡單地回答,“以後你上班就知道了。”
原本說好吃完午飯後還要去電玩城,他說還有事要處理,提前結束了。晚上躺在宿舍裏,翻閑魚才發現,很多帖子簡介裏都明明白白寫著“不追問隱私 ”“流程聽老板安排”。
這份兼職,我不敢跟同學說。我害怕他們會以訛傳訛。所以,麵對閑魚上不同的谘詢者,我有的時候會說自己也參加工作了,下班之後沒有什麽事情做,拿這個當兼職。有的時候也會說自己還是大學生。
在做“陪伴”兼職之前,我知道人有奇奇怪怪的需求,隻是有所耳聞。可當真有人在對麵和我溝通這些事,我反而感覺驚悚。以前,我夜裏十一二點出學校,都不覺得害怕。現在反而怕了。我再回想起第一個訂單,和那位老學長在酒店見麵,也有點後怕。
我給自己定下了規矩,無論訂單成與否,我都隻能在公共場合見麵,比如商業街,或者校門口。
這種“自我保護”的邊界感,也成了我做這份工作的第二層身份。不是誰都能做地陪,更不是誰都能做得心安。

綠色的邊緣在哪裏
閑魚並不是唯一一個可以做這樣兼職的平台。我聽說在小紅書上,也有人用各種興趣愛好當作“交友”的包裝,聊著聊著就轉到微信或支付寶去溝通需求。相比之下,閑魚還算是“半公開”的,至少聊天記錄、下單過程都能留痕。
但“綠色”的邊界,其實很模糊。
我遇到過一個人,上來就要求我發全身照和生活照,還問了一堆隱私問題。我拒絕了,他居然舉報我。接下來幾天,平台不斷給我推送“違規提醒”,問我要不要申訴。我想了想,算了,不申訴了。
漸漸的,我也有了熟客,是一個參加工作大概兩三年的女生。每次她心情不好,就會約我一起吃火鍋,讓我做一個樹洞。傾訴的事都很瑣碎,諸如辦公室裏大家吃零食的時候沒有給她,或者她有好感的那個男同事對她總是冷冰冰……在我看來這不算什麽,至少不至於下班以後還會煩躁,但我知道,我不是在評判她,我隻是一個被雇來“陪著她”的人。
一次吃火鍋,女生點了米酒。我勸她不要喝酒,女生非常不高興,我就選擇了閉嘴。作為陪伴,就算是AA吃火鍋,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吃,我要幫她涮肉涮菜。畢竟我也是要收錢的,在這一點上我自認為做的還不錯。
哪裏想到,這個已經參加工作的女生主動提出讓我坐在她旁邊。我遲疑了一下,我雖然目前單身,但以前也有女朋友。所以我不是完全沒有預感。坐過去之後,我刻意和她保持了一些距離。但吃火鍋的地方能有多大,肯定會碰到她的胳膊。
可能是酒精起了作用,她情緒突然爆發,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忙讓服務員拿來紙巾,開始幫女生搽眼淚。女生的情緒平穩一些後,說自己有些手麻,讓我幫她揉揉。我心想,這不就是變相的拉手嗎?但嘴上不能這麽說。
雖然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舉動,但整個過程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真切地感受到,這座城市裏,很多人的情緒都壓抑得太久了。我問這個女生,為什麽不選擇熟人傾訴,比如家裏人或者朋友。女生說,和家人傾訴隻會帶來擔心,和朋友的話搞不好就成為之後的話柄,還是我這樣的陌生人放心。

決定在公開場合見麵後的交流
還有一次,一個姐姐約我出去逛街。我們之前談好了報酬,五十塊錢加一杯奶茶,如果吃飯就AA。姐姐比較內向,一直沒太說話。我為了緩和氣氛,誇對方長得好看。但沒想到她非常憤怒,說我是在騷擾她。我愣了。我大老遠坐地鐵過來,還被這麽誤會,再帶著一肚子氣坐回去,實在犯不上。隻能趕緊道歉。她原本像是要轉身走掉,但最後還是留下了,說自己最近情緒不好。
其實我知道,找我的人裏,無論男女,更多的是因為我很年輕。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喜歡年輕人的人多。尤其是那種,年輕但又不會打擾你生活的人。

交個朋友的心態
年紀在40+的客戶,我隻遇到過一個,大部分都是二十五六歲的職場新人找我,而且本地的年輕人為主。
他們有的是自己住,有的是合租,但不約而同地,在下班以後變得“無處可去”。同學越來越聯係不上,同事也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於是就來找像我這樣的“臨時陪伴”——十幾塊一個小時,可以一起吃飯、逛街、看展、爬山,也可以隻是一起走走路,說說話。
雖然賺不到什麽錢,我也曾想過幹脆放棄。但後來想想,通過這個兼職,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像是提前接觸社會的方式,也像是一種“被動社交”。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賺錢的執念,把它限定在“可以一起玩”的範圍內。
有一次跟一個男生去爬山。主要是幫對方背包、背水。沈陽沒有太高的山,都是幾百米上下。爬完一個來回也就是兩個小時左右。也許是運動讓人輕鬆,也許是不用說太多話,反而更自在。

“一起做運動也成了主要業務”
不過並不是每個訂單都這麽順利。一次,有人下單讓我去幫忙喂貓和鏟貓砂,把電子鎖的密碼告訴了我。當我用密碼打開門,人還沒進到屋子裏,就見房間裏走出來一個人。他也一愣,問我是誰,我說我是被雇來喂貓的。對方不讓我走,我拿出了閑魚上的訂單給他看,並且準備報警。看到我要報警,對方忽然讓我快點走,說他自己就在家,不需要別人幫忙來喂貓。
我嚇得立馬出門,之後一邊走一邊想:要不是我反應快,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那些讓我“陪著”的訂單。吃飯、散步、聊聊天。雖然都很輕,但這種輕,也是一種需要。
我發現,很多人並不是為了談事情或者做決定而找人,而隻是想在城市的縫隙中,短暫地放鬆一下,不被打擾、不被評判、也不留下什麽痕跡。
我們之間沒有未來,也不打算成為朋友。可那兩個小時裏,彼此都很安靜,很誠實,也很平等。

秘密
我很快也要畢業了,九月開始讀研一。我打算到八月底就注銷這個閑魚賬號。
不是因為出了什麽事,也不是因為賺不到錢,而是覺得,這段經曆該被收進抽屜裏了。
做地陪的這段時間,我從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就像一個小小的秘密,安靜地藏在我的生活縫隙裏。不是因為丟人,也不是覺得不光彩,而是因為它太特別了——像一扇偷偷打開的窗,我透過它看見了一些平時看不到的人和情緒。
有的人在生活中是強勢的、專業的,但在和我吃飯的時候,會突然說起自己受了委屈;有的人平時在人群中說笑風生,卻在夜晚發來消息:“你今晚有空嗎?就想說說話。”
他們都不是想要一個“服務者”,而是想在這個信息太快、人心太重的世界裏,找到一個暫時的安靜陪伴。
而我,不過是那個剛好願意聽的人。
我不確定這段經曆對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麽長遠意義。但至少,它讓我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理解。陪伴不是商品,也不是感情,它更像是一種隱形的協議:我們彼此不多問,不靠近,也不留下痕跡,但在那幾個小時裏,彼此都真誠地存在過。
所以我不打算把這段經曆講給誰聽。它不會寫進簡曆,也不會出現在朋友圈。它隻是屬於我自己的秘密——
一個讓我提前接觸社會的方式,也是一種我與世界安靜對話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