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新關稅時代，中國工廠主的“TikTok外交”

一名自稱露娜（音）的上鏡年輕女子站在倉庫裏，周圍堆滿運輸箱和翡翠色麻袋。視頻開始時，她做了個半圈旋轉跳，麵對鏡頭，用流利的英式英語說：“沒有中國工廠不能造的東西。”她解釋說，廣東的服裝廠是布克兄弟和湯米·希爾費格等美國品牌的重要生產合作夥伴。“就這個具體地區而言，工廠規模並不大，”她以嫻熟的邊走邊說方式說道，“但它們都願意在研發上投入巨資。”

今年4月初，特朗普總統宣布了範圍廣泛的新關稅——如果非得用他的說法，也就是所謂解放日——隨後，我在沙發上瀏覽社交媒體時開始看到這種視頻。具體地說，TikTok上充斥著中國年輕人在廣東、深圳等地的倉庫和工廠裏對著鏡頭講話的視頻，讓我想起那些為本地企業拍攝的低成本電視廣告。在一段視頻裏，一個自稱羅西的女子麵帶憂容，仿佛在試圖阻止某人犯下一個大錯。她一邊擺出各種姿勢，一邊告訴觀眾可以通過哪些網站直接從中國製造商那裏購買運動服或家電。

美國人早就已經這樣做了。Reddit上有專門幫找中國代購的巨大社區，在那裏，WhatsApp賬號像地下出版物一樣被交易，它讓人能給中國某個地方的陌生人發短信，獲取商品清單，然後點幾下PayPal付款下單。還有代發貨商，這是一種家庭小作坊，他們通過電商網站接單，然後讓外國的製造商直接把商品發給客戶。人們甚至可以省掉中間商，自己去聯係工廠。所有這些交易都一定程度上得益於“小額豁免”——價值低於800美元的商品能從中國或香港直接寄送到消費者手中，無需繳納關稅。但特朗普在今年取消了這一政策，當然，他還對幾乎所有的中國進口商品加征了至少145%的關稅。（根據兩國後來達成的協議，目前美國已將對中國商品的關稅從145%下調至30%，中國則將對美國商品的關稅從125%降至10%。——編注）

中國的製造商和美國的消費者們現在都麵臨著關稅引發的焦慮，雙方之間的溝通似乎也因此加深。我上個月看到的這些視頻似乎是想繞過官方渠道，建立點對點的關係，來與美國消費者直接談判達成一種新的貿易方式。這些視頻的賣點是工廠直銷的優惠，這也許能部分緩解商品漲價的影響。它們押注，對美國人來說，改變政治立場比起改變亞馬遜願望清單更容易。

這些視頻可能會受到一些美國年輕人歡迎，這並不令人意外。今年的哈佛大學春季青年民意調查顯示，約2000名受訪者中，有42%的人表示他們麵臨經濟困難，高於2019年的29%。我在與朋友談話時也聽到了同樣的感受和擔憂：美國的基礎設施正在崩潰，醫療費用高到負擔不起，貧富差距如此巨大，就連有工作的人也會落入睡在車裏的境地。伴隨所有這一切的是美國年輕人對中國看法的改變。他們把中國視為美國的“敵人”的可能性大約是他們父母輩的一半，大約是他們祖父母輩的20%。

今年3月，這種變化可見一斑，YouTube上的美國網紅小達倫·傑森·沃特金斯（網名IShowSpeed）開始了他中國旅行的長視頻直播——北京的那段長達六小時——觀看次數超過幾千萬。沃特金斯和他的部分觀眾顯然對他們看到的東西感到興奮。他在深圳旅行時乘坐了一輛由中國製造商比亞迪製造的水陸兩用車，這輛符合上路法規的SUV輕鬆開進一片水裏的畫麵令觀眾驚歎不已。“中國的確是未來，”一名評論者寫道。

沃特金斯在YouTube上有近4000萬訂閱者，其中許多人肯定還是隻有十幾歲的青少年，在他們在生活中看到的美國汽車市場，所謂創新隻不過是多功能的卡車箱後擋板。（美國的貿易保護政策在特朗普上台前就已基本上禁止了比亞迪和其他中國汽車公司進入美國市場。）在TikTok上的這些直播中，美國年輕人也許看到了另一種未來，比他們自己國家這些日子裏能讓人想象出來的更樂觀：中國修建了幾萬公裏的高速鐵路，而加州建設短距離高鐵仍困難重重；中國的風能和太陽能發電量已超過了化石燃料發電量，而特朗普卻在取消聯邦政府對可再生能源的撥款。

這個令人神往的畫麵當然是中國打造自身形象的一個組成部分。雖然沃特金斯的直播能娛樂觀眾，但它們當然不是對中國人生活的客觀探索；它們更像是光鮮亮麗的旅遊宣傳視頻，似乎得到了中國政府的默許。中國政府不會允許他記錄無所不在的監控、政治迫害，或強迫勞動，那些東西讓中國得以修建雄心勃勃的基礎設施項目。（還有大量“鬼城”和閑置過剩的鐵路）。在這個意義上，這些直播與那些上鏡的中國年輕人製作的視頻沒有太大區別，他們號稱自己的工廠為露露樂蒙或Lacoste生產服裝，好像他們能夠不經零售商加價就把這些產品直接賣給你。我們在網上看到的往往是中國最好的一麵。

盡管如此，兩國之間交流的視頻量日益增長，這也許正在重塑我們的關係。比如，一個匿名賬號在TikTok上發布對比視頻，比較紐約和中國的地鐵係統——前者受鼠患危害還漏水，後者一塵不染，到處是拋光的大理石。這種不太客氣的比較似乎是這種交流的新發展，尤其因為美國人似乎越來越願意承認其真實性。那些製造商的視頻屬於一波軟推銷類的小規模影響力滲透。在高層的兩國談判之下，個體之間的另一種談判已經開始，一方是渴望以極低價格購買新緊身褲的人，另一方是需要將這種東西賣出去的人。

最近，我問兩名一直在中國生活、快40歲的朋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對美國的看法發生了什麽變化。他們說，他們都曾是美國文化如饑似渴的消費者，認為美國是一個有凝聚力、充滿活力的國家。但過去10年來，他們的感覺是美國正在衰落，美國的民主製度正在變得越來越脆弱；他們將我們的槍支暴力、政治衝突，以及對待移民的做法視為這個國家的缺點正在變成致命傷的跡象。

不過，看到這些皺紋和傷疤，也讓他們曾經欽佩的國家顯得更有人情味。其中一人告訴我，反美主義在他的同齡人中並非默認觀點，他的大多數年輕同事將美國人民和美國政府明確區分開來。他說，TikTok被短暫封禁期間，許多美國人開始加入中國平台小紅書，創造了一個兩國人民在社交媒體上直接交流的時刻。“我們從無數普通美國人的帖子裏了解到，美國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他告訴我；美國人的生活“與我自己的生活一樣，交織著快樂、痛苦、煩惱和好奇。”兩國之間的地緣政治宏大博弈還將繼續下去。但兩國人民之間的對話也在不斷增多，而這種交流有可能對公眾輿論的影響，絲毫不亞於北京或華盛頓正在發生的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