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麗麗在書房整理與訴訟相關的材料,這裏是她的“安全屋”。(南方周末記者韓謙|圖)
被性侵後很長一段時間,崔麗麗有種失聲的感覺。嗓子裏像是被填滿了碎玻璃渣,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說不出來。這是身體應對突發狀況的軀體化反應。
性侵她的老板被判了4年有期徒刑,賠償她3000元。而她被公司開除,丟了年薪百萬的銷售總監職位,同17年的職業生涯告別,還確診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事發一年半後,她還在醫院接受心理治療。獨自坐地鐵、住酒店,這些曾經稀鬆平常的事都讓她感到恐懼。
再談起那件事,崔麗麗仍然太陽穴發緊、渾身顫抖。她感到憤怒。作為受害者,為什麽要承擔那麽多後果?她要為自己討公道。
PTSD是經曆創傷事件後會出現的一種精神障礙,會產生反複閃回創傷記憶、過度警覺、情緒低落等症狀。刑事判決生效後,她向人社部門提出工傷申請。
精神障礙很少能被認定為工傷,但崔麗麗獲得了階段性“勝利”。拿到工傷認定決定後,她又提起勞動仲裁,要求公司支付她停工留薪期內工資以及其他費用。2025年3月,天津市津南區勞動仲裁委裁定,公司需支付崔麗麗113萬多元。
不過,公司並不認可工傷認定與勞動仲裁的結果,向法院提起訴訟,目前案件仍在審理中。
事情還沒完。短視頻平台上,崔麗麗實名出現在鏡頭前,講述自己的維權經曆和心理治療過程。一些類似遭遇者給她留言,她成了她們的支柱。
崔麗麗沒法當作一切都沒發生,回歸曾經的生活。她遭受的傷害也不會消失。她想,等官司了結後,未來她或許可以從事和女性權益相關的工作。她開始嚐試分享自身經曆外更寬泛的話題:比如,如何減少女童被性侵的風險;在酒桌上遇到有人勸酒,要怎麽應對。
這不僅是一位女性被性侵後的維權故事,更是一位職場女性如何重建自我的故事。她要找回自己的聲音。
商務宴請之後
2023年,崔麗麗39歲,是天津一家汽車零部件公司的市場銷售總監。一年多前,她加入這家公司,下了不少決心。公司名叫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深耕特種車行業,當時正計劃打入乘用車市場。崔麗麗打算再搏一把,在這條業務線上從零做起。等幾年,若公司能上市,她拿到原始股,就可能實現財務自由。
每月大約有二十天,崔麗麗都在出差。她有個上小學的女兒,為了工作,她幾乎錯過了女兒所有的重要時刻。她相信努力工作就可以有回報。丈夫評價她“工作比在家輕鬆”。
直到有一天,這個世界崩塌了。
2023年9月,崔麗麗與董事長王豪等人到杭州拜會客戶。這是她加入公司後爭取到的第一個乘用車客戶,合作能不能談成,就看這次見麵了。22日,是個周五,晚上她與王豪在一家日料店宴請客戶。
飯局開始前,王豪交代她,一定要讓客戶“喝美了”。她理解,王豪是要“放量喝”,自己則要做好倒酒、布菜、埋單等“後勤”工作。
差不多一小時後,王豪與客戶兩人已經喝完一瓶720毫升的清酒。她收到王豪發來的微信,“你陪著多喝點,我快掛了。”
她有些詫異,自己酒量不高,在商務宴請的酒局上,基本是“開場一杯,結束一杯”,怎麽這回需要她來應酬?但“領導命令來了,不能退縮”。之後,崔麗麗成了與客戶喝酒的主力。
差不多到晚上十點,她出去找服務員埋單,又暈暈乎乎地回到包廂。回去後,桌上又多了兩瓶清酒。後來的事,她記不得了。
再有記憶,是第二天淩晨四點多。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王豪的房間裏,什麽都沒穿,衣服散落在地上。那是一個標間,王豪睡在另一張床上。
她撿起衣服穿上,迷糊中忘了穿鞋。回到自己房門口,房卡打不開門,她又折回王豪房間取鞋。之後,她找前台幫忙開了門。她隻記得,那時酒勁還沒散去,暈暈乎乎的,自己一直在哭。
早上九點多,她敲開王豪房門,想知道前一晚發生了什麽。王豪告訴她,她喝醉了,他打車和她一塊回了酒店。王豪指了指她睡過的那張床,說她還吐在了床上。不過,崔麗麗沒看到嘔吐物。
為什麽自己醒來時沒穿衣服?這是崔麗麗最想知道的事。不過,她沒問出口。她擔心,是自己醉酒的狀態,給王豪創造了機會。
當天下午,王豪離開杭州,崔麗麗則留在酒店繼續準備9月26日向客戶匯報的材料。做著PPT,崔麗麗反複回想那個問題。不過,大腦像出現了真空地帶,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匯報那天,崔麗麗同王豪在客戶的公司碰麵。見麵的那一刻,一些記憶碎片浮現:在床上,王豪“摁著我的手,捂著我的嘴,讓我不要說話”。那晚,回到酒店,她沒敢脫衣服,坐了一夜。
27號上午,她給丈夫吳東(化名)打了電話,“感覺自己被欺負了”。
“什麽叫‘感覺’?誰欺負你不知道嗎?”電話裏,吳東有些生氣。
“我不知道怎麽進的他房間。我喝醉了。”她自責,自己快40歲了,“行走江湖那麽多年”,依然連基本的自我保護能力都沒有。
當天,崔麗麗從杭州回了天津。“人完全蒙了”,沒想到報警,甚至都沒想到可以查監控。
直到10月3日,在吳東提醒下,她才又回到杭州,以尋找丟失的手串為由,在酒店看到了監控。
視頻裏,王豪抱著她徑直走向他的房間,她看上去像睡著了。 酒店工作人員曾試圖阻止王豪。前台一服務員告訴崔麗麗,王豪抱著她進了酒店後,自己幫王豪刷了電梯卡,又通知保安給他們刷房卡開門。
發現王豪將崔麗麗抱進他的房間,保安敲過王豪的房門,提醒他把崔麗麗送回她自己的房間。王豪沒有應聲。之後,前台給王豪房間的座機打了電話,再次提出是否需要把崔麗麗送回去,王豪回複說不用,就掛了電話。
隔壁房客的錄音
決定報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酒店查完監控,崔麗麗給住在杭州的朋友曾雅(化名)打了電話。電話裏,崔麗麗一直在哭,說自己被“隊友”坑了。
晚上,兩人盤腿坐在酒店床上,討論應對方案。她們商量過要不要報警。那時,房間裏發生了什麽,她們找不出更多證據。另外,報警要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崔麗麗在汽車行業深耕17年,這個行業圈子不大,要是報了警,肯定會傳開來,她將來如何麵對同行?
曾雅記得,崔麗麗堅定的是,一定不能示弱,要討個說法。她們在本子上列出一長串要盤問王豪的問題,決定先用折衷的方案:同王豪對峙,看看他的態度。
崔麗麗那時想,要是王豪痛哭著向她道歉,誠實地說出發生的事,解釋說自己喝多了,犯了錯,“我無法原諒他。但可能會辭職,默默離開公司”。
不過,她沒等來道歉。
2023年10月6日是國慶節後公司第一天上班,她一早就走進王豪辦公室。王豪解釋,打不開她的房間,才把她帶進自己房間。這和她在監控裏看到的情況並不一樣,“王豪在說謊”。
崔麗麗告訴王豪,她已經去杭州看了監控,計劃報警。
當天下午,王豪給她發了條微信,稱自己“無論多醉,不應該把你抱到我的房間”,“也不應該把你的褲子脫掉”。但其他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並表示可以由崔麗麗的直屬領導當中間人,談賠償的事。這是王豪最後一次同崔麗麗聯係。
“他(王豪)希望你提出具體要求,他來考慮。”10月8日,崔麗麗收到了她的直屬領導的信息。“我不會再和他溝通。”崔麗麗回複。她想知道真相。
2023年10月10日,事發第19天,她在杭州報警。
6個月後,2024年4月2日,杭州市濱江區人民法院一審宣判,認定王豪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賠償崔麗麗經濟損失3000元。雙方都沒有上訴。
從案發到判決,王豪始終沒有認罪。最高人民檢察院主管的《方圓》報道,王豪的證言多次反複,每份供述不盡相同,一些說法被證偽。庭審最後,王豪還稱崔麗麗是“勾引不成便反咬一口”,事後崔麗麗找他談話,則是為了訛錢。
案子最終認定強奸,得益於一個巧合。《方圓》雜誌披露,辦案檢察官謝軼查看酒店監控發現,王豪抱著崔麗麗進屋後約半小時,住在隔壁的房客小高開門,走到王豪房間門口,還掏出了手機。
謝軼聯係上了小高。原來,事發時,他聽到隔壁房間有床挪動和撞牆的聲音,還有微弱的女性反抗聲,就用手機把聲音錄了下來。錄音裏,能聽到王豪說話的聲音,但裏頭的女聲“明顯不是在和他對話,而是無意識的呻吟”。
崔麗麗沒參加庭審。直到看見判決書,她才知道自己被性侵的細節。在這之前,她總存有一絲僥幸,覺得自己是被王豪強製猥褻,沒有發生性關係。
“他那麽認可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想不明白。王豪是公司創始人,天津大學博士,懂技術,還曾在天津工業大學任職,是她信任的“隊友”。曾雅與王豪在工作上有過交集,她印象裏,王豪長相老實,是社會評價體係裏的“高素質人才”,很難想象他會幹出性侵下屬的事。
案件的判決沒有讓崔麗麗狀態好轉。她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眼前交替出現兩個畫麵:一個是一整天工作結束後,她同王豪,以及一位下屬,靠在酒店走廊上聊業務。王豪讓下屬多向崔麗麗學習,還談起她的加入給公司帶來了希望。然後,鏡頭切換——事發那天淩晨,她從王豪房間出來,怎麽也打不開自己的房門,癱坐在酒店走廊上哭泣。
丈夫把她帶去三甲醫院看精神科。不過,她沒有跟醫生提起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說工作壓力大、焦慮,需要拿些治失眠的藥。
那段時間,崔麗麗總能聽到王豪喊她的名字,腦袋像戴了緊箍。獨自出門都成了件困難的事,她不再信任任何人。和陌生男性同處一部電梯都讓她感到恐懼。
工傷保險條例與工傷認定辦法的最新版條文,內容涉及工傷認定與工傷保險相關法規。(視覺中國|供圖)
“99.9%認定不下來”
不僅是王豪,公司的處理方式也讓崔麗麗失望。
事發後,她向直屬領導請了假。2023年10月27日,她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公司微信群,不再能登錄辦公係統,工資也停發了。
刑事案件判決後,崔麗麗起先打算與公司協商賠償。她向公司提出,補發從事發到判決期間半年的工資,加上合同期內解約的賠償和工傷賠償,總共18個月工資。
雙方約定,2024年4月18日——判決後半個月,是最後協商期限。那天中午,公司一名副總同崔麗麗在一家咖啡館見麵,開出價碼:半年工資加解約賠償,共10個月工資,公司沒認同工傷賠償。
崔麗麗回憶,她當場表示不接受這個結果。緊接著,與副總同來的人力資源部部長從包裏拿出了一份文件,上麵寫著:崔麗麗曠工110天,嚴重違反公司規章製度,故解除與崔麗麗的勞動合同。
她沒想到,協商會變成這樣。離開咖啡館,崔麗麗去了天津市津南區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申報工傷。
崔麗麗常被媒體問及,為什麽會想到申請工傷?多數性侵事件裏,性侵犯被判刑後,受害者便不再公開發聲。
崔麗麗覺得,這大概是因為事發時她年近四十歲,更理性,也更有力量麵對後續糾紛。況且,被公司開除,對她來說,麵臨的是上百萬元的經濟損失。
在吳東看來,失去工作的打擊,對妻子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他和崔麗麗從上高中補習班相識。那時他就覺得她“不像個年輕人”,除了偶爾唱唱歌,看看電影,沒什麽興趣愛好。大學時,崔麗麗讀的是日語專業。還沒畢業,她就進入天津的日本車企實習,之後便紮根汽車行業,“工作能讓她感到快樂”。
決定申請工傷認定後,崔麗麗谘詢過律師。一位律師告訴她,“99.9%認定不下來,費那勁幹嗎?”還有位律師對她的執著表示不解,覺得她都幹到了總監級別,“怎麽發生這種事還承受不了打擊?”
李瑩是公益機構源眾家庭與社區發展服務中心創始人,她代理過二十多起職場性侵案件。不過,她代理的案子中,還沒有申請工傷的案例。
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傳統認知中,工傷多是直接的肉體傷害,精神損害認定為工傷的,數量很少。再加上性侵案件常常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被告人又不承認,在刑事上認定的比例就不高,甚至在公安階段都難以立案,更無從談起後續賠償。李瑩覺得,崔麗麗不是法律人,“沒那麽多框框”,反而沒那麽多顧慮。
認定工傷需要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比崔麗麗想象中多得多。2024年4月18日下午,到天津市津南區人社局提交材料時,崔麗麗才知道,被老板性侵這件事本身,並不能直接認定工傷。她需要提交醫療診斷證明,以證明性侵對她造成的傷害。
人社局工作人員告訴她,要認定精神傷害,需要到指定的精神專科醫院就診,經過3個月或12次治療,才能拿到醫療診斷證明。南方周末記者聯係津南區人社局工傷科,希望了解認定流程,工作人員表示“不方便告知”。
不論能不能認定工傷,再不進行心理治療,“人就廢了”。2024年4月23日,吳東把她帶去了人社部門的協議醫療機構天津市安定醫院治療。在心理治療室,她開始向醫生說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2024年7月初,接受了12次治療後,她拿到了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證明。
7月16日,她第二次走進天津市津南區人社局。這次,人社局當天就受理了她的申請。
被性侵這件事本身,並不能直接認定工傷。受害者需要提交醫療機構診斷書,以證明性侵造成的傷害。 (視覺中國|供圖)
九千多條評論
等待的那段時間,崔麗麗在日記裏寫道,“最害怕去兩個地方。第一就是安定醫院,第二是人社中心。去安定醫院,不得不承認自己脆弱;去人社中心,不得不麵對自己是個勞動者,又很渺小。”
因性侵造成精神疾病被認定工傷的情況不常見,不過也並非沒有先例。2017年,湖南長沙,一名女工值夜班時去衛生間路上,遭遇一男子性侵。因女工反抗,男子性侵未遂,女工則因此確診為應激相關障礙。人社部門不予認定工傷後,女工向法院提起訴訟。一審、二審兩級法院都認為,女工構成工傷。二審判決指出,《工傷保險條例》沒有將精神傷害結果排除在外,隻要傷害結果與受到的暴力傷害有因果關係,就符合認定工傷要素。
如何認定精神疾病與性侵間的因果關係?在津南區人社局受理崔麗麗的申請3個月後,崔麗麗被通知進行一次鑒定。在一間辦公室裏,麵對鑒定專家、人社局工作人員,還有公司一方代表等十多人,崔麗麗再次講述了她的遭遇。
每次重新講述,對崔麗麗來說,都是二次傷害。晚上閉上眼,眼前總會出現那條事發的酒店走廊。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她的身體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連帶著桌上的咖啡杯也震動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決定繼續說。她不再有羞恥和內疚,取而代之的,是對施害者的憤怒。
心態發生轉變,可以精確地定位在2024年6月5日晚上。那時,她剛開始在天津市安定醫院接受治療,工傷申請還沒有被受理。
當晚近10點時,曾雅刷微博時注意到了一條熱搜,“女子出差被老板強奸 隔壁房客錄下關鍵證據”。文章裏,化名為“袁琳梅”的受害者經曆與崔麗麗完全吻合。她把鏈接轉給了崔麗麗。
崔麗麗留意到,這篇刊登在《方圓》上的文章,作者之一正是此案檢察官謝軼。在微博上,這篇文章有兩億多瀏覽量,九千多條評論,五十多萬人點讚。
從晚上近十點,到第二天淩晨四五點,崔麗麗沒睡覺,翻完了所有評論。這之前,隻有丈夫、曾雅、辦案人員和心理醫生知道到底經曆了什麽。評論區,有人鼓勵她,“主動報案,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有人支持她後續爭取賠償;也有人心疼她,“什麽都沒做錯,卻丟了工作,丟了健康”。
“網友們救了我。”崔麗麗說。第二天,她聯係上謝軼,說此前自己每晚都會失眠,看到熱搜後,也失眠了。不過,這次跟以往不一樣。她想的是,這麽多陌生人給了她鼓勵,要更好地活下去,要更勇敢地做些什麽。
6月11日,她向一家報社的報料郵箱發了郵件,接受采訪。從記者那裏,她知道了伊藤詩織,也了解到一些性侵、性騷擾的案件。
伊藤詩織是日本首位公開長相和姓名控訴性侵的女性。2015年4月4日晚上,她在醉酒後被職場前輩山口敬之性侵。警方宣布因證據不足,對此案不予刑事起訴。之後,伊藤詩織又提起了對山口敬之的民事訴訟。2019年12月28日,日本東京地方法院做出裁決,判定伊藤詩織勝訴。
接受采訪那天,回到家,崔麗麗把自己關進房間,用四個多小時時間看完了伊藤詩織記錄自身經曆的書《黑箱:日本之恥》。
崔麗麗說,以前的自己是個“工作狂”,除了汽車圈內的事,不大關心社會上發生了什麽。讀完伊藤詩織的書,她感覺同遠方的人有了連結。她不再是一個人。
2024 年8月12 日,報道出爐。這回,稿子裏的人物不再是“袁琳梅”,而是崔麗麗。
當晚,她把近四十個客戶拉進微信群,往群裏發了封暫別信——在職場上,她已經消失近一年。暫別信裏,她提到自己發聲的初衷,“希望能為身處黑暗之中的職場姐妹一點力量,哪怕微薄!”
“我必將拿出開發業務之決心、毅力來為自己,也為千萬職場女性維權到底!”她在信裏寫道。
崔麗麗做過一個夢。夢裏,一個瘦小的男人在車流不息的馬路上騎自行車。沒有車給他讓路,他被撞倒了,一條腿被撞得飛起。他瘸著一條腿,繼續拚命地跑。這時,一輛車橫在了馬路中間,截住了後麵的車流。一個高大的男人下了車,對後麵的車喊,“你們看不到有人被撞了?”有的車停了下來,也有的繞了路。那個斷腿的男人,撿起他的斷腿,繼續往前跑。
她覺得,那個斷腿的男人就是她自己。“從事發開始,熟悉的人捅了我一刀又一刀,是陌生人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戰爭”還沒完
崔麗麗繼續向前跑。工傷認定在2024年12月2日有了進展。她收到一份文件,上麵寫著,“崔麗麗同誌受到的事故傷害,屬於工傷認定範圍,現予以認定為工傷”。
“像打了雞血一樣”。拿到工傷認定,崔麗麗覺得,自己的狀態突然一下好起來了。“是不是以後就不用再去看心理醫生了?”她對吳東說。
下一步,就是同公司協商工傷治療的停工留薪期內賠償數額,協商不成再提起勞動仲裁。她計算了一下,最晚到2025年上半年,事情就能了結。
2025年1月21日,崔麗麗訴公司的勞動仲裁第一次開庭。庭上,崔麗麗才得知,公司不認可工傷認定結果,起訴了津南區人社局。在勞動仲裁開庭前一日,津南區法院受理了此案。
公司方提出中止仲裁,理由是勞動仲裁的審理,需要依據企業訴人社局案的結果。庭審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仲裁員便宣布休庭。
隨著事態發展,崔麗麗的病情總是反複,像海浪一樣起起伏伏。她的心理醫生說,她是自己從業生涯裏見過的最難治的病人。
新的刺激還在不斷發生。原本,對崔麗麗的治療已進入如何回歸社會的話題,勞動仲裁審理暫停後,她又陷入與傷害事件本身的抗爭。
2025年3月4日,仲裁重啟。天津市津南區勞動仲裁委認為,行政訴訟法規定,訴訟期間不停止行政行為的執行。所以,即使在行政訴訟期間,崔麗麗的工傷認定仍具有法律效力。
庭上,回憶起過去的傷害,失聲的軀體化反應又發生在崔麗麗身上。庭審結束後,她吃不下飯,也說不出話。為了挨過時間,她一個人躺在家裏二樓房間裏,連睡了兩天。
吳東告訴她,開庭當天,她發在社交平台上的視頻有上千萬瀏覽,近八十萬人點讚。這是她受到關注最高的一條視頻。流量是網友們“投”出來的。崔麗麗這才發現,她收到了不少平台推送,提醒她又有網友花錢為她“投流”。
她發不出聲來,就把那些“投流”信息都截了圖,做成視頻,配上文字,“感謝大家,等我回來”。一個個微小的支撐匯聚起來,結成一張密實的網,托起了她。
2025年3月24日,津南區勞動仲裁委作出裁決。仲裁委認為,德科智控公司構成違法解除勞動合同。裁決雙方繼續履行合同,公司需支付崔麗麗停工留薪期工資、周六加班費、帶薪年假工資等共計113萬餘元。
這回,崔麗麗不再有拿到工傷認定時的激動。雙方的“戰爭”還沒完。按照仲裁規則,不服裁決的,可以在收到裁決書的15日內向法院提起訴訟。
截止日期前,崔麗麗向津南區法院提交訴狀,除要求德科智控公司支付停工留薪期工資、加班費等費用外,還要求補償她來回杭州取證的交通費、住宿費等費用。公司方也起訴了她,認為解除勞動合同程序合法,公司無需賠付停工留薪期工資。
2025年5月17日,南方周末記者聯係德科智控,希望了解對此事的處理情況。崔麗麗曾經的直屬領導表示,案件正在審理,不便接受采訪。
2024年4月23日,崔麗麗到天津市安定醫院接受治療。(視覺中國|供圖)
回不去了
又一個春天在等待案子進展的日子裏溜走了。在小區裏散步,看著嫩綠的葉子抽出來,又長成翠綠,崔麗麗有些失落:世界還在照常運轉,而自己停在原地。
大多數時候,她都獨自待在家中二樓書房,那是她的“安全屋”。除了醫院,她很少出門。去步行10分鍾就能到的菜場買菜,她都會一次囤上一周的量。
吳東給她定了個目標,早上兩人一塊開車送女兒上學,然後他再把她送回家。坐在車裏一來一回,就算是她一天的社交了。即便如此,大多數時候她都用各種理由推脫:不舒服、起不來,去的頻率得按月算,“一個月一兩次”。
吳東覺得,要是妻子能在家玩玩遊戲、看會兒肥皂劇放鬆一下,那也行。但她總在書房裏整理資料、錄製短視頻、回複私信。社交平台推送給她的內容,又總精準地與她的境遇相關。
在家裏,一些小事就能引發一場激烈的衝突。比如,女兒上床睡覺時沒把拖鞋擺好,東一隻西一隻的,又或者,女兒沒把睡衣收納到合適的位置,都能讓崔麗麗崩潰,大喊大叫。和家人相處時,那些“狗脾氣”總是不受控地湧上來。
“拿我們出氣唄。”吳東有些無奈。他同女兒說,媽媽現在狀態脆弱,要理解她。女兒也不多說話,隻是回應“知道了”。女兒還在上小學,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媽媽,吳東也不知道。
他時常感到焦慮。有一次,心理醫生給崔麗麗谘詢完後,把他叫進治療室,想和他聊聊。他拒絕了,“我不承認我有病”。
2024年年末,夫妻倆有過一次爭吵。吳東還是希望妻子能回歸以前的行業。她在汽車業積攢了大把資源,無論是回去找工作,還是創業,都會有可觀的收入。就這麽放棄,不值得。
“我不可能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又去跑業務。”崔麗麗說。
“怎麽不可能?”吳東反問。
“你說怎麽不可能?我走到哪都是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
吳東抽了自己一巴掌。
現在,他不太想未來的事了。他自己做生意,事發後,他把大多數精力轉向家庭。他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每周陪妻子去醫院,還要處理案子的事。他們沒有聘律師,他是崔麗麗的訴訟代理人。
冷靜下來,吳東覺得,還是得有耐心,“不能正過著火車呢,你就非要過這路口。再急,也得等火車過完。”
火車什麽時候能過完呢?在妻子麵前,吳東不太表露自己的情緒。他對妻子說,慢點就慢點吧,官司打得越久,她的影響力就越大,能做更多的事。
前不久,崔麗麗到北京參加了一檔視頻訪談節目。錄製時,她“哭得稀裏嘩啦”。回家後,回想起那天的表現,崔麗麗總覺得不滿。她不想賣慘,可不知怎麽的,麵對鏡頭總是控製不住情緒。
吳東安慰她,錄製時的狀態才是真實的她,不總是堅強,是“一邊脆弱,一邊堅強”。她承認這一點,可她還是覺得,得聯係節目組,再補錄一段。她希望自己能更平靜、更理性地為女性爭取權益。但她又害怕憤怒消失,讓自己失去抗爭的心氣。
在社交平台上,她還擔起了托住別人的角色。和她有類似經曆的女孩給她發私信,詢問自己該怎麽辦。她們大多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甚至還有未成年人。她們不敢告訴家人,也找不到其他社會救助渠道。要不要報警?怎麽搜集證據?
崔麗麗想,等自己狀態再好些,自己可以去高校、企業演講,讓更多人了解職場性侵害。“我們的入職教育,會講進工廠要穿安全鞋、戴安全帽,但沒有人告訴你,遭到性騷擾應該怎麽做。”
清明節假期,她同丈夫、女兒去爬山。
路上,有人認出了她:“你是麗麗姐嗎?”
“不是。你認錯了吧。”她趕緊搖了搖頭。
回去路上,丈夫調侃她,怎麽不大大方方地承認,再問問對方“要不要拍張合照?”
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這段對話時,崔麗麗難得哈哈大笑。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更大膽地站出來。故事還會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