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前大廠人:我趕上了提前退休的末班車
人物
2025-03-25 09:35:12
今年2月,徐春柳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後」,也成了最後一批從法律意義上因病提前退休的人。
1980年出生的徐春柳今年45歲,大學畢業後,他先後在兩家報社工作,成為了一名專注「拿結果」的媒體人,隨後,他進入互聯網大廠工作,做過門戶網站的編輯,也做過內容運營,因為工作成績突出,他曾做過管理崗,有20多名下屬,他也拿到過股票、期權這些實在的紅利。
身在其中,徐春柳也見證了大廠環境的更迭與時代的變遷。小組合並與裁員潮先後湧來,他也嚐試跳槽自保,可在職業生涯最後的5年多,他換了14任直屬領導。
風雨飄搖中,徐春柳又在一次體檢中查出了重疾,為了穩定工作和生活,他開始帶病上班,手術完一周就回到了工作崗位。可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這樣幹了,1年前,44歲的他選擇退休。
領取退休證的過程並不順暢。曾為之熱血拚殺的報社,有近兩年沒為他繳納社保。找前東家解決問題,曾經相熟的老同事睜著眼睛說不認識他。檔案、社保斷繳問題讓徐春柳波折了將近一年,期間他嚐盡人情冷暖。
徐春柳在網上分享了這段經曆,幾條視頻的播放量達到數百萬。檔案和社保的相關問題給很多
「
90後
」
、
「
00後
」
提了醒,在大廠的沉浮與身體的健康、
「
卷
」
和
「
退
」
之間的平衡,也引發了網友的廣泛討論。
不久前,我們聯係了徐春柳,如今,他已經成功拿到了退休證,前幾天領到了第二筆退休金:5821.45元。生活一下子慢了下來,他有時間學英語、旅行、拍視頻、帶孩子。通話之前,他在遊泳。
對徐春柳而言,退休生活給了他重新認識自我、認識死亡的時間和空間。這帶給他的一個更真切的感受是:「你最好別指望像我一樣提前退休,退休金少還是其次,生命的燭光風雨飄搖,需要直麵死亡和未知的恐懼……這種心理落差本身就是令人沮喪的。」
以下內容根據徐春柳的講述和視頻內容整理而成——
舞台
在大廠從事內容工作的十幾年中,我曾經真切感受過工作帶來的成就感,或者說安穩感。
特別是從媒體轉型剛進入大廠的那兩年,我幹得很開心,我所在的部門跟新浪微博有著充分的競爭關係,我喜歡這樣的挑戰,而且我是一個信息控,每時每刻需要不停接觸信息,我這樣的人是非常適合微博運營的。
職業成就感的另一層,是大廠影響的人群更廣。我們原來在傳統媒體寫一篇文章,需要更有影響力的人關注或引用,文章才能有影響力,畢竟媒體的閱讀量可能就幾十萬、十幾萬甚至幾萬,還不如現在一個公眾號。
但是我們在門戶網站,你的產出是直接麵對上億人的,這種成就感是不一樣的。
一開始進入大廠的時候,我麵對競爭是非常自信的。很多人都說大廠很「卷」,我的感受不太一樣。一開始在A廠的工作節奏並不是很緊張,在四大門戶時代,它可能是最輕鬆的。去麵試別的大廠,人家會很直接地跟我說,「你是A廠來的人,不夠狼性。」
可能我自己本來就很
「卷」
,而且我們做記者出身的人,在大廠其實是不怕
「卷」
的。
還在做記者的時候,我就知道,出去(采訪)就要拿到結果,不需要工具,不需要任何資源。我去了現場,就要把料拿到,不管是翻牆頭,還是四處遊說,我們一定要拿到一個結果,不然第二天就要開天窗。拿結果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種職業血脈吧。
因此進入門戶網站當編輯、選稿,我也是有自信的,內容人決定了這個社會討論哪些內容,比如玉樹地震的時候,我們很確定這場地震在未來幾天都會把它放在首頁,我們就可以針對玉樹地震去生產更多內容,數據告訴我們這個事兒最受大眾關注,我們就可以去現場采訪一些獨家的內容。我們知道這些稿件是怎麽產生的,我們也知道一個稿件的熱點和風險在哪裏,爆款產品經常有。
剛進入大廠的時候,我隻是一個普通員工,半年一次考核、晉升,很快我就升為副主編,後邊又是連續兩年晉升,三四次都是最好的績效、優秀員工。這帶來了非常高的回報,我也從中獲得了紅利,曾經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了我們副總監的期權數量,發現還沒有我的多。
所以剛進A廠的那幾年非常爽,我感受到了上級對自己很高的認可,而且這種認可是即時的,自己在職業上的進步也讓人很有動力。
但是隨著大環境一天天的變化,慢慢就發現,自己的舞台沒有了。
圖源視覺中國
大廠浮沉
環境的變化從一些很細微的事情上有所感知。
過去在推薦算法出現之前,所有的內容生產、推薦分發,都是由人來完成的。管理人員基本上也都是傳統媒體來的,我們對內容的重要性和安全性有把握。
但當自媒體越來越多,傳統媒體人的地位在大廠就越來越低了。本來我們是決定哪些內容上首頁的人,後來整個產品的負責人換成了做技術的、做產品的。你的匯報對象可能是一個完全不懂內容的人,我們要去適應產品經理的工作節奏,這個時候團隊的壓力是非常大的,作為一個做內容的人,已經沒有了上升空間。
當時,我們有一個助理總經理,比我小6歲,也不是做內容出身的。我和我下邊的 20 多人,再加上其他小組的人,總共有 110
多人,每個人都得向他匯報,跟他講上周幹了什麽。
過去按層級匯報其實是比較簡單的,我隻要把他們做得好的、不好的事情收集、匯總,再梳理一下,就可以向上匯報了。我們跟老板接觸的時間多,知道老板的喜好,但如果讓那些小兄弟們直接向他匯報,這就麻煩了。小兄弟們可能講不到重點,我們就需要把每個人的匯報多聽一點,改到我們覺得老板滿意的版本為止。基本上每周光是聽匯報、改匯報,可能要花我們
4 天的精力,整個團隊雞飛狗跳。
傳統媒體的工作是比較好量化的,你采訪到了這個人,就是采訪到了,沒采到就是沒采到,是非常清晰的。
但做內容的人到了互聯網公司,量化標準是很難的一件事。主要就是看老板喜好,老板覺得好,就過關,老板覺得不好,你的工作就什麽都不是。沒有一個行業的標準來定義你的工作。我的領導都已經不是做內容的人了,所以就完全成了無本之末。
後來我也被迫轉型到了內容運營部門。不光是做內容原創策劃,而且開始做內容運營。內容運營就是你負責哪個垂類,垂類的創作者數量是多少,創作活躍度怎麽樣、優質內容的數據比例怎麽樣。但當我負責這一塊的時候,這塊已經脫離了紅利期,你所有的運營動作跟你的產出其實沒太大關係。
所以你就沒什麽價值了,緊接著裁員潮就來了。到A廠開始裁員的時候,先從價值小的部門和個體開始裁,本來下麵可能二三十個人,裁著裁著就剩
10
個人了,再裁就剩五六個人了,到最後的話你隻能走人。像我們最初合並進入了一個相對穩當的部門,有一點點安全感。那個時候,大家每天議論的也都是裁員,哪個部門裁了呀,我們被並到哪個部門了呀。
有公司不打算續約的員工家屬到公司來威脅總監、組長,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大家都在擔心自己的命運。
我作為管理者,覺得大家都還是在努力工作的,所以麵對一些麵臨被裁員的下屬,我會去幫助他們,有時候會幫他們在外麵找工作。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兒。
另一方麵,我們看上去是管理者,是比較高的職級,但同樣都是「魚肉」,說裁就被裁了,為了防止我們躺平,上司也有一些花樣兒,比如讓我們和新來公司的員工一起考試,讓負責算法的部門給我們這種內容出身的人出題,考試不及格,崗位也不見得保得住。所以,趁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去幫人一把。自己隻是年長了一點,在管理職級上比人家高而已。那人家替你幹活,甚至替你背的鍋,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我覺得這是基本的人格吧。
圖源劇集《未生》
生病
風雨飄搖的時候,我遇到了更難的問題。2021年在一次體檢中,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疾。這是一個很關鍵的節點——A廠的社會招聘員工一般進來的年齡是27歲左右,和員工簽訂勞動合同一般是先簽3年,再簽5年,然後是無限期勞動合同。卡在第8年時裁掉員工,解約手續比較簡單,對公司來說成本最小。而被裁員工的年齡剛好是35歲上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大廠「35歲現象」。但對很多人來說,35歲,正好是黃金工作年齡。
這一年,正好到了我在A廠工作的第8年,合同麵臨續約的時間節點。我得先穩定住。在這之前,我的身體沒有不適的症狀,也沒有不舒服。
後來我覺得,有時候人不得不相信命運。在體檢之前大概半年的時候,我加入了一個群,是我高中的校友群,群主現在是協和醫院肝膽科的副教授,我感覺他好像提前把路都給我趟好了。
體檢結果出來之後,有一個指標非常高,我就谘詢他,他說你趕緊來再做一下檢查,我又做了核磁共振,後來確診了重疾。我是一個非常鈍感的人,確診之後,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我最先和父親講了,他是經常進手術室的醫生,什麽都見過,比我更鈍感,妻子聽到後就哭。
我是很理性的人,當時就決定要趕緊做手術。做手術和生病的事兒我都是瞞著公司,請了事假,一周就回到了崗位,這一周裏,除了做手術那天沒有和同事聊工作、審核審批之外,其他時間都保持上線。
手術之後,留下一條30厘米長的傷口,我的某個器官切掉了四分之一,回去上班的時候,腰上的傷口纏著紗布和繃帶,我就把工椅調成30度傾斜的角度,半躺在辦公室工作,基本就這麽個狀態。別人問,我就說做了個小手術。隻有這樣才能夠繼續待下去,維持自己的收入和位置。
手術之後的季度考核,我還拿了一個「優」,基本上已經是最好的考核結果了,某種程度上,這個結果把我保了一段,讓我能拿到(被)體麵裁員的賠償金。
我隱瞞病情是一個很大的動作。為什麽要隱瞞?我在A廠的最後4年換了 11
任匯報對象,在我剛查出重疾的時候就已經換了兩任。過去如果我生了病,可以跟領導去溝通,我簽個病假再回來工作是可以的,但是在這種變動之下,有可能下一任領導我就不認識了。
我擔心,回去之後第一沒有我的位置,第二也沒有我的業務。新換的領導會去信任一個生重病的下屬嗎?他很可能會安排給你一些不重要的工作。更壞的是,說不定下一次你就在被淘汰、裁員的名單裏。
要保持我在大廠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保證我下邊還有人,哪怕你裁員,我要保持我 leader
的狀態,有二三十個人的話,你不可能把二三十個人一塊裁掉,要排的話也到最後才能排到我。
後來我們整個部門也經曆了一次次對半砍,留下的5個人全部是懷孕或在哺乳期的女性,本來公司要優化一個女下屬,我跟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她告訴我:「哥,我二胎了。」我當時由衷為她高興,因為她能留下來了,我鬆了口氣。她還能繼續撐一段時間。
生病之後,我工作起來當然不會比以前更
「
卷
」
、更拚命了。而且,隔3個月、半年就換一個領導,你的工作還
「卷」
得起來嗎?基本上大家就處於一個懵的狀態,等這波調整完,再等下一波調整。
為了能更好地在這裏生存下去,我直接做了個決定,我和團隊去了深圳,因為管理我們的團隊都在深圳,我是想做一個姿態,直接去「效忠」。在那裏幹了大概半年發現,我們的努力基本上已經是徒勞了。公司已經決定把整個團隊全部砍掉了。
回到北京,我下邊可能還留了兩三個人,但後來他們也被並到其他部門。我就想,實在不行自己可以負責一個小的垂類,在大廠的小角落待下來,但我發現根本做不到,幹活的時候要直接用自己的產出向別人匯報,要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去拚命努力,身體吃不消,也承受不了那個巨大的壓力。
後來有獵頭來找我去了B廠,我一聽,那是個適合的機會,能帶20個人的團隊,我就選這個。拿到了B廠的offer,我再去問A廠的人力現在自己離職還有沒有「大禮包」,HR說有。對於他們來說,有人自願離開他們會更開心。
最終在經曆更換了 11 個leader之後,我在驚濤駭浪當中留存到最後一刻,還成功找到了下家,我是有點沾沾自喜的。
沒有想到的是,B廠也步了A廠的後塵。兩年又換了 3
個領導,剛半年,招我進去的領導就走了,頻繁換領導,你就沒有辦法建立上下級信任關係,工作很難開展。又要把在A廠當年的經曆來一遍,我真的折騰不了,心力不允許,我也進入了一個尷尬階段——在這裏很煎熬,向外跳槽也跳不動了。
回想在大廠工作的這幾年,一開始我向「60 後」匯報,後來向「70 後」匯報,再後來是「80 後」,到最後可能向「90
後」、「00後」匯報了。
其實在B廠,我是有不少朋友的,如果早點找他們幫忙轉崗,也是有機會的,但我決定不麻煩他們了,畢竟我的身體是有問題的,如果找別人背書給安排工作,說白了得賣命幹活兒,我在心理和生理上已經不適合承擔壓力,就不給別人添麻煩了。而且看著滿世界的ChatGpt和DeepSeek,我也需要氣喘籲籲地追逐,防止自己落伍露怯,想想,這是年輕人的世界,我的時代結束了。
一個很明顯的感受是,人和大廠的關係在變,人的重要性也始終在變。頻繁換leader導致的管理亂象就是因為人的重要性在變低。到最後覺得連存在都沒必要了,那就砍掉。
在這種接二連三的磨損之下,我覺得自己現在更適合的就是退休。有了這個想法之後,自己就沒怎麽猶豫了,工作的心氣兒早就一點點被磨沒了,還提什麽價值和意義呢?那段時間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話,非常認可,之所以選擇退休也是想到了這句話:「作為『80
後』,我們老是講以後怎麽樣?其實現在就是我們的以後。」
圖源劇集《我是餘歡水》
填坑之戰
2024年3月,我正式離職,開始準備辦理退休。
我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後」。從去年2月時,我就在策劃提前退休。提前退休要有15年以上的社保繳納記錄,隻有80年代初的人,2000年以後參加工作才有機會繳滿、
從今年1月1日開始,提前退休已經成為了曆史名詞,取而代之的是病殘補(津)貼。
2024年,因病提前退休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繳費年限,養老保險要繳滿15年,二是病情要求,需要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鑒定,這其實沒有年齡要求。男性滿55歲稱為提前退休,不滿55歲叫提前退職,雖然叫法不同,但退休金的計算公式是一樣的,領的也都是退休證。
我入職B廠的時候隱瞞了重疾,如果突然說自己有了重病是違反勞動合同的,所以我隻能直接離職,再去社區辦理因病提前退休。
社區給我介紹了申請提前退休的細節,包括申請材料,進行勞動能力鑒定、提交申請,等待審核批準,最後領取養老金。但我發現沒那麽簡單,首先我的檔案一直在我手裏,等於我是一個無檔人員,而退休是要進行調檔審核的。
其次是檔案的延續問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事業單位,工作了兩年,在這期間,我是沒交社保的,但應該按照視同繳費來算。由於離職時我自行領走了檔案,裏邊缺乏一些材料,隻能證實我什麽時候入職,不能證明我什麽時候離職,後來又因為疏忽,檔案一直留在家裏。當年總以為檔案在未來肯定不會有用,但多虧當年沒扔。
通過查調社保繳費記錄我發現,我的第二個工作單位差不多有兩年沒有給我繳納社保,也就是說我現在屬於無檔案人員,又有一共4年多的時間屬於未交社保的狀態。
我一共工作了20年,如果四五年不算的話,就有可能因為不滿15年社保繳納而無法提前退休。就算夠15年,也會極大影響我的退休金,還會影響我後續醫保的繳納。
為了把這3個坑填上,我用了整整一年。解決這些問題並不是你自己所能決定的,而是要看別人臉色,並且經過漫長的流程等待、無窮無盡的材料審核。這才讓人鬱悶。
檔案的問題其實比較好解決。現在自持檔案的人比較多,北京市有專門針對自持檔案人員的文件,但就是要等著人力資源公共服務中心的領導拉著各部門的領導來開協調會。由於不可能針對我一個人處理,他們肯定是要等一堆人之後集中處理,再加上他們單位要搬家,所以光入檔的問題我就等了半年,到了去年
8 月份才收了我的檔案。
到 9 月份,養老部門先大致核算了我的退休信息。與此同時,兩段斷繳社保的問題先留白讓我自己推進,補完材料就給我辦,所以 9
月份我很開心地做了視頻宣告成功,沒想到高興得太早了。
第一份工作是事業單位,相對而言比較穩定,人員流動小,人情味也最濃。我原來的部門領導已經當了單位的負責人,過去的同事也變成了辦公室主任。認識人就好辦事。我迅速補齊了在事業單位缺失的檔案。
徐春柳的第一份工資單。
圖源視頻號@肝師傅
我沒想到最難解決的是我第二份斷繳的工作,雖然它現在也是事業單位,但經濟效益不好,據說現在發工資都困難,員工隻能按八成領工資,而且最大的問題是一把手換了好幾茬。
我找了好幾位舊同事,轉述困難。人力資源的負責人就是不愛搭理,不光是領導,辦事的小姑娘也給我臉色,而且給我留了個假電話號碼,把我氣個半死。
既然講不了人情,那就公事公辦。一開始我找的是勞動稽查部門,提供了在報社工作時的報道、在職證明、記者證,讓他們幫我去找單位補交,但是單位非常幹脆地否定了我在他們那工作過,說年代久遠,無法查證。明明認識的老同事睜著眼睛說不認識我,我隻好走勞動仲裁,先證明我與單位的勞動關係。
我在家裏翻箱倒櫃找到了 2008 年時,報社為了出國給我開具的工作證明,上麵有公章,明確寫了2004 年到2008
年我在該單位工作。有了這個鐵證, 8 月份仲裁庭就判我勝訴,我再回頭找勞動稽查部門強製執行。
這個流程要 60 個工作日,到執行時如果對方再拖延,眼見著當年都辦不成了。
這個時候又傳來了延遲退休的消息,我非常著急,擔心政策有變化,就給那位我不認識的一把手寫了一封信,讓原同事轉交了,表達了我的憤怒。
新領導立刻讓人力部門配合我。總算有人搭理我了,每次回複都很客氣,各種核算,補材料,一直拖到 11
月,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幫我申請退休的社區同誌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你還辦不辦,不辦的話以後可能就辦不了了,因為國家出新政策了,到
2025 年 1 月 1 日之後就沒有提前退休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上網查,果然 10
月份人社部和財政部出了一份《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病殘津貼暫行辦法》,2025年1月1日起實施,各地區企業職工因病或非因工完全喪失勞動能力退休和退職政策停止執行,改為發放病殘津貼。
那段時間可能是我在生病後最抑鬱的日子。本來我是想著這事不著急,慢慢地辦,突然遇到了這樣的情況,會有這樣的意外發生。
又打電話給原單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晚上拖著病體殺到單位門口,說要不給我繳,我就不走了,實在不行,錢我可以幫單位先墊付,事你們倒是給我辦呀。畢竟我是一個生病的人。
終於趕在 12 月 10 號,單位協助我補辦了缺失的社保,雖然墊付了 15000元,但終於可以推進下一步了。養老部門12 月 16
日就確認了我的退休時間和我的養老待遇。
如果現在回過頭來看,對中間的人和事兒我沒那麽生氣,也沒那麽憤怒了。有的確實是流程問題,就培養耐心唄,往好了想,心平氣和可以多活幾年,可以多領幾年養老金,一些踢皮球反複要你證明的小事,當時是很生氣,不管怎麽說現在的結果是好的,回頭看看也是無關緊要,都是一些培養心性的好的鍛煉。
今年2月,我終於拿到了退休證,並在11號領到了第一筆退休金。看到退休證的時候,我還是鬆了一口氣,就是覺得事兒是辦完了,像很多人感受到的離工作越來越遠的想法我確實是沒有,畢竟大廠早已不是我曾經願意為之拚命的大廠了。
我開玩笑說,別人情人節收紅包,我情人節收到了退休金。
徐春柳的退休證。
受訪者供圖
鈍感
我知道有很多大廠的高P、總監,麵臨被裁,或者離開原公司後會有焦慮,我倒是沒有這種焦慮。我在大廠本身層級也不是特別高,倒也沒有特別強的地位落差,而且我覺得一個人的自信不是來自於他的title,還是來自於自身的豐盈。
不工作的每天,就可以拿出成塊的時間來學習,沒有很多的社交就可以很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時間模塊,我不光學英語,還學日語,反正閑著。在學習軟件
「
多鄰國
」上
,我現在是全球前 1% 的人群,很多次排行榜都是前三名,應該是最高等級,基本上700多天沒有間斷過。
其他時間就剪剪片子、帶娃,孩子現在已經快兩歲了,她已經開始說話了,自己也能獨立坐著看書了,其實要操心的不是很多,更多的還是陪她玩吧,陪玩玩具,教她一些唐詩,倒是沒有吃力的感覺。
到處去轉轉玩玩,我原來就是這麽想的。我老婆是雲南的,我是江蘇的。退休之後,春天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最近就一直在昆明,秋天就在北京,冬天的話可能就飛到雲南更南邊的地方,過一種候鳥退休生活唄。
徐春柳在昆明拍的雲。
圖源視頻號@肝師傅
退休後,我用「肝師傅」這個名字開始更新視頻,講講自己在大廠的工作、辦理退休的過程,還有現在的退休生活。沒想到效果還挺好,已經有三四條視頻的播放量超過了百萬。
現在,我的身體限製了我的工作狀態,我是不可能很專注的,隻要專注度超過一個小時以上,我就會不舒服、疲勞,會腹痛、腰痛。
我的視頻為什麽剪得很糙?不是我不想把它剪得很清楚,有時坐在桌子前工作一個小時以上,身體狀態就不對,所以我在刻意控製自己的工作時間。
我做視頻其實並不是為了賺錢,更多還是做內容的人想表達自己,想給自己一個舞台。另外,也能給孩子留下一些記錄和記憶,她未來還能看到我的音容笑貌。
確診重疾之後,我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比如說,我結婚是比較晚的,娶我老婆的時候,我39歲,曾經跟她聊到我們的未來,我說到 45 歲,我們再掙個1000
萬,然後退休去環遊世界。聽起來像畫餅是吧,但沒想到剛結婚兩年,我這身體就不行了,她也還得繼續上班。
本來我們也沒有特別著急生小孩,但是我手術之後,我們就趕緊生了個小孩。我想的是,畢竟我的父母老了,如果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話,太傷心了,最起碼還能給他們留下一個小家夥做寄托。所以這也是我們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
我是一個很純粹的人,我從初中之後就沒怎麽長大過。我覺得我一直是一個把欲望控製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人。我會把自己實現不了的欲望深深地摁下去,所以我不會那麽痛苦和焦灼。
所以我不是一個物質需求特別強烈的人,兩三千塊錢就可以過得很有滋味。我給孩子買了重疾險,生病之前,我給自己買了4份重疾險,能拿到幾十萬的賠償。我現在平均3個月複查一次,也給自己留了一些治療經費,退休之後的醫療報銷比例是90%,再加上自己之前的一些存款、從大廠離職的賠償金,進第一家大廠十多年,股票到現在都沒有賣,已經翻了三十多倍,總的來說沒有太多經濟上的壓力。
在我的視頻評論區,很多人會說我很豁達、很樂觀。其實這也是我長久以來養成的一種鈍感。
看我視頻的人會發現,我的整個右臉被一塊巨大的青色胎記覆蓋。
從小受這個經曆的影響,我就要學著壓製自己的感受,對外界的反應鈍化。我如果太敏感,自尊心就會受傷。如果你是一個半張臉都是胎記的人,你要在人群中獲得同樣的尊重和自尊,你必須要足夠鈍感,才能忽略別人對你的嘲笑。在別人叫你「青麵獸」這樣的外號時,你必須要把它淡化掉,特別是到了青春期,你必須要壓住自己的情感。壓著壓著就習慣了。
可能我從小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慣,去漠視別人的評價,也漠視環境對我的壓力。
圖源劇集《未生》
所謂幸運
肝是沉默的那個器官,隻要它沒有發展到晚期,基本上你沒什麽感覺,其實我隻要做到持續治療,別過度疲勞,從身體狀態看上去還是可以的。
有時候也會有一些低落的心情,胸口發悶、不想做事。但好在,目前還是吃得好、睡得比較好的階段。當生命已經在用5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來計算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開心的事情。我也在這個過程裏重新認識自我、認識死亡。
我本來還想做個選題的,我的大學同學已經有兩個過世了。16 個男生已經死了2個,這比5%的概率還高了。
還有兩個男同學跟我的情況是類似的,早年肝都不是特別好,參加大學同學聚會的時候,我還特地把他們拉到角落裏講了我的情況,讓他們注意保重身體。感覺到這種生命無常,對自己的同學和身邊人應該多關注一下。
第一次做手術的時候,我就已經把所有的密碼都寫給妻子了,沒有什麽特別需要交代的。我可能也很害怕死亡,但是我可以利用心理上的漠視機製把它摁掉,不去想這件事,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效。如果你能逃避一輩子,那不就是成功嗎?
對死亡的恐懼,隨著自己閱讀和經曆的增加,這種痛苦已經慢慢消化掉了。二三十歲之後,我就發現生命運轉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多,一眨眼,怎麽
30 歲就不存在了,再一眨眼,已經 45歲了,對現有的速度已經目不暇接了,就不用去擔心你後麵的事兒了。
這種衰老的速度,讓你隻能專心關注你的當下。
說實話,生亦何歡,死亦何悲,現在沒有那麽強烈的痛苦,可能真的到臨走那一刻,看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會有一些不舍。所以我想,對死亡的恐懼,根本上恐懼的是空,恐懼這個世界
上就沒有我了。
但是,麵對死亡你又沒有辦法,你去想它幹嘛呢?幹嘛不去謀劃對你更有利的東西,讓死亡來得晚一些,或者是更體麵一些。
現在,在我生活裏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保持快樂心情,看著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長。我的女兒今年快兩歲了,每天我都看著她、陪著她,她越長越像我。
女兒的一舉一動也讓我覺得幸福。每天我都能感受到女兒成長了一點,她會越來越懂事,會開始對你表達愛,表達她的喜歡和感受,有了互動之後,和女兒之間的依戀也越來越深。
比如說,她最近剛剛學會了說「爸爸來」,本來隻會說名詞,現在會動詞了。她會指導你的動作,會對自己的欲望進行表達了,能準確記住我的名字了,甚至現在都可以背《詠鵝》了。她在一點一點成長,而自己在退休之後完全不會錯過這些,我想,這也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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