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AI的二本生畢業了,但沒上桌
真故研究室
2025-03-24 19:20:50
在AI行業春天到來之前,國內各類院校便開始布局開設AI專業。超過500所高校獲批開設人工智能專業,其中包括了許多二本院校。
隨著二本院校人工智能專業的第一批畢業生走到就業季,他們中的一些人,發現自己處於尷尬的位置。畢業後,他們難以進入行業的核心地帶從事研發等核心技術工作,如果選擇進入行業,隻能找到標注員等向下就業的工作。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二本院校畢業生選擇了轉行,也有人決定繼續深造,考取頭部學校的研究生學位,為此開啟了艱難的攀爬。
站在風口的邊緣,他們仍在等待上桌的機會。
#01
難以上桌的就業季
太陽隱沒於華北平原,收走了又一個無功而返的白晝。這是2024年的畢業季,人工智能專業的準畢業生許聞歌和室友仍在為這一天招聘會上的經曆感到心驚。
白天的時候,她們參加了一場學校為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舉辦的招聘會。有兩家當地的企業到場招聘。提前數日,輔導員就通過班長通知了本專業所有同學準備好資料,確保人工智能專業全部學生出席。
結果,許聞歌和同學們發現,參會的兩家企業背後,潛藏著一些收費項目。當天宣講結束後,許聞歌拉著室友,主動和一家公司的招聘官搭話。那家公司提供了一個測試員崗位。許聞歌告訴招聘官,她感興趣企業提供的測試員崗位,但測試員是隔壁計算機係同學的“本行”,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掌握的技能還不能勝任這一崗位。
招聘官安慰了許聞歌,而後急速轉折,介紹許聞歌報名他們公司舉辦的職業技能培訓項目,承諾隻要她簽署一份5年期的合同,公司就可以保證讓她培訓後上崗。隻是,如果許聞歌五年內申請離職,就需要賠償一筆數額不小的違約金。
許聞歌和同去的室友麵麵相覷,不由得苦笑出聲。一位站在一旁同聽的同班男學生湊過來問許聞歌是否考慮簽約這家公司,語氣認真,許聞歌趕緊勸他:“你別傻了。簽了之後,5年期間這家公司不就怎麽使喚你都行?”說完後,許聞歌自己都冒出了冷汗。
轉而,許聞歌和同學去谘詢另一家公司。“更是離譜。”許聞歌回憶道。用人方告訴許聞歌和同學們,企業認為學生們的能力很弱,公司要花錢培養,所以每個月要從工資裏扣除30%作為培訓費,態度強硬。
座談會現場,輔導員不停催促同學們:要投遞的話趕緊投。可這份簡曆,許聞歌和同學怎麽也遞不出去。
作為華北一所二本院校人工智能專業招收的第二屆學生,許聞歌發現,在人工智能行業準備平地起高樓的一年,她和同學們的處境頗為尷尬。
二本院校的人工智能專業畢業生,想要在AI行業的核心崗位找到位置,除了付諸心血,也要看運氣。頭部的人工智能企業基本不會到二本院校招聘核心崗位的從業者。學校也缺乏相關的就業資源。加上本校往屆的校友沒能在行業內形成積累,畢業生無法通過校友的能量,在人工智能行業的核心地帶就業。
座談會之後,許聞歌先後又參加了兩場招聘會。第一場,學校學校專門派大巴送應屆生們去參加了市裏組織的工作招聘會。許聞歌到了會場,發現基本沒有適配她本專業的工作,招聘名額中最多的是女主播。“美得出奇的人要,醜得奇怪的人也要,還要會才藝。”她回憶道。
第二場招聘會就開在人工智能專業學院門口,是針對隔壁計算機專業學生的招聘。許聞歌和室友帶著簡曆混了進去,結果發現,企業需求最多的是測試或者Java崗位,一個和AI有關崗位都沒有。又是一天無功而返。
也不是沒有對口的工作找到許聞歌。
一度,許聞歌在實習階段經學長介紹,找到了一份做外包數據標注的實習工作。數據標注在行業裏並非核心研發崗位,近年來也傳出這個培訓AI的崗位最終會反過來被AI替代的猜想。但在當時,許聞歌還是欣然前往了。好歹還在行業裏——她這麽想。
入職第一天,許聞歌就跑了。“感覺像是在AI工廠裏擰螺絲。”這是她工作一天後的全部感想。“工作量大、工資低,按單算錢,不斷重複給照片裏的目標對象拉框的動作。”對於在高考階段考到了一本線上的許聞歌來說,高分低就還是難以接受。
在許聞歌的了解中,她的經曆具備普遍性。本校兩屆人工智能專業學生的就業出路,大多以轉行和考研為結尾。有的人,還為此付出了高昂的精神和金錢代價。
據許聞歌了解,她的一名學長畢業後為了轉行成為“碼農”,報名了約4、5萬元的培訓班。一位學姐,畢業後轉行加入了一個賣課的團隊,撰寫AI相關課程賣給職高作為教材。
大四下學期過半,許聞歌和很多同學的就業仍然沒有著落。一係列的經曆,磨平了許聞歌對就業環境的期待。
在故鄉的父母得知了許聞歌的求職經曆,感慨地勸她回老家,在家附近找一個月薪三、四千元,但有雙休的工作。“不比你在那邊好?”父母說。
臨近畢業,輔導員把同學們召集到一起,讓所有人向學院提交第三方協議,沒有就業單位的學生,由學院統一找公司簽約,不用真的去上班。簽完字後,學校提醒學生們要記住分配到的公司叫什麽名字,以防有關部門打電話抽查。
在中南地區某二本學校,人工智能專業的楊玉和同學們普遍對自己在AI行業的就業價值缺乏信心。
楊玉的三個本專業好友選擇畢業考公。同專業的其他同學,即便打算在IT領域工作,也是選擇去做信息技術老師,或者去小公司做運維和測試崗位,不會嚐試開發等需要掌握算法編程等核心技術的崗位。
入學前,楊玉看到學院的招生簡章宣傳過,人工智能專業的畢業生可以從事人工智能科研、產品或係統研發、硬件開發、管理與培訓等方麵工作,但楊玉能夠從課程設置上明顯感受到,學院目前著力於把把學生培養成做需求分析決策,或做應用的人,並不強調培養學生核心的算法編程能力。
“首先是因為二本院校的學生基礎代碼編程能力普遍不足;其次是大模型已經可以代替基礎碼農寫代碼了,這個時候對於軟件功能的分析與部署能力顯得更加稀缺。”楊玉說。
圖| 找不到工作,許聞歌壓力大時經常一個人去天台靜靜
#02
憧憬破滅
在人工智能專業裏,很多學生帶著夢想和憧憬入學。許聞歌也一樣。
2020年的夏天,許聞歌領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績。她可以憑借這個成績上一所末流的一本院校或頭部的二本院校。按照計劃,許聞歌開始在符合條件的高校裏,查找計算機相關專業的辦學情況和曆年錄取分數。
沉迷在專業列表為自己尋覓未來時,許聞歌看到了一個新鮮的名詞——人工智能。這個名字啟發了許聞歌的聯想。“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蹦出來科幻電影裏的機器人群。”許聞歌回憶道。
她旋即聯想到,入學人工智能專業,未來她會成為一名先進人工智能科技的高級工程師,在遍布人工智能網絡的城市裏,端坐高科技辦公室指點未來。腦子裏冒出來的場麵,攪動起她的心緒。“這也太厲害了!某一刻,許聞歌在內心呼喊。
她按捺住湧上心頭的激動,繼續上網檢索。學著其他同學的樣子,許聞歌上網檢索AI專業的就業前景。在那個時候,相關信息不多,許聞歌從有限的信息裏解讀出一個共識——AI是未來新的發展機遇,工作機會多,薪資也會相當可觀。
得知了這個消息,許聞歌還是不放心。她付費谘詢過兩次,結果都告訴她——人工智能未來可期。全世界範圍內,陸續有學校新設了AI專業,外國很多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畢業後進入了穀歌等高精尖互聯網公司工作。
越是谘詢,許聞歌越是憧憬人工智能專業。兩天後,她改變了主意,把人工智能專業列為了第一誌願位。最後,許聞歌被第一誌願順利錄取。
“你也是因為看科幻電影才報的人工智能專業嗎?”新生報到當天,來迎接的同鄉、同專業學長和學姐半開玩笑地問許聞歌。他們是這所學校招收的第一屆人工智能專業學生。三人相視一笑,心領神會。
在很多學生選擇專業時的構想中,人工智能專業大學生畢業後,會成為未來時代的高級白領。
二本人工智能專業的大學生中,有一定比例的學生是帶著這種憧憬入學,在入學後被告知他們很難大學畢業後吃上夢想中行業風口最核心的那口“餅”。
在浙江某二本院校,黃英是人工智能專業的第二屆學生。
2023年入學之初,老師們就頻繁地向黃英和同學們強調,像他們這樣讀二本院校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很難分到AI行業核心崗位的“餅”,畢業後的出路隻有考研。
根據老師的判斷,二本院校讀人工智能專業,學的都是理論知識。這些知識遠落後於業界的發展。讀完4年之後,積累的學識在就業時麵對AI行業核心技術崗位的具體工作,很可能根本用不上。
“就好比你學明白了加減乘除,到了用人單位,發給你的考卷要用到的是高中數學的知識。”黃英說。
讀到大二,黃英承認自己不擅長學人工智能,也
“卷”不動了。在她的母校,學校和老師總是鼓勵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多做項目,多參加比賽,以及多寫論文。黃英的同學們有的“卷”不動了,早早就計劃著轉專業或通過自學轉行,另謀出路。老師們似乎也知曉這點,平時不會過於嚴格地要求學生們專注於人工智能專業課的學習。這種“通情達理”,黃英看在眼裏,有一門功課,頭一年同學們的掛科率高了,第二年同學們發現,學校最終考核時降低了通過的難度。
打定主意後,目前就讀大二的黃英正在積極自習,準備就業時跳到傳統程序員的跑道。
相似的教學內容調整,在華北求學的許聞歌也經曆過。
許聞歌在校時,人工智能專業的離散數學、線性代數之類的數學課安排在大三、大四上。上課的時候,老師告訴許聞歌和同學,這些課原本應該在大一、大二時上,但是因為學院之前沒有設置AI專業的經驗,意識到本專業學生需要數學方麵學識時,前兩屆學生已經升到了高年級。於是,就出現了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集中在同一年增設數學課程的景象。
大三、大四階段,學生已經開始為畢業後的出路做準備。許聞歌陷入了學不懂又焦慮的狀態。像這樣的課程設計調整常常發生。
許聞歌說,學校和老師們並未懈怠教學。她觀察到,老師和院長們經常四處參加人工智能課程建設和人才培養研討會,她能感覺到師長們為了辦好學,也在盡己所能地跟進行業最新動向。
大三那年和一名計算機係女同學閑聊,讓許聞歌意識到,人工智能專業的課程學習,確實還在不斷完善加強的過程中。她在人工智能專業用了近兩年時間學習的一門課程,計算機專業的學生隻學了一個學期左右,學習的內容也更深入。與此同時,相比於學科建設已經成熟的計算機係,剛剛誕生的人工智能專業,對於學生未來就業的規劃也比較迷茫。
這跟當時AI行業在社會層麵上尚未形成井噴之勢也有關係。當時可以讓二本院校畢業生選擇的AI工作崗位不多。
許聞歌得知,學校計算機係在學生大二時就進行了專業分流,有人專門學網絡安全,也有人專注學習軟件應用或測試,方向不同。而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沒有職業分流,而是在進行了兩年的基礎課程教學後,大三時才增加了人工智能相關的專業課。
她能明顯感覺到計算機係的學生對未來發展方向有更清晰的認知。而在人工智能專業,好像什麽都學了一點,計算機視覺、語音識別、神經網絡,卻什麽又都沒有學到可以應用的程度。
在中南地區,楊玉是母校首屆AI專業學生。AI行業發展日新月異,為了減小學院內與行業中的差距,學院經常會邀請業內人士和其他高校的老師來開講座。同時,學院的院長經常出差去企業調研用人需求。與此同時,因為專業剛組建,師資力量還不足,院長一出差,常常沒有人代課。
從大二開始,楊玉就積極參加競賽。她陸續參加了挑戰杯、大創、軟件杯等諸多學科競賽。老師一直強調做項目可以鍛煉實踐能力,彌補學曆上的短板,增加以後就業高就的可能。在這樣的氛圍下,學生們的競賽也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因為早早開始參加競賽,很多課程教學進度落後於比賽時間。楊玉競賽時用到的軟件開發與設計等方麵技能基本都是自學。“軟件工程、大模型等課程都是大三開的,但是我大二就開始參加比賽。”
有時候,為了參加比賽,楊玉常常和團隊成員開會研究到淩晨。
圖| 楊玉和團隊成員為項目工作到淩晨
如今,楊玉走到了大三下學期,很多同學聽從老師的建議準備考研。但是,她所在的學院還沒有設置人工智能專業的碩士點。學生們隻能向外求索,考取更高從層次的學校,以求在下一個階段畢業,站在更加樂觀的起點上。
因為不想要這麽快投入就業市場,楊玉也決定嚐試考研。
備考至今,她越發感覺競爭激烈。
自2025年年初引爆的AI熱,催生了更多大學生對人工智能專業的向往。一想到AI行業的火熱,會引來更多其他專業的同齡人競爭有限的研究生學位,也讓和楊玉一樣準備考研的學生,對幾年後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感覺壓力。
競賽的經曆讓楊玉認識到自己代碼開發編程的能力依然較弱,如果考研沒有成功上岸,她傾向於去做教師或從事AI相關的售前工作。
#03
AI成才,新的崇拜
畢業季過去後,許聞歌還是聽從了父母的建議,回到故鄉工作。她入職了當地一家小學生培訓機構,成為了一名AI機器人班的老師。
廣袤的外部世界,人工智能專業教育的摸索仍在繼續。許聞歌得知,母校近一年人工智能專業招生的名額增加到了100多名,比過往增加了一倍。人工智能專業,也成為了獨立的學院。
今年年初,人工智能學院舉辦了第一屆職業生涯規劃大賽,同時增加了博士學位的招生名額。
學院的AI專業教育更好了嗎?許聞歌也不確定。作為第二批吃螃蟹的孩子,她認為學校的學科建設,還處於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
在故鄉,置身教學機構這個小社會裏,許聞歌發現,時代對於“人工智能”這一概念的崇拜成了普遍情緒,這種崇拜也在重塑中國家庭培養孩子的概念。
在許聞歌工作的機構,低年級的學生學用樂高積木製作機器人,高年級的孩子則學習給機器人編程。
她遇見過一個舉全家之力送來學習的男孩。在3D畫圖課的課堂上,孩子們埋頭擺弄電腦時,許聞歌發現這個孩子連鼠標都不會用。後來她才了解到,男孩家境不好,來上課用的電腦還是全家人湊錢買的,在此之前,他沒用過電腦,所以才不會用鼠標。
下課的時候,孩子的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領著男孩的弟弟來接他放學。機構的老板見孩子的家長都來了,就讓男孩現場展示當天的學習成果。結果,男孩握著鼠標,僵住了。在許聞歌的提示下,男孩成功在電腦上畫了一個三角形。
男孩的父母見了十分高興,對男孩的弟弟說:你哥哥第一次碰電腦就這麽厲害,將來一定能成才。而後,他們轉頭滿臉堆笑地對著機構老板,感謝機構對孩子的栽培。
老板也不拒絕,得意地跟家長說:學好這個,將來高考能加分。見狀,許聞歌在心裏罵了老板一頓。
在她看來,孩子現在學的內容,對於將來的發展無濟於事,隻是機構利用當下普通民眾對人工智能的崇拜,造了個成才的夢,用來“收割”這些小城市裏普通家庭。
在這個小縣城裏,這門少兒AI機器人課不深耕人工智能的常識普及,隻是一些技能培訓,知識結構鬆散不成體係,卻收費昂貴。一學期48學時的課程,收費近兩萬元。
入職後,許聞歌才發現,這個崗位並非純粹為人師表,而摻雜了某些類似銷售員的“套路”。
每次開會,上司強調最多的,是要求老師們怎麽讓孩子喜歡上自己的課,也要積極說服家長們,告訴他們學習這門課程對孩子將來的升學、就業有幫助,盡管大部分的說辭都缺乏根據,是以說服孩子和家長們來上課為目的,不以事實和老師們的真實觀察為基礎。
做了一個月,許聞歌就辭職了。“我覺得良心很痛。”她說。
AI的概念太火了,為了抓住未來可觀的收入,一些普通家庭甚至貧困家庭舉全家之力送孩子來上課。這些家庭對孩子成才澆灌的努力,成為了機構創收的來源。
學生和家長對人工智能的崇拜和向往,讓許聞歌想到以前的自己。“就跟我當時報誌願一樣,覺得人工智能太好了,我們學了這個專業一定能有所作為。”
大學四年的經曆讓她意識到,在當下,並非所有人工智能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都能過上尖端科研人員的生活。
2月底,許聞歌在家鄉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月薪3千,和當初報考人工智能專業時的設想相距甚遠。但就像她父母說的那樣,有雙休、有勞務合同,沒有讓人痛苦的老板,撇去和幻想之間的差距,這份工作還算不錯。
工作氛圍清閑,許聞歌剛來的時候,帶她的前輩問她:你現在雖然工資低,但時間充裕,是不是要再去考研?前段時間,她看到學校的院長發了一條朋友圈,歡迎大家報考他們學校的人工智能專業。對於人工智能行業的人才培養,依然在不斷適配、調整。
“先走走看吧,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許聞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