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顯示農村媳婦地位提高:以前當媳婦難,現在當婆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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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關係是家庭結構的縱軸,是家庭關係的晴雨表。從京山農村調查來看,婆媳關係至少經曆了五個理想“回合”,每個“回合”,婆婆與媳婦的關係、角色,和在家庭結構中的位置都有較大差異。總體的趨勢是媳婦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步提高,角色越來越重要,最終取得家庭的掌控權;婆婆從最初的對媳婦頤指氣使,到如今的百般討好,婆媳矛盾回落。這裏將婆媳關係主體,限定為不同時期五六十歲的婆婆與二三十歲的媳婦。



在京山農村,就婆媳關係而言,“解放”和“土改”是很重要的時間分界線,前後兩個時期的婆媳關係有著質的區別。解放前的農村家庭,無論富貴貧窮,婆婆較媳婦而言都是“尊貴”的,媳婦乃下等人,低人一等。“接個媳婦不能對她好是真的”,這個尊卑長幼之分的秩序,得到了家族和村落的支持。媳婦在婆婆麵前永遠是“小媳婦”,受婆婆的使喚。年紀大的受訪者稱,那個時候幾乎沒有對媳婦好的婆婆,媳婦每天一大早第一個起來,要收拾好家務,到廚房燒茶做飯,然後端茶到婆婆房間裏給老人家“請安”。“請安”極具象征性,是婆婆地位和權威的體現。九房村流傳這樣一個“請安”的故事,從中可以窺探曆史上的婆媳秩序:

解放前夕九房村兩大富戶聯姻,女方的嫁妝有一千多床棉被,自以為闊氣。而男方說,你這一千多床棉被還不夠我每個客人蓋。接回媳婦,婆婆就要考驗媳婦的才能,頭天晚上婆婆將廚房裏的柴火全部挪開,不留一根,看媳婦次日清晨如何燒茶。媳婦次日一大早起來,看見廚房不見一根柴火甚是著急,然急中生智,將陪嫁過來的衣服撕碎,與同為嫁妝的油攪拌在一起,生了火。婆婆對此十分滿意。

 平常的家庭瑣事皆由媳婦負責完成,婆婆即便閑著也不會搭幫手,而是搖著扇子監督媳婦幹活,稍微幹不好就要大吼大叫。那時隻有媳婦受氣的份。媳婦盡管受氣,但也不敢生氣,更不敢頂婆婆的嘴,婆婆說什麽就是什麽,媳婦隻能將氣憋著。70多歲的屈老師這麽形容當時的婆媳關係:“解放前,封建禮節,婆婆是婆婆,媳婦是媳婦,太陽是圓的,婆婆說是扁的,媳婦就得說太陽是扁的。”

有這麽一個故事:

媳婦在家掃地,姿勢不正確,把屁股翹得老高,婆婆看不慣,遂指責媳婦說,“你的屁股翹到半空中去了”。媳婦不敢爭辯。某日,一群婦女在談論天空有多高,媳婦接過話說,“天空有兩個屁股高”,眾人不解,媳婦說,一個屁股半空中,兩個屁股一天空。

可見婆婆對媳婦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媳婦受了婆婆的氣不能當麵發泄出來,隻能在背地裏發發牢騷,婆婆背地裏也經常數落媳婦的不是,所以就有了“媳婦背裏背個鑼,背著說婆婆;婆婆背裏背個鼓,背著說媳婦”一說。媳婦之所以能夠憋氣,一是不敢發氣,二是還有個盼頭,若幹年之後,自己的婆婆死了,年輕的兒媳娶回來了,自己熬到頭了,就可以用婆婆規訓自己那一套來規訓自己的媳婦。家庭秩序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傳遞和再生產。



由於江漢平原多水患,村莊更替比較快,社區記憶相對薄弱,各種傳統的社會結構和傳統觀念也不堅固。因此當經曆革命和現代國家建構時,脆弱的傳統就很容易受到衝擊,往往不堪一擊。京山的婆媳關係就是如此,當新政權一進來,就立馬發生改變。“土改”至1965年左右為婆媳關係的一個新階段,這一段時間婆婆被國家定義為“惡婆婆”,是要被打倒的對象。此時,媳婦敢於頂嘴,但仍不占上風。

京山農村解放比較早,土改時間也較早。土改後,京山農村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土改的第一要務是爭取革命群眾,打倒反動派和反抗派。婆婆是當時要打倒的舊式權威的象征之一,一開始就是被批鬥的對象。當時的口號是要將婦女從夫權、父權和舊式婆婆的壓迫中解放出來,明確提出反對舊式婆婆的架子,對一些典型的“惡婆婆”要拿出來批鬥,直到她們交出家庭的權力,向媳婦低頭認罪為止。

另一方麵,農會還開展媳婦學習班,教導她們要有反抗舊式婆婆的革命精神,讓她們訴苦,控告婆婆的累累罪行,要敢於同壓迫自己的婆婆做鬥爭。媳婦學習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果然有不少的婦女開始理直氣壯地頂撞婆婆,並將惡婆婆報告到農會予以批鬥。在強大政權的壓力下,婆婆也感受到了威脅。這時的婆婆如果明目張膽地擺舊式的架子,就會被新政權捉住把柄,鬧不好還會被批鬥。所以,婆婆盡管對媳婦的“頂撞”很不習慣,很受氣,也已不能像解放前那樣任意擺布媳婦了。

然而婆婆的氣還是能夠出的,畢竟媳婦還生活在家庭裏。在這個空間,男子的權威雖然也是受到了衝擊,但沒有徹底的動搖。因此,如果男子站在自己的母親一邊,媳婦就無法在家庭裏獲得足夠支持,其權力就無法超越婆婆。更何況,整個村莊輿論也沒有完全扭轉過來,人們慢慢接受媳婦的“頂撞”,但還不習慣接受媳婦的飛揚跋扈,多數還是站在婆婆的立場。1959年結婚的屈老師這樣描述當時自己家裏的婆媳關係:

我們結過婚半年,她(媳婦)就開始跟婆婆吵,兩個人經常鬥嘴,我兩邊都勸,要老的忍耐,年輕的也要忍耐,隻有忍耐才能避免矛盾。那時候兒子還是幫母親的多。我結婚那時還是婆婆贏。總不是婆婆贏?媳婦頂幾句,自己就強迫自己認輸,社會習慣這樣。社會上還是說媳婦的“拐”,做好媳婦有自尊心。強迫自己輸了算了,太頂狠了,人家和婆婆都會說“把個媳婦,太狠了”,要維護婆婆自己的尊嚴。那時,媳婦還是難得做,還沒有轉變過來。

然而,社會的整個形勢發展是不利於婆婆的。隨著媳婦參與村莊活動、政治生活、國家建設增多,其作為村莊的一個壯勞力越來越顯現其力量和權力,在社會上開始能頂半邊天。在村莊裏,壯年婦女與男子一樣參加生產和政治活動,而老年婦女是被排斥的。所以年輕媳婦不斷地被國家和村莊塑造,其身影逐漸拔高,慢慢脫離家庭事務束縛。年輕婦女在家庭裏說話越來越有底氣,也有勇氣參與家庭決策。

與此同時,婆婆的角色則開始萎縮。婆婆發現媳婦越來越難以管教,自己在家庭裏說話慢慢地不起作用,自己的兒子似乎對這個外來女人開始容忍,有時甚至言聽計從。婆婆感到很不舒服,希望維持之前的狀態,對媳婦的言行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反感,加大了對媳婦的攻勢和管教。媳婦麵對婆婆的架子,也愈發難以容忍,覺得自己在與婆婆的關係中的地位與自己新的身份不相符合,所以反抗的欲望也愈發激烈。婆媳矛盾不可避免地白熱化。這種狀況出現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



20世紀60年代中期,是京山農村婆媳關係最惡劣的時期。這段時間,婆婆和媳婦的力量對比相當,雙方陷入僵持,展開了拉鋸戰。根據當時的大隊幹部講,這一時期的家庭糾紛特別多,大隊幹部幾乎剛解決一家的矛盾,就要上另一家去解決同樣的問題。整天除了忙生產外,還要處理這些事情,主要是婆媳“講口”(爭吵)。

為了應對如此劇烈的矛盾以及由此導致的社會緊張,國家開始在京山同時開設了媳婦學習班和婆婆學習班:以50歲為分界線,小於50歲的列進媳婦學習班,大於50歲的歸入婆婆學習班,已婚婦女全員參與。這兩類學習班整整持續了四年時間,授課內容主要是教育婦女如何做媳婦和如何做婆婆,既學習黨的方針政策、法律法規,還學習好人好事,評選“五好社員”(愛公社、愛集體、愛家庭、愛勞動和助人為樂),讓獲獎者現場講授,情真意切。婆婆學習班教老人“樹新風,改惡習”,媳婦學習班則教媳婦如何做好媳婦,如何孝敬老人,要學會忍耐,處理好婆媳關係。

學習班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當時婆媳之間的緊張關係。它讓婆婆逐漸放棄對原有權力的追求和維護,婆婆學習班的學習內容首先是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思想,也就是要求婆婆站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與媳婦對話,和諧共處。學習班讓很多婆婆乖乖地放棄了“臭架子”,擺出一副禮讓媳婦的高姿態,實為承認自己衰弱的角色和地位。國家在這裏扮演了安定人心的角色。

盡管學習班讓媳婦收斂性格,但媳婦在家庭中的實際地位卻獲得了很大的提高,從此超過了婆婆,在婆媳關係首次占上風。

196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中期,在家庭權力結構中,媳婦開始處在上風,婆婆開始強迫自己聽從媳婦的安排。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終婆婆對自己的角色和地位認命,媳婦取得家庭權力爭奪戰中的勝利。

這一時期,婆婆並沒有完全認命。在媳婦權力和地位增長過程中,婆婆開始了反抗,即婆婆不滿社會對其角色和地位的安排,試圖扭轉乾坤。婆媳關係仍然緊張。媳婦處在上風,常找婆婆的茬,若婆婆不能忍受,便會開始反抗。正如屈老師所描述的那樣:

到“文革”以後,就開始轉變了,倒過來了,媳婦成了婆婆,婆婆成了媳婦,隻有婆婆強迫自己認輸,“一把手”轉彎。這時媳婦就被婆婆們叫成“媳虎”了。

媳婦要婆婆帶孫子,但公婆也要在生產隊裏做工,婆婆帶孩子的機會因此減少,媳婦就會埋怨。婆婆肯定難為情,“我隻能做一件事情,我也勞動,我也要搞事,不可能把孩子背到背上做事”。如此,婆媳矛盾就不可避免。使情況更複雜的是,一般家庭有數個兒子,每個兒子都有小孩,幫一個兒子帶了孫子卻沒有幫其他的帶,就會發生爭吵:“我的是姑娘,他的是兒。給吃的,給我的少些,他的多些。”有的婆婆確實重男輕女,一個粑粑掰成兩半,一大一小,大的給孫子,小的給了孫女。每每碰到這種事情,婆婆也難以還口,隻能認輸。老人的兒子越多,越難以周全,受氣的機會也就越多。

這樣一種媳婦強勢、婆婆受委屈的局麵,一直持續到1980年代前期。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媳婦都占上風,仍有不少厲害的婆婆出現,她們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培養的厲害媳婦,等到她們當婆婆掌權的時候,正值中年,還身強體壯,當然不會甘心屈服於二三十歲的媳婦,架子比傳統婆婆的還大。但此時的年輕媳婦更加桀驁不馴,所以形成雙強對壘的局麵。這種局麵造成的後果有兩種,一是這些婆婆最終屈服於整個社會的趨勢,接受媳婦對家庭的統治,學會在新時期做新式婆婆,即“學會做老人”。二是婆婆不願意服輸,鬥爭到底,並給媳婦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一麵是自己的權力似乎增長到了很高的位置,另一麵則仍要受製於婆婆,從而無法實現自己的統治目的,構成張力。這樣,在1989年代初期,集體解散,國家不再管家庭內部事務後,有些媳婦走向了絕境,喝藥自殺。

農村年輕婦女自殺在1980年代初期較為普遍。九房村的九例婦女自殺中,除兩例是因夫妻矛盾導致的,其餘七例皆出於婆媳關係。京山地區的奇特之處,是婦女在其地位接近最高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自殺潮,這源於兩代強勢婦女的社會個性。



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2000年左右,是京山農村婆媳關係的又一顯著階段。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是婆媳關係趨於平靜,婆婆接受現有秩序安排,媳婦也多數時候不理不罵,雙方吵架次數減少。但是,兒子、媳婦開始不養老,並將老人趕入絕境,因絕望自殺的老年人增多。

訪談中,農民這樣形容這一階段的婆媳關係:

社會逐漸轉化,人的素質提高了,不再斤斤計較了,就少講口(吵架)。可講的也不講了,非講不可的才講。以前講誰狠一些,現在能忍的就忍。一講(口),都沒有什麽好處,講口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社會思想素質提高了些,以前講口講狠,逞能,無所謂,現在不光彩了。

講口之所以不光彩,是因為改革開放後,社會分化加劇,農民都卷入了村莊的社會性競爭,人們不再逞口舌之快,而是要將主要的精力放在創造和積累財富上麵。因此那些隻知爭吵的人,就會落後,趕不上形勢,被人家瞧不起。

這一時期,家庭核心化是主要趨勢。農村分家越來越明晰,越來越全麵,不僅要全分老人的家產,而且將老人本人也分了。兄弟一旦分家,就將權利義務也割裂了。最早分家的占了家庭的便宜,家庭有能力為其建房子,結婚分家之後也不需負擔其他兄弟成家的費用。從這一時期開始,最小的兒子結婚後跟老人住一兩年左右時間便分家,到1990年代中期以後幾乎一結婚就分家。獨子分家十分普遍。所以,老人無論多大年紀,都是單過。

單過,即兒子有兒子的家庭,老人自己一個家庭,各種各的地,各吃各的飯。如此,婆婆與媳婦就很難上搭腔了,爭吵機會就少了。有少量爭吵也是因為婆婆給兒子們帶孩子的不“公正”引發的。有時是幫兒子家做事不公平,給這個兒子做得多些,給那個少些。還有的媳婦、兒子埋怨老人對家產分配不公。

到了1990年代,媳婦越來越“厲害”,基本上一進門就敢跟公婆吵。沒有分家,小夫妻倆賺的錢也隻裝進自己的腰包,家庭開支一毛不拔,完全“啃老”。媳婦有什麽事要辦、有什麽東西要買,就向公公要錢,公公成了銀行。如果給的少,或者沒給,媳婦就要吵鬧。為此,公婆自己也開始打算分家,分家自由,自己賺的自己吃,想吃什麽弄什麽,不受兒女的氣。

60多歲的張大叔,其獨子結婚後接跟媳婦打工去了,孫子在自己身邊七八年,生活費、學費、醫療費,兒子沒有給過一分錢。前年兒子積累三萬塊錢回家做房子,還差一萬多,老人將自己一輩子的積蓄都拿了出來,供兒子建房。一家人在新房裏住了兩年,期間家庭的一切開支都由老人出,媳婦隔三差五還向老人要錢。將老人“榨幹”之後,媳婦就開始吵鬧,專門找公婆的茬。老人覺得這樣實在維係不下去,就跟兒子分了家,老兩口搬到離新房一兩裏路外的土磚房裏去了。分家之後,就沒有了媳婦要錢的騷擾——“不是一家,不好意思要”。張大叔現在種三四畝口糧,再到河裏打黃鱔賣,除了基本生活開支外,一年尚能節餘幾百上千。老人說要將錢存起來,以備防老。

家庭的核心化到1990年代已經徹底完成,其表現是核心家庭為了小團體利益、為了小團體在社會性競爭中不至於失敗,寧可犧牲老人。老人的地位此時一落千丈,被徹底甩出村莊社會。許多七八十歲的老人要下地幹活才有飯吃。兒子在老人能動的時候是堅決不給糧不給錢的。動不得的老人則由兒子贍養。有扯皮的兄弟就根本不贍養,都指望其他兄弟完全贍養老人。老人不能自己動手做飯後,就由兒子送飯,即使在一個屋子住,老人也不上桌。

一家老太太接了媳婦,又接了孫媳婦。老太太八九十歲了,跟兒子住在新屋。老太太住新屋的後屋。病了、癱瘓了,孫媳婦來了一年多,還不知道有這麽個老太太,因為老太太從來沒有上桌吃過飯,每天都是由兒子或媳婦端著剩飯剩菜到柴房裏,倒在老太太的碗裏,就不管了。別人家吃剩的最後給貓子、狗子吃,她家吃剩的就給老人吃。一日老太太的兒子、媳婦都走人家去了,孫媳婦在家燒火,去柴房撿柴,聽有人在裏頭哼哼,嚇了一跳。老太太說,我是你奶奶嘞。孫媳婦一看那個碗,已經幾年沒有洗過了,長滿了黴。孫媳婦人好,把碗拿走,又將自己結婚時的新碗拿來給奶奶吃飯。兒子、媳婦回來一看,碗沒有了,問孫媳婦怎麽把碗拿走了。孫媳婦說,我得把它存起來,以後給你們吃飯用。聽後,這對兒子、媳婦才把老太太接出來,上桌了。

老人得不到兒子們的贍養,也沒有任何社會救濟,在1990年代有許多老人因此絕望地自殺。九房村老人絕望型自殺共九例,皆因子女沒有給予基本的生活保障,或者被打罵。另有三例老人自殺也與子女不孝順有關係。許多五六十歲的老人認為,自殺是自己以後要走的一條路,且大部分老人都要走。57歲的王國雄在談到一例老人自殺時說:

我認為他必然去死,非走(自殺)這條路不可。今後的老人,無非都要走這條路,(因為)經濟條件不允許,大多數人是做農活,活到七八十歲,幹脆死了算了,早進天堂。非走這條路,(因為)對人生(絕望),沒有價值了,老伴一死,天天洗衣服,還要燒火,一個人吃飯沒有意思。

老人內心其實是期待下一輩能夠對自己多付出一些,能給吃給喝,更希望不定時來看望一下自己。一位86歲的老太太埋怨說:“哪個叫你吃一下,哪個叫你喝一下,哪個去瞧你一下?”但是在年輕人那裏,老人單過,自己種田自己吃已經成了美德,用來解釋該地區老人的勤勞。這說明老年人的絕望處境已經在該地區被普遍接受。九房村會計向我們這樣炫耀:“老人搞些輕鬆的勞動,自己勞動自己吃,很少讓兒子、姑娘養。他們種田,叫別人幫忙,不增加兒子、媳婦的負擔。老年人都不要兒子給糧食,基本上都有點口糧田,動不了了,叫人來幫忙一下,不要兒子出錢。我們這還有90歲的種口糧田呢!”



2000年以後,形成了新型婆媳關係:婆婆為媳婦著想,媳婦也對婆婆有好感,相互體諒。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結婚成家的子輩,進入新世紀至今陸續做了公婆,他們吸取了父輩的教訓、總結自己的經驗,在情感上極力“討好”子輩,特別表現為婆婆競相討好媳婦。他們這一代人的優勢,一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定的積蓄,不僅能為子女娶上媳婦,而且還鼎力資助兒子謀劃發展,建房或買房(在村裏或縣城、鎮上),做公婆之後仍能為子女效勞;二是這一代人生育很少,一般一個兒子,因此不存在偏心與否,也不存在照顧不過來的現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獨子。所以他們“討好”子輩既有經濟基礎,又不至於顧此失彼,也就很容易討得兒子、媳婦的歡心。情感往往是相互的,子輩亦能在情感上對父輩有所回應,我們看到現在20多歲的媳婦與婆婆的關係確如母女,親密無間。

  九房五組最近接的幾個媳婦,都懷孕了,婆婆比著招待媳婦,媳婦待在屋裏打牌,婆婆在房裏燒火(做飯),搞好的給她們吃。比著招待媳婦,婆婆之間在一起就會比。你今天殺個雞,我明天宰頭豬,你對媳婦好,我比你還好,看誰更好,都攀比。你搞得起來,我們搞不起?越有越好,現在生怕人家說窮,現在比著有,你有我比你還富態。以前要媳婦搞來,現在不讓媳婦幹活,把媳婦當祖宗一樣供著。婆婆對媳婦好,媳婦會對婆婆不好?人都是有感情的。婆媳蠻親熱的,想說啥就說啥。現在都是婆婆說媳婦的好,媳婦說婆婆的好,都是自己親生的一樣,比親生女兒還親一些。現在婆婆還敢罵媳婦?沒有一個罵媳婦的,現在都是“媳虎”了,老虎的虎,不敢罵。

雖然現在的婆婆和老人認為,“以前當媳婦好難,現在當婆婆好難”,但事實上,“婆婆對媳婦那麽好,媳婦對婆婆反正比以前好,有感情”。當然,也有的媳婦認為,“我來了(你們家),就要對我好”,不領婆婆的那份情,這是媳婦不會做媳婦的表現。同時如果婆婆也不會做婆婆,彼此都認為對方不好,矛盾就鬧起來了。

在公婆對子女有感情寄托、希望討好他們的情況下,年輕夫妻就很輕鬆了。

“現在的媳婦,生了小孩,(小孩)都不與自己睡,與婆婆睡,要喂奶時,就抱著喂一口。年輕婆子耐得何(吃得消),身體好,現在不要媳婦做。兒子與媳婦在一起,都不搞事,年輕人打工去,孩子給公公婆婆引(帶)。”

這一代婆婆都願意吃虧,認為都是自己的兒子、媳婦,吃虧高興。兒子接媳婦,自己吃虧,兒子舒服,心疼的是兒子、媳婦。上一代都這樣,穿差一點,吃差一點,吃苦受累,也要讓兒子、媳婦吃好,穿好,做父母的樂意。

父母在解釋為什麽要討好子女時,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生少了,這個疼,那個愛,父母都願意給他們搞事。原先吃虧,給大的搞完事,還要給小的幫忙,疼不過來。現在隻要一個,舒服些,不重男輕女,隻有一個。”

因為隻有一個兒子,且兒子、媳婦在生完小孩八九個月之後就出去打工了,回來長住的時間較少,小孩由公婆帶著,父母又極力“討好”兒子、媳婦,所以也就無所謂分不分家。這或許是一種新型的家庭結構,代際關係也呈現出新的模式,婆媳關係也因婆婆的“討好”而有了感情連接,相處得很融洽。

從婆媳關係變遷的曆史脈絡當中,我們看到在這對關係乃至整個家庭結構中,價值因素在逐漸退卻,情感因素慢慢填補進來,並最終取代價值成為家庭的黏結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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