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不隻是深漂的落腳點,更是千千萬萬人的家
文章來源: 一席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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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海,社區營造團隊“未來奇遇FATURE”創始人
不管是我的成長過程中得到了老校長的幫助,還是華都作為一個外來務工者在古城得到了房東的照顧,為什麽我們的問題能夠很快得到回應,是因為城中村中的溫情一直存在,長輩對於後輩的支持一直存在。當我們打開了彼此聯係的通道之後,溫情的力量就能重新生成。
城中社區
2024.11.16深圳
大家好,我是林大海,“未來奇遇FATURE”的創始人,現在正在深圳的南頭古城做社區營造。
在開始之前,我想問一下大家,有多少人曾經住過城中村?我看到好多人舉手。好,謝謝大家。
我出生之後,就被爸爸媽媽從汕尾帶到了深圳,在城中村裏長大。某種層麵上,我也曾經見證過深圳的變化。
在深圳,大部分人都和城中村有過交集。2022年的統計數據顯示,深圳市2000多萬的常住人口裏,大約有60%,落腳於城中村。
城中村的存在切實地影響著深圳的發展,所以城中村改造成為了政府非常看重的工作。
我接下來分享的這幾個案例,相信大家多少都有了解過。
第一張圖片是“萬村計劃”的地圖。
第二張照片是2022年,我在白石洲拍攝的。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道路左側已經在拆遷了,但是道路右側的人們絲毫沒受到影響,照常地生活。
第三張圖片是深圳白芒村。去年,深圳白芒村進行過一輪統租,大量的租戶被要求在短時間內搬離。這帶來了一係列的問題:正值學校招生階段,搬離住處後,租戶的小孩去哪裏上學?租戶個人的營生怎麽辦?統租引發了很多爭議,給租戶帶來了不安全感。所以,在通知發出不久,白芒村統租項目就被叫停。
▲ 深圳白芒村
這幾個案例,全部由政府主導、企業落地。整個過程中,似乎缺少了城中村租戶們的聲音,他們怎麽看待這件事?他們的真實需求是什麽?
城中村改造原本是一件造福於民的行動,為什麽在項目落地的時候,大多隻能給大家提供一個看上去很好看的硬件空間,卻丟失了曾經生活在這裏的居民留下的痕跡和故事?
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也在關注深圳城中村改造的動向。希望有一天能親自參與到深圳城中村的改造中。
古城改造
2020年,我結束在上海的營造項目,回到深圳。
同時期,南頭古城完成了十字主街的改造。
▲ 改造前的南頭古城主街
這張圖應該是大部分遊客印象中的古城:有精致的小店、公共展覽空間和公共活動。
▲ 改造後的南頭古城主街
如果往裏走,就會發現南頭古城的另一麵。這裏依舊生活著兩萬多居民,其中90%是流動人口。南頭古城提供了相對周邊區域更低的生活成本,讓這些流動人口可以居住在發達的南山區。
南頭古城這兩種狀態,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些矛盾。一方麵,越來越多的遊客來到古城遊覽,古城的流量明顯提高;另一方麵,古城改造產生了新舊居民的分歧和隔閡,改造後,原來主街上的店鋪,不得不選擇離開或搬進內巷。
新的租戶和遊客走進了南頭古城,但是隔閡並沒有消弭。
開展社區營造
疫情發生之後,古城開發的速度放緩。這給了南頭古城運營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古城究竟應該如何發展。如果一味地向景區的方向發展,南頭古城最終也隻會像國內大部分的文化商業街一樣,失去特色。
在深圳這麽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南頭古城的定位一定不隻是一個景區。運營方需要在這裏將文化創意和煙火生活結合起來,讓古城更好地為城市服務。
這是個非常美好的期許。為了實現它,需要彌合隔閡,重構社區關係。讓大家能夠積累信心,共同為南頭古城的發展積累社會資本。
所以,運營方找到了我們,提出想要做社區營造的想法。
接到運營方的訴求之後,我們進行了交流。我說,社區營造不是做一兩場活動那麽簡單。很多活動在舉辦的時候很熱鬧,但是結束了就完了,並沒有給社區帶來任何變化。社區營造,不是為了辦活動而辦活動,而是希望每場活動都能促成彼此互相了解、相互看見。讓參與者在參與過程中得到安全感,開始訴說他的不安和期待,甚至參與共建。這是我們做社區營造的意義。
我告訴運營方,如果真的要做社區營造,就要對這個社區裏的人,對這個社區的發展狀態負責。這個時候要做好長期準備,沒有3-5年的時間,很難構建良好的社區關係。
我得到了積極的反饋,運營方打算長期在南頭古城開展社區營造,至少3到5年沒有問題。
2022年4月,我和團隊成員住進了南頭古城。經常有人會問我,是怎麽這麽快速地融入一個地方的?其實並沒有想得那麽難。跟身邊的街坊們打一聲招呼、問一聲好,正常地吃飯、正常地消費。在人與人的互動中,很多故事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我們通過街坊了解到,他們是從哪裏來的,他們在這裏生活了多少年,以及在改造之前他們的店鋪是在哪裏。和街坊的信任基礎,構成了我們與古城的第一層關係。
除了住進南頭古城,我們還請運營方提供了一個位於古城東街的臨街空間,能夠讓街坊隨時找到我們。
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有些時候可以做共創展覽,有些時候可以變成街坊的社區客廳,有些時候可以變成快閃空間。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我們和街坊們開展了很多很多的交流,大家開始講述他們的煩惱和訴求。
有街坊提到,在改造過程中,社區中的很多記憶和痕跡消失了。於是,我們發起了“家在古城”影像共創計劃。我們鼓勵大家通過手機,將他們在意的社區痕跡、社區記憶拍下來,分享給新來的居民,或者作為禮物送給老街坊。
還有街坊會問,那些搬進內巷的店鋪,現在生活得好嗎?它們有什麽訴求?於是,我們發起了“小巷點亮計劃”,選了5個具有代表性的店鋪,幫助他們進行空間改造和店麵設計。
有的是開了三四十年的老店。
有的是夫妻檔燒臘店。
有的是在自家門口支的攤位。
其中我想分享的是廖阿姨的故事。1977年,廖阿姨來到南頭古城,1988年,她開了一家雜貨鋪。
我們選擇廖阿姨的店,是因為這裏現在依舊是新老居民經常光顧的地方。新來古城的租戶,會通過廖阿姨了解以前的故事,老的街坊,像照片裏的這些奶奶,有空的話,也會相約下午3點,一起坐在便利店門口,聊一聊最近的身體狀態。
我有一次問奶奶們,社區已經有很多公共空間了,為什麽還要聚在這裏呢?奶奶們說,還是喜歡這裏。哪怕人來人往,哪怕車開來開去,廖阿姨的店鋪依然為奶奶們帶來歸屬感和安全感。甚至奶奶們會跟我開玩笑:因為這裏可以看到靚仔,我也是人哎。
當我們跟廖阿姨提出幫助她改造店鋪的時候,她說:我年紀挺大了,現在的店鋪空間也不大,把這個機會留給別人吧。所以,我們沒有強求。團隊的設計師收集了關於廖阿姨的故事,和她在古城的生活脈絡,做成了一個小冊子,布置在她的冰箱上。新居民來的時候,可以通過這本小冊子,了解廖阿姨的故事。
我們還用廖阿姨家的啤酒箱做了很多展示台,既可以給奶奶們當作凳子,也可以把雜貨堆放在上麵。
交流過程中,廖阿姨慢慢地了解了我們這群年輕人想做的事情,接受了我們的心意。廖阿姨敞開心扉,跟我們分享了她的一個遺憾。以前這家雜貨鋪,有一塊招牌。改造完成之後,雜貨鋪店麵變小,沒有辦法重新掛上這塊招牌。但是廖阿姨一直保存著招牌的殘骸。
▲廖阿姨的舊店麵
廖阿姨說,如果有機會,希望可以重新掛上這塊招牌。了解這個想法之後,我們很快展開行動,給阿姨做了一個側招。
新招牌掛上去的那天晚上,阿姨很開心,街坊們也很開心。新招牌被點亮的那一瞬間,也是“小巷點亮計劃”的一個句號。
我覺得,“小巷點亮計劃”是一個看見的過程。我們希望新來的居民、社會大眾,能夠看見這些生活在內巷的店鋪。這些店鋪依舊是南頭古城中重要的存在,為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提供便宜、實惠的便民服務。對於生活在內巷的老板們,我們希望通過這次行動,讓他們看到其他人的關心。在這種往來中,信任基礎得到建立。
我們也有小私心,希望為內巷的店鋪們積累一點點談判的資本。當店鋪有故事可以講述的時候,或許在未來的更新改造中,店主就可以在談判中占據主動。
我可以成為你們其中一員嗎?
這些行動結束後,我們和街坊變得更熟悉,他們知道如果遇到什麽問題,跟我們聊幾句,或許就可以得到回應。甚至,有居民問:我可以成為你們其中一員嗎?得到這樣的回應,我們很開心。如果沒有在地的響應,社區營造其實就很難持續下去。
2023年,我們發起了“社區議題主理人培育計劃”,並收到了18個議題。我們將這18個議題分成四個維度,貫穿著整個社區營造的行動邏輯。
第一個維度是社區未來,關心社區裏的孩子。因為孩子就是社區的未來,我們當下怎麽對待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以後就會怎麽對待我們的社區。
第二個維度是社區融入,因為90%古城居民是流動人口,所以流動是古城的常態,我們需要不斷地幫助新居民融入社區。有人會問,做這些事情有意義嗎?我覺得,如果一個人生活在古城的時候,留下了美好的記憶,並且把這份情感帶到了別的地方,那就有意義。
第三個維度是社區友好,因為古城的人員構成非常複雜,所以需要針對不同人群和生物,構建友好空間。
第四個維度是社區共益,我們希望古城和居民能夠共同發展。
遵循行動邏輯,我們支持大家完成各自的議題。
在古城長大的若哥發起了社區未來板塊的“橙寶計劃”。用若哥的話來說,她把南頭古城周邊的學校讀了個遍,放了學就穿梭在古城裏。若哥觀察到,改造後的古城,擁有許多很好的文化和藝術資源。對於古城的孩子來說,他們擁有很多家門口的教育資源。
南頭古城現在有1000多名小朋友,其中大部分屬於流動家庭。他們的家長大多數時間忙於生計。所以若哥提出一個想法,整個古城能不能變成一個兒童友好場所呢?每個店鋪能不能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為孩子提供托育服務呢?讓流動家庭的家長可以通過社區來舒緩壓力呢?
若哥提出想法之後,大家都不懂什麽是兒童友好場所。行動的具象化,來自於街坊燕姐的回應。燕姐在古城開了一家理發店,她的女兒鑫妹,那時上初一,學了7年書法。燕姐提出,把自家的理發店變成書法屋,讓鑫妹教孩子學書法。
燕姐響應之後,其他商家和街坊明白了兒童友好場所的意思。於是,越來越多的店鋪參與其中。比如,皮影戲的老板為孩子開發皮影課程,同時,讓孩子擔任小小店長。還有同樣在古城長大的美術老師Alice,通過拚貼畫幫助孩子表達他們心目中的南頭古城。
更神奇的是,我們看到了家長們的參與。今年我們成立了社區家委會,鼓勵家長積極參與。隻有家長理解了兒童友好的含義,整個項目才能真正實現。
若哥讓我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位老校長。我生活在潮汕人聚集的村子,大家來深圳務工,也帶來了自己的家庭。一開始大家還沒什麽感覺,等到孩子數量越來越多,年齡越來越大,大家突然意識到,孩子怎麽上學呢?
這個時候,一位曾經在村裏開辦過學校的老先生,租下兩個房間當作教室,給想要上學的孩子上課。一下子就有七八十個小孩報名。這最終促成村子建立起外來務工子女學校。
像若哥和老校長這樣的角色,是社區發展中非常重要的力量。因為他們的存在、他們的想法,生活在深圳城中村的人們,有了安定在這裏的機會和想法。
在開展“橙寶計劃”的過程中,若哥也提出了她的煩惱。很多家庭因為需要照顧店鋪生意,所以沒有時間參加活動,也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門。若哥說,我們的目標人群沒有辦法參加活動,怎麽辦呢?我說,日常的陪伴更重要。一方麵,我們要尊重不同居民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麵,當這些孩子遇到困難和煩惱,能夠想到若哥姐姐和大海姐姐,我們的存在就有意義。
傳遞溫情
在城中村進行社區營造,跟在成熟的社區進行社區營造,其實很不一樣。城中村居住著大量的流動人口,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回應人們的生計訴求。所以這幾年,我們做了很多的嚐試,包括讓媽媽通過學習手工技能換取收入的創生行動。
同時,古城的發展也會帶來新的訴求。去過古城的人,一定都知道,古城裏路非常不好走,拉行李箱、搬運貨物就更難。而且因為古城道路複雜,新的租戶和商家搬進來的時候,貨拉拉師傅通常隻是把貨物卸在古城門口。所以,搬運貨物成為了新租戶和商家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同時,其實有一批在古城生活了很多年的貨運師傅。他們非常熟悉古城的情況,但卻沒有人找他們搬運貨物。
缺少建立信任的平台,造成了供需關係的錯位。去年,我們通過一位老街坊華都,聯絡了10個非常有口碑的師傅,組成“好運來”搬運隊。團隊的設計師幫師傅們製作了自己的名牌,把師傅們的故事做成了物料,投放到了泊寓的前台和商家的前台等位置,幫助新租戶和商家用很低的成本解決搬運難的問題。
▲“好運來”搬運隊
這個過程中,搬運師傅們也感受到社區對他們的關照。他們主動化身社區的“最後一公裏”,在行駛過程中觀察和記錄街道上的問題,比如路燈損壞。不自覺之間,師傅們成為了社區治理的重要力量。
另外,我想要和大家分享華都的故事,他是古城中非常有號召力的角色。2010年,華都中了彩票,辭去工作,來到古城開了一家文具店,也把妻子接到了古城生活。他發現,外來務工人群最大的問題就是租房難。所以,華都有空的時候就會騎著自行車,滿大街尋找本地房東貼的租房告示。隨後拍下來,發在他建的聊天群裏。十幾年過去之後,華都有了13個500人的微信群。在這些群裏,大家也在相互幫扶。
有一次我問華都,以後還會走嗎?他和我說,南頭古城現在就是他的第二故鄉,他不想走。這裏有他的事業、愛人,他的孩子也會在這裏長大。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很感動。
一次偶然的互動活動中,我認識了華都的老房東。老房東分享了一個故事,以前華都一直在照顧家附近的一個老人,老人也會幫忙照顧他的孩子。老人平時有收廢品的習慣,把家門口弄得很髒。有人就向老房東投訴,老房東跟他說,大家都是外來務工的人,相互體諒一下,相互包容一下。
我發現,原來華都這樣的熱心小夥,也曾經得到了來自古城的善待,而他現在正在把這份溫情傳遞給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這正是我想分享的,不管是我的成長過程中得到了老校長的幫助,還是華都作為一個外來務工者在古城得到了房東的照顧,為什麽我們的問題能夠很快得到回應,是因為城中村中的溫情一直存在,長輩對於後輩的支持一直存在。當我們打開了彼此聯係的通道之後,溫情的力量就能重新生成。
講到這裏,我很開心,作為一個在深圳城中村長大的小孩,我可以通過我的能力、通過我做社區營造的經驗,來探索一條城中村改造的新路徑,並且將我的收獲傳遞給更多人。
深圳城中村依舊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不隻是一個落腳點,更是千千萬萬的人賴以生存的地方。
所以,改造城中村並不意味著推翻和重建,更重要的是留住人們之間的溫情和相互支持的狀態,讓流動的人們在這裏找到一個家。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