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民宿偷拍,“不倒閉就可永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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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拍背後的產業鏈再度引發眾人的關注。
文|朱秋雨
編輯|向由
來源|南風窗(ID:SouthReviews)
封麵來源|IC photo
近日,博主“影子不會說謊-反詐”發視頻曝光,石家莊一民宿房間藏有隱形攝像頭。他在拍攝時還遭到了當地民宿從業者圍堵。
之後,當地警方回應,事件中涉嫌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的三人已被抓獲並刑拘,其他涉嫌擾亂公共秩序的人員也受到相應處罰。
偷拍背後的產業鏈再度引發眾人的關注。生產、銷售、安裝針孔攝像頭,售賣直播視頻,轉賣淫穢視頻……黑色產業在暗處織起了網,早已悄悄捕獲眾多不知情的受害者。
博主“影子不會說謊-反詐”發視頻曝光酒店隱藏攝像頭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偷拍現象仍十分泛濫。南風窗調查發現,不法分子交易、售賣偷拍而來的淫穢視頻,使用的是興趣社區、即時通訊群聊等正規社交軟件。而觀看直播視頻的平台,也是國內合規的家庭監控APP。看上去,一切都處在黑白交接的灰色地帶。
更讓人焦慮的是,層出不窮的偷拍事件就像南方暗處的蟑螂,很難簡單地通過“一刀切”的禁止而阻止其蔓延。“N號房”事件不僅發生在我國,於全世界政府而言都是治理難題。如何有效治理和監管偷拍產業鏈,將成為日益注重個人隱私保護的國度重要的命題。
生意N號房,隨處可見
“這次(石家莊)曝光的民宿事件,隻是冰山一角。”9月27日,反偷拍獵人肖磊告訴南風窗。
他長期關注偷拍背後的產業鏈,表示“民宿一直是偷拍的重災區”。肖磊解釋,民宿一直缺乏標準化的管理。再加上近年來網約房流行,民宿預定、到店、離店均通過線上交流,不需要線下操作,“人員進進出出多,安裝攝像頭很容易”。
除了民宿,肖磊說,不同層級的酒店都有被偷拍的風險,“因為不同層級的酒店都有背後的需求”。例如,價格較低的經濟型酒店一般不設門禁,外來人員可以輕鬆上樓。主題型酒店有特定的情侶客戶,也是偷拍的重災區。甚至大學生出外租房,出租屋也有可能被安裝隱藏攝像頭。
藏在插座裏的針孔攝像頭 / 圖源:科普中國
安裝的隱藏攝像頭,往往無聲無息,卻向外界實時傳輸著被監視人員的行與樂,情與欲。
在一款海外社交APP上,南風窗記者以“酒店直播”“酒店偷拍”為關鍵詞檢索,就已經出現了多個群聊。購買者可以與客服溝通,付款進入更多的直播群聊,或直接掃碼付費觀看視頻。
南風窗記者調查發現,監控視頻販賣者主要有兩種盈利方式。一種是將監控視頻賣給國內外各色情網站,此類網站設有“破解監控”“酒店直播”等專區。“直播”專區大多需要單獨付費或充錢成為會員,才能觀看。這類網站通過搜索引擎就能找到,網址也廣泛流通於各即時通訊的群聊中。
另一種方式更直接,即個人販賣直播資源。直播販賣者隱秘在社交平台的各個角落,用“開台”作為暗號。“一台”表示安裝在酒店房間內的一台監控,直播販賣者基本會以五台或六台為一組進行打包售賣,價格從200-600元不等。
被偷拍直播的畫麵截圖 / 圖源:都市報道
記者在某興趣社區聯係到一位昵稱為“寶哥”的視頻販賣者,假裝顧客加上寶哥的聊天軟件。在簡單溝通後,寶哥讓記者下載另一款國內社交APP,聲稱在這個聊天軟件溝通更安全。
寶哥介紹,自己有全國大學城附近,共計幾百家酒店的監控資源。客戶可以選擇具體城市,觀看酒店的直播。
接著,寶哥指導說,可以下載一個監控的app,用戶付費後就能獲得CID探頭碼。隻要添加探頭碼,就可以看到酒店房間的實時監控。這些酒店房間,寶哥說,隻要“酒店不倒閉,就可以永久看”。
記者表露出懷疑和猶豫,寶哥便發來一段14秒的監控視頻。從視頻畫麵可以看出,攝像頭隱藏在酒店的裝飾植物內,正對著酒店的床。視頻右上角顯示了監控畫麵的具體時間(2024.9.27
10:41),證實這段監控是寶哥剛剛錄製下的。
記者向寶哥表示,自己也想靠賣直播賺錢。他很快同意並表示,最低價格為普通連鎖酒店200元6個房間,情趣房260元6個房間。“代理人”可以自行加價,轉手售賣,從中賺取差價。
寶哥還說,自己願意帶新人(即記者),用新人的某視頻平台開直播引流。等到把號“養得有熱度了”,就可以賣視頻了。第二天,他將記者拉入一個20多人的客戶群聊內,群裏經常能接收到酒店房間的監控視頻。
寶哥的群聊頭像為“全網最低
靠譜老店”。他引以為豪地介紹,自己的價格全網最低,因為攝像頭都由他自己安裝。而市麵上賣四五百一組的人,大多是從他這樣的一手商處拿貨,再經過幾手倒賣的偷拍代理人。
寶哥介紹自己的價格全網最低
暗處滋生的技術
泛濫的偷拍生意存在的前提,有一個無法阻擋的大趨勢——科技進步。
實際上,技術的加速發展,助攻了偷拍產業從業者在暗處將勢力擴大。
早在2015年,我國公安部等三部門聯合印發《禁止非法生產銷售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和“偽基站”設備的規定》,對竊聽竊照專用器材作出了界定,針孔攝像頭位列其中。若非法生產銷售,將被納入行政處罰。盡管如此,有心人士都會發現,在電商平台上換關鍵詞搜索,仍能找到大量針孔攝像頭。
在購物軟件上,搜索針孔攝像頭的詞語會被屏蔽,但更多的關鍵詞指向了相似功能的攝像頭。“暗藏 、超微、賓館、小細頭、袖珍……”
一位售賣高清攝像頭的商家在下方備注道:“由於本產品隻需連接無線就能手機遠程觀看,個人購買者不得用於做違法事。若不然,一切後果自行承擔。”
除了電商平台,視頻兜售者也同樣提供監控設備。南風窗記者就其中一款迷你設備向賣家問價,一款發絲粗細的插電攝像頭,售價588元。
發絲粗細的攝像頭
記者再三詢問此攝像頭是否會被查出,對方非常篤定,“查得出來,我生意都不用做了。”
“買針眼的,查不出來,晚上也不會閃。”他稱。
肖磊在一家總部位於武漢的反竊聽反偷拍公司工作了3年。他告訴南風窗,如今,針孔攝像頭的生產技術門檻很低。
若拆解針孔攝像頭會發現,其結構很簡單,由針孔鏡頭、電路板和通訊模組構成。“這些零部件在市場上很容易買到,有心人士要想將部件自行組裝、售賣,難度也不大。”
“成本價二三十塊,貴的話上百塊。”肖磊說。正因成本低廉,回報卻巨大,讓製作針孔攝像頭的人鋌而走險,成為建造N號房暗網中的一環。
一個TSCM反偷拍機構在公益課上科普,2008年是針孔攝像頭進入發展快車道的轉折年。那一年,隨著3G通信技術的發展,針孔攝像頭實現了可靠的視頻和音頻的無線傳輸。
後來,4G通信技術的發展,元件越做越小。尤其是無人機、物聯網的發展,間接導致了針孔攝像頭的部件變得唾手可得。
攝像頭越做越小,種類繁多
而從針孔攝像頭分類來看,一種為直播類型,一種為錄製完後再看的針孔攝像頭。
直播的攝像頭需要靠近電源,便於聯網。後者則內置了儲存模塊和電池。其錄像的視頻將自動儲存在內存卡,不用連接電源,也因此更適合被改造、偽裝。
南風窗記者在多個電商交易平台發現,改造針孔攝像機也成為了一個可售賣的服務。隻要客戶想,針孔攝像頭可以被改裝、內嵌進包括充電寶、打火機、WiFi路由器、眼鏡、掛畫等各類物品上。
群聊裏的針孔/改裝攝像頭廣告
不過,肖磊介紹,近年來,大部分針孔攝像頭都采用遠程網絡傳輸,進行實時直播和通訊。
“(因為)安裝完了後,隻要不被人發現,它就可以無限期地、每天24小時循環,在一個地方禍害很多人。”
“野蠻生長”的力量
巨大的黃色暗網早已悄悄形成,人們越來越警惕其中的危害和暗含的惡。但與公眾期望不同的是,偷拍產業從業者早已適應層層監管的環境,掌握了在黑暗中野蠻生長的要領。
從法律角度來講,我國多部法律早已針對偷拍行為都做出了規定。廣東法製盛邦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廣東省人民檢察院人民監督員陳亮告訴南風窗,偷拍行為涉及的法律為民法、行政法和刑法。
“首先,偷拍行為肯定是嚴重的民事侵權行為,偷拍人員侵犯了當事人的隱私權、肖像權等,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陳亮說。
而從行政法而言,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第6款規定,有偷窺、偷拍、竊聽、散布他人隱私行為,情節嚴重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並處500元以下罰款。
而偷拍行為造成比較嚴重後果的,則觸及刑法。
陳亮介紹,嚴重的偷拍行為侵犯了個人的信息安全,可能會涉嫌侵犯個人信息罪。
除此之外,如果將偷拍情侶之間的親密行為傳播上網,則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根據刑法第二百八十四條規定,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
公安部等部門下發的《禁止非法生產銷售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和偽基站設備的規定》規定文件
何為偷拍造成嚴重後果?陳亮告訴南風窗,在現實來看,入罪門檻較低。
“一般來講,向他人傳播淫穢視頻達到300人次以上,按照現在的規定,就可以立案抓人。如果行為人還通過傳播淫穢物品牟利,隻要獲取利益達到5000塊錢以上,以及傳播的人數達到兩百以上,都可以立案。”
但如果未達到上述條件,例如行為人隻是單純偷拍,尚未有廣泛的傳播效果,則不算為犯罪。也因此,現實中的許多偷拍行為,更多的處罰落到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行政違法層麵。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情節嚴重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並處500元以下罰款。
對此,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陳碧曾在受訪時表示,2006年製定治安管理處罰法時,人們並沒有預見偷拍會變得如此便利、偷拍規模會變得如此之大。“這說明在規製偷拍行為方麵,這條法規具有一定的滯後性,落後於時代的發展。”
肖磊則告訴南風窗,偷拍的惡劣事件之所以屢禁不止,不僅因為犯罪分子違法成本較低,也因為偷拍產業鏈條的每一環,都實現了分離。生產攝像頭、安裝攝像頭,以及最後售賣監控視頻的人,經常不是同一波人,這導致了執法難度陡增。
他舉例,售賣偷拍視頻的人,基本上不會親自到酒店安裝攝像頭,而是花錢雇傭一些學生或者缺錢的人來安裝。
南風窗在調查中也發現,在一些海外APP,有中介負責出傭金,找代理安裝攝像頭。安裝一台攝像頭,代理人即可獲得12000元收益。負責安裝的人拿到設備後,還可報銷酒店住宿費。該中介明確要求,把攝像頭安裝在民宿和酒店。“酒店一定要找好一點的,比如星級、連鎖這種。”
中介給代理人的報價
在聊天框中,他更是直言:“一台針孔傭金就比你們一個月工資高。”
偷拍行為實現了人機分離。河南省開封市一網安大隊隊長王洪禹在接受央視新聞時談道:“即使入住人很警覺,自己發現了隱藏的攝像頭,我們到現場也僅局限於把這個設備收繳,要查出具體誰安裝的就很難了。”
主體分離的隱秘偷拍鏈,讓執法人員難以追查,也讓這個暗網在地下無聲息地擴大。
陳亮則認為,相比於使用法律在後端進行約束,即發現違法人員進行懲治,如今被忽略的一環是在前端、源頭進行製止。
“實際上(偷拍行為)是全世界都麵臨的共同的難題。即使(執法人員)找到了犯罪主體,也根本沒辦法把這類行為清理幹淨。這就和人不可能生存在一個沒有病菌的空間裏一樣。”陳亮說。
他認為,目前更應該在前端進行嚴格的管理,例如公共場合經營方、酒店也應承擔相應的責任。“一旦發現有這樣的犯罪行為,盡管酒店非過錯方,仍要被處以停業整頓的處罰。這樣一來,場所經營方就要把防偷拍作為第一要務,而不是把賺錢作為開業的目標。”
肖磊也相信,對於偷拍和隱藏攝像頭的治理,應該由多方共同推動。
好消息是,肖磊在實踐中發現,隨著全社會愈加注重隱私權,大家對於隱形攝像頭的防範意識也有所增強。
但另一個變化則是,像肖磊一樣的反偷拍獵人,也在近一年來越加增多了。他發現,短視頻平台近半年湧入了眾多反偷拍博主,“行業內良莠不齊”。
他們拍完視頻的目的都指向了一個:兜售自家檢測針孔攝像頭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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