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韓江是誰?異類作家 筆下的“植物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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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年,隨著趙南柱、金愛爛、李滄東等韓國作家的作品被譯介,韓國文學在國內掀起一股不小的閱讀熱潮。其中緣由大概是身處類似的社會環境,這些作家對女性遭遇和青年人生活狀態的描寫都很容易引發國內讀者的共鳴。

韓江

與上述作家相比,另一位韓國作家韓江略微不同。1970年,韓江出生於韓國光州,父親和兩位哥哥都是作家。從延世大學畢業後,韓江先後投身詩歌和小說創作。1999年,她憑借短篇小說《童佛》拿到韓國小說文學獎。此後,她先後出版了《植物妻子》(2000)、《玄鹿》(2005)、《素食者》(2007)。2010年之後,她的作品包括《少年來了》(2014)、《白》(2016),新作《不要告別》(작별하지 않는다)於今年九月出版。

2015年,《素食者》首次被譯介到英國,次年,韓江憑借英譯本的《素食者》拿到了布克國際文學獎。之所以說韓江區別於上述韓國作家,重點並不在她文學氛圍濃厚的家庭出身和她在西方積累的聲譽,而是她並未完全遵循同代作家現實主義的創作路徑,選擇由夢境、獨白和記憶搭建的極度個人化的視角,借用光與暗、植物與動物等意象組合的對比不斷瓦解角色眼中的現實世界。目前在國內,韓江的中譯本隻有《植物妻子》、《玄鹿》和《素食者》,這三部作品恰恰勾連了韓江早期一段連續的創作曆程,足以讓讀者辨識出這位“異類”作家的寫作風貌。

不如從韓江的獲獎短篇《童佛》說起。

小說以妻子的自述開始,她從夢裏醒來,回到眼下的婚姻生活,丈夫是知名電視主播,她是蝸居在家的自由插畫師。在外人看來,普通的妻子似乎是交了好運才得到這樣一位出色的丈夫。事實上,在家的妻子時常看見丈夫衣物下被大火燒傷的全身,因為知曉丈夫不為人知的秘密從而占據了主導權。妻子可以給予受傷的、脆弱的丈夫慰藉,也可以極度厭惡地拒絕他。這種聲名上的不對等與婚姻內部的不對等形成了反差,難以接受這點的丈夫選擇用出軌報複妻子,同時找到了一個完全順從自己的女人。

這種關係較量的表層下,還隱藏著兩人對待秘密的不同行為。丈夫選擇將傷口坦露給他人,期望從他人身上獲取療愈傷口的力量。妻子也有來自家庭和成長經曆帶來的傷痛,但她從未將它表露給丈夫或者別人,她更希望找到一個精神上的出口,正如每次在夢裏,妻子都置身遙遠的國度,尋找童佛的身影。

或者換一句話講,曾在現實中受挫的妻子放棄了從現實中得到解脫或救贖的可能,這成為韓江這三部小說裏大多數女性角色的選擇。即便這種選擇在他人看來是失常的、荒謬的,即便選擇通向的是一個虛幻、魅惑甚至必須付出生命的世界。與《童佛》一同收錄進《植物妻子》裏的另一篇小說《紅花叢中》裏,在家庭和學校生活中都不如意的女孩潤早早就決定削發為尼——這兩篇都跟韓江早年的佛教經曆有關,相比下麵要談到的其他女性角色,這個選擇似乎“收斂”許多。

同名短篇《植物妻子》可以說是《玄鹿》和《素食者》的雛形之一。小說以丈夫的自述展開,某一天,妻子的身上出現一塊淤青,後來類似的淤青越來越多,丈夫隻是把它看作妻子不小心碰傷的。在兩人關於這個話題的討論中,妻子表現得畏畏縮縮,丈夫隻是偶爾對妻子態度好,“我略感愧疚,一想此前責備似的態度,口吻變得溫柔了”。

淤青未見好轉的同時,妻子的生活習慣開始改變,她不再喜歡穿衣服,隻喝水不吃飯,也不太搭理丈夫。感到孤獨的丈夫覺得:“這個女人怎能這樣令我孤單,她有什麽權利令我覺得孤單呢?”

即便反複重讀這裏,也難以消化丈夫這句話帶來的顫栗。在丈夫眼中,妻子的行為甚至存在首先是為了滿足他的個人感受,妻子沒有權利,隻有服從的義務,隻能一次次滿足丈夫非分的要求,在麵對丈夫時“咬緊嘴唇”、“輕微地點頭”、“如做錯事般的孩子慌忙躲開”。

就連退出這種失衡的婚姻生活,妻子也是在缺乏自我意識的狀態下,以最大限度抹去自己存在的方式進行。最終,丈夫出差回來後,妻子變成了一株植物,她對世界的需要僅僅隻有陽光、空氣和水,丈夫再不能要求她什麽。

作為韓江的首部作品,《植物妻子》的語言風格平淡、稀薄,這種稀薄可以理解為對小說敘事的有意弱化,騰出更多空間營造小說裏陰柔、神秘的美感。但這隻是韓江的一種寫作策略,並不能因此判定她是那類以氛圍見長,不擅長構建敘事框架和缺乏現實觀察能力的小說家。翻開韓江的第二部小說《玄鹿》就足以打消這樣的疑慮。

小說《玄鹿》同樣以韓江慣用的夢境開場,報社記者任英被學弟明潤從夢中叫醒,他們要一同去尋找失蹤的友人儀仙。故事的發生地主要在一座名為荒穀的城市,那裏是儀仙的故鄉。這場尋找之旅不再隻是尋找一個人和她神秘的過往,同樣也在跟隨現代化進程的巨輪轟響過後,見證一座以煤礦為主的工業化城市如何陷入被遺忘、被拋棄的困境。

放在當下來看,這種將個體命運和城市曆史結合的現實主義寫作並不新鮮,但並不能因此否認這類寫作有效和實用的一麵。同時,小說的敘述視角時常在幾名角色身上來回切換,遊走在現實與記憶兩端,角色之間也逐漸形成了對彼此命運的映照。明潤出身不好,在首爾打拚的銳氣逐漸被消磨殆盡。任英失去姐姐和母親,學會用一套冷血的處世方式保護自己。至於小說的核心角色儀仙,出生在煤礦城市周邊村落的一個礦工家庭,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明,家人和故土隨城市的衰敗消失,從少時起,儀仙就以從未被世界完全認可的身份生活著,用儀仙自己的話來說,“我的人生是由謊言構成的,所以我是自由的”。

小說最為震撼的部分,來自韓江營造出的近乎極致的黑暗氛圍。荒穀市區的街道陰冷,無人居住的住宅區,廢棄的煤礦,偏僻的車站……環境的黑暗成為人物共同的底色,將他們緊緊裹住,又不足以測量他們精神世界的暗度。玄鹿——作為小說中極少提到但極為重要的意象,這種生活在地下深處的生物總是渴望見到陽光和天空,被迫用角和牙齒換取通往地麵的路,在遇到陽光的瞬間化成一灘液體。

在黑暗中待久後,因為無法承受光,對光的向往便成為一種自我毀滅。儀仙“像植物一樣”靠近光線,脫光衣物在陽光下奔跑,渴望觸碰他人的肌膚感知自身真實的存在,這些行為越發讓她意識到自身黑暗的過往難以被抹去。意識到這點,儀仙消失了。在小說結尾,某種程度上與過往和解的仁英和明潤未能找到儀仙。這個結果不難想象,自身的和解意味著脫離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黑暗,也就不再能找回墜入黑暗的儀仙。在任英的想象中:“那搖蕩著的黑暗上麵,垂著頭的儀仙猶如受傷的草食動物,向著墨藍的虛空蹣跚而去。那似乎是誰到無法阻止的、絕不會停止的沉默的腳步。”

作為韓江最知名、最具代表性的小說,2007年出版的《素食者》算是短篇《植物妻子》的另一個版本,也為韓江早期對“植物女性”這一群體的書寫畫上句號。

小說分為三章,每一章都從不同的人物視角講述女主角英惠從人變成植物的過程。在丈夫眼裏,妻子普普通通,從拒絕吃肉開始產生的一係列變化都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擾,也因為這種變化,丈夫漸漸意識到以往“普通”的妻子身上他未曾留意過的閃光點。在身為藝術家的姐夫眼中,拒絕吃肉後瘦弱蒼白的小姨子反而散發出異於常人的魅力,成為他藝術靈感的來源。他要求在小姨子身上作畫,將植物畫作裝點在她的身體上。

丈夫的視角既然是對妻子的規訓,一旦意識到妻子身上的變化是對成為他眼中勤儉持家的賢妻的抗拒,丈夫幹淨利落地離開了她。而藝術家姐夫則將小姨子物化為一件藝術品。對於英惠為什麽變成這樣,這之中英惠承受怎樣的痛苦,丈夫和姐夫並不關心。小說裏還寫到英惠的父親,看到女兒拒絕在家庭宴會上吃肉,指揮眾人將女兒控製住,強行將肉塞進女兒嘴裏。在父親眼裏,女兒必須服從他的權威。

唯獨在小說的最後一章,姐姐眼中的妹妹才成為一個在成長中經受痛苦、被丈夫蔑視後,被迫退還人的身份以成為植物換取極小自由的自我犧牲者。正是對這份痛苦的回望,讓姐姐開始審視自己的家庭與婚姻,妹妹想要擺脫的原來同樣也是她一直在承受的。

回看韓江這三部小說裏的“植物女性”,因為不再相信現實,便選擇離開。她們身上誓死要離開人類社會的決心,向內生長、自我折損的曆練,最終,也許會從所有圍觀過她們的人——圍觀過她們的我們的目光深處,不斷積蓄反噬的力量來瓦解這個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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