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洲拆遷後,那些上學奔波的孩子都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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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北到西南,369路公交車幾乎貫穿了半個深圳。巨大的車身在摩天大樓和高速立交之間穿行:它會經過工廠密集的龍崗,也會跟“世界之窗”擦身而過。但馬師傅知道,兒子幾乎不會完整看到這些景象——大多數時候,這個10多歲的小男孩,小小的身體跟著公交車搖搖晃晃,很快就進入夢鄉。

通常,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369路公交車會抵達它的第32個站點:白石洲站——這也是馬師傅兒子的終點站。男孩看起來很瘦小,肩上的黑色大背包,幾乎有半人高。下車後,他還要再走幾百米,才能到達目的地,星河小學。

談起小兒子最後在深圳讀書的日子,48歲的馬師傅記得最清晰的,就是這趟369路公交車。每天早上五點半,馬師傅起床做早飯、準備兒子上學的午飯,然後喊他起床、洗漱吃飯。公交站在家門口馬路對麵,需要通過一個天橋——這裏是工廠密集的龍崗區,早晨人流量大,馬師傅不放心,幹脆每天都拉著他走到公交站,直到369路公交車進站,孩子上車,他才一個人走回去。

上學的路本不該這麽曲折。2013年春天,馬師傅帶著全家老小來到深圳,白石洲是他們停靠的第一站。學了兩個月手藝,馬師傅賣掉了甘肅老家的宅基地,找朋友借錢湊齊26萬,在白石洲盤下一個鋪麵,專門做拉麵。那時,橫跨深圳“主動脈”的深南大道,緊鄰“世界之窗”,白石洲成為許多“深漂”的第一個落腳點。根據《深圳商報》2017年公開的數據,這塊僅有0.6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有2000多棟出租屋,14萬外來人口。

讀書也不算難題。2013年,學位緊張的深圳,開始試行積分入學政策,戶籍、住房、租賃合同、社保都是影響學位的關鍵因素。白石洲地處深圳市區,周圍的富裕家庭多把小孩送到私立學校,周邊的公立學校學位並不緊張。根據當時的媒體報道,積分入學製推行以後,其它片區200多分可能都沒辦法入學,但在白石洲,30多分就足夠了。

初來乍到的馬師傅,因為缺少在這個城市的“積澱”,失去了進入公立學校的機會。但包容的白石洲也給這些隨遷子女提供了更多選擇,比如當時的民辦學校星河小學。

起初,兒子的學費是每年2500塊錢,在馬師傅的印象裏,此後學費年年漲,直到四年級,已經漲到了七千多。但馬師傅還是很滿意。學校離門店隻有七八百米,隻要經過兩個路口,馬師傅隻在最初接送過兩個星期,之後就讓兒子一個人上下學。

●拆遷之前,朋友陪馬師傅一家在白石洲過中秋節。鄧世傑 攝

在白石洲的舊改計劃中,馬師傅店鋪所在的沙河工業區西,最早開始進行城市更新。他也成為最早一批被“清除”出去的白石洲租客,從此,他在白石洲的經營、居住、讀書的便利和日常也被改變了。

城市更新的步伐中,租戶是衝擊最大的群體之一。直到2019年6月,舊改的步伐邁向了沙河工業區東,大規模的清租開始了。以白石洲北區四村為例,官方數據顯示,原有居住人口8.3萬,經過三個月的清租,到當年9月,這裏共計減少2.8萬人。拆遷初期,因為被中斷的居住和營生,租戶的情緒也有過劇烈的反彈。那一年,關於深圳的報道,白石洲的故事占據了極大的篇幅——街頭巷尾全是清倉甩賣,抗議和搬家的身影也隨處可見。

表達最劇烈的,就是孩子的上學問題,獨立城鄉研究者鄧世傑回憶說,表達包括拉微信群、聯署倡議書,以及聯係媒體報道等,他曾在深圳市城市設計促進中心做媒體工作,2019年6月,他參與到白石洲“新流動”小組的調研當中。在他的回憶裏,關於調研的設想,最初主要停留在居住問題和對城中村的研究,“小孩沒法上學的問題,其實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的。”

五年後,關於當年的調研數據和結果,呈現在一份名為《提升後工業城市競爭力的更新行動——從認識和重構有機城市的人口流動開始》的報告裏(以下簡稱“報告”)。這份報告長達20萬字,裏麵探討了白石洲的舊改計劃對這些外來流動人口的影響,以及當時各類公民實踐和參與。

2019年,官方多次公開提到,拆遷不涉及學校拆除,學生上學不受影響。但在鄧世傑等人的觀察中,伴隨著舊改和清租,入學的影響滲透到現實:報告中,一位菜市場商戶說,“準備了兩年,好不容易孩子進到香山裏(小學),現在要拆遷,附近的租金上漲得離譜,貴也就算了,問題現在是沒房租(住)。”

失去白石洲的“庇護”,同等的租金,這些家庭隻能住到偏遠的區域,他們無法在短時間內給小孩辦轉學,擺在這些家庭麵前的,是生活成本、時間成本,與教育資源的抉擇。“近處沒房也漲價,遠處孩子上下學的時間要花費很多,睡眠、安全問題如何解決?”報告中一位家長說。

在“新流動”小組成員東啟的印象裏,那段時間,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動,如何跟孩子溝通,變成父母們的一個難題。一方麵,在家庭內部,他們被自責和愧疚的情緒撕扯,“工作不夠努力,所以沒辦法給小孩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麵,麵對外部的動蕩,他們很難去解釋這個社會的運作和法則。於是,伴隨著變動的傷痛,沉默成為這些家庭的常態。

●2019年7月8日,登記小孩上學問題的現場。圖源文中《報告》

很多人將此稱為城市舊改過程中的“陣痛”。那年9月1日,白石洲甚至專門開通了三趟舊改專線巴士,接送那些離學校住得遠的孩子。但具體到個體上,一個家庭的生活甚至是命運軌跡或許就此被改變。

對於開拉麵館的馬師傅來說,這場“陣痛”至少持續了三年。回憶那段時間,他說,“像做夢一樣,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拉麵館押進了他全部身家,他隻能當“釘子戶”,在鄧世傑等人的幫助下,馬師傅在30公裏外的布吉重新開起拉麵館;緊接著是孩子的讀書問題,他跑了周邊十幾家學校,都因“沒有學位”被拒絕了。

馬師傅隻能繼續讓孩子在白石洲上學。他從沒想過把孩子送回甘肅老家,他既希望孩子能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接受教育,也不希望孩子變成留守兒童。但許多次,馬師傅在店裏怎麽都等不到兒子放學,打開手表定位,卻發現兒子跟著369路公交車,坐到了終點站——他睡過頭了。

後來,一到下午,馬師傅就會變得焦慮,他習慣性地抬頭看時間,時不時打開定位,看看孩子到哪了,“邊忙邊看”。約莫還有三四站的距離,他趕緊給兒子打手表電話,“不要睡了,馬上就要到家了。”

每天來回將近60公裏路程,13歲的兒子沒有任何怨言。他成績一般,但很懂事。那些要掏錢的夏令營,他總是躊躇著告訴馬師傅,“需要200塊錢,我要不要去?”馬師傅總是安撫他,“去吧,最起碼能長見識,也能到外麵玩一下。”

369路公交車上,馬師傅的兒子曾帶回一封信,那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托他轉給馬師傅的。馬師傅記得信中的大致內容:這位家長你好,孩子每天坐這麽長時間的車,在車上睡,對孩子的頸椎也不好,太遠了容易出事,你要想辦法解決孩子的讀書問題。

說起這封信,馬師傅哭笑不得。學校開家長會時,369路公交車一路坐過去,他自己也睡著了。“那輛車走一下停一下,很辛苦,做父母的也很心疼孩子。”但他沒有選擇,“人家也是好心,但我也實在沒有辦法。”

現實是,被白石洲“清”出來的人,還有一部分遠沒有馬師傅的“幸運”,許多孩子不得不被送回老家。時年40歲的榔頭,曾經是深圳一家手機公司的工程師。依托白石洲的便利,他的兒子獲得了在深圳香山裏學校的學位。白石洲拆改以後,榔頭一家被迫搬離,在後來居住區域的積分競爭中,因為妻子全職照顧家庭,少了一個社保名額的積分,女兒沒能獲得公立學校的學位。

私立學校的高昂學費支付不起,榔頭的妻子隻能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老家廣西百色。榔頭也開始考慮回老家的工作機會,“白石洲還在,我就不需要考慮這個了。哪怕工作會被改變,工資更低一點,隻要孩子能在這裏上學,能在這裏生活,我都堅持。”

2020年5月,鄧世傑所在的調研小組,對曾經的白石洲學童家庭做過一次電話回訪,多數人都已經搬離了白石洲,他們認為訪談“沒有用”,“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其實也是挺無力的,我看你們也發表了很多我們找房子困難的,但還是沒有多大的意義。”

榔頭聽起來挫敗感會更強。在深圳的學校裏,兒子很受歡迎,也喜歡這個城市,老家的學校位置偏僻,有很多留守兒童,他屬於“被逼著回去”。他拒絕了鄧世傑關於訪談的要求,“孩子回去後很不理想,不想再去想這些了。”

●2020年9月,一位訪談者的雜貨鋪退到巷子的牆麵。鄧世傑 攝

拉麵館馬師傅的兒子沒能堅持到中考。初二那年,為了準備中考,他跟著舅舅踏上了回鄉的火車。之後,馬師傅每年能見到兒子的次數屈指可數。每年為數不多的見麵中,他發現,以前外向開朗的兒子好像不太愛跟別人接觸了。

城市的更新浪潮中,失去家園的流動家庭和孩童仍在承受“餘波”。某種程度上,租住在白石洲所代表的城中村裏的人們,屬於社會弱勢群體,甚至代表城市裏某個灰色地帶。鄧世傑說,拆改和清租過程中,因為缺乏一定的社會關懷,沒有設置緩衝期,那麽,矛盾和衝突的呈現也可能會更加劇烈。

現實層麵上,白石洲學童的問題,也呈現了更廣闊的困境:在城市更新的浪潮之中,如何麵對流動人口、及其相應的公共服務,比如戶籍製度之下隨遷子女的入學難題。

調研過程中,鄧世傑經常會麵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拆改過程中,租住者到底是否有權利反對,以及他們的權利應該如何被認知?很多人用法律的概念去闡述“清租”的正當性,但在鄧世傑看來,這屬於一種“淺薄”的社會觀念,因為在所接受的教育係統裏,他們“沒有把具體的‘人’納進來”。

舊改之前,作為深圳的“地標”,白石洲不僅吸納了眾多流動和遷移人口,成為許多城市新移民的目的地,同時還形成了多元化的經濟業態,比如個性化的精釀酒吧,咖啡店等等。

小組公開的研究報告提到,2021年撰寫之際,羅湖、福田和南山等區域,還能看得到小規模城中村“飛地”,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像曾經的白石洲那樣,“規模那麽大”,“經濟結構那樣多元化”。報告解釋道,驅逐了大量的租客和個體戶之後,“後白石洲”的深圳城市形態,正式宣告深圳從城市與“城中村”互補的特殊時代結束。

至今,白石洲還沒有被完全拆除。深南大道以南的白石洲區域,依舊保留城中村的形態。拆改以後,“城中村”變成稀缺資源,有租戶說,這裏的房租比拆遷前漲了一倍多。深南大道以北,隨著推土機的前進,高檔住宅區、酒店寫字樓、移民博物館的製造計劃開始出現雛形,舊日白石洲的身影已難再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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