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陽春血案背後,一場地界“模糊”的土地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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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一個多月,62歲的羅文堯脖頸傷口處仍然套了截管子,話說到激動處,氣“嗤嗤”往外衝。

他還是想不通,曾經親如兄弟的鄰居羅達池為何下此狠手。

7月29日,在廣東陽春市合水鎮湖岩村,羅文堯一早騎摩托車載著兩個孫子上幼兒園,沒等駛出村道,就給後頭的汽車撞倒了。56歲的羅達池下車後拿刀砍傷祖孫三人後棄車逃離,兩個孩子當場遇難。

據陽春公安7月31日發布的情況通報,這起刑事案件因鄰裏土地糾紛引發,犯罪嫌疑人羅達池已被公安機關依法予以刑事拘留。

澎湃新聞記者在當地走訪發現,涉案雙方曾就宅基地地界劃分意見不一,原來兩家的邊界僅為一條祖輩口頭默認的排水溝渠;羅達池已在爭議地塊蓋好車庫,涉及麵積約15.6㎡。

羅達池與羅文堯兩家的房屋格局圖。 設計製圖:張澤紅

在受害者羅文堯的敘述中,早在2月4日,羅達池曾持刀“要地”,兩家也劃了新的地界,之後未再發生衝突。前後三次參與調解的村幹部向澎湃新聞表示,當時量地雙方都認可,“他(羅達池)說到哪裏就量到哪裏,他也沒有說要量更多。”

羅達池的親戚羅炳坤(化名)則認為,如今再講地界劃分誰對誰錯,已“不合時候”。這不單是地的問題,羅達池受氣,想不開,“那個東西是語言都無法表達出來的”。隻是他怎麽也沒料到,一向隨和、話少的羅達池,會在那個早晨毫無征兆地帶刀行凶。

行凶

7月29日7點50分,羅文堯的兩個孫子照例吃過早飯,準備上學。平時多是他兒媳婦肖煥群接送,恰好他從廣州做完大半個月水泥短工回來了,便由他載去學校。

路上他沒敢分神,坐前頭的小孫子4歲不到,頑皮好動;坐後頭的大孫子剛滿五周歲,倒是安穩些。結果在僻靜的村道上才開了約一裏路,他就被猛地撞倒了,那時他才察覺到後頭有車,但意識很快模糊,隻感覺脖子“被人抹了”,隨即昏迷。

據陽春公安通報信息,案發時間7點52分許,案發地合水鎮湖岩村南門陂路口。當地村幹部陳欽州(化名)回憶,一名途經現場的貨車司機報了警,並在7點55分通過電話輾轉向他告知羅文堯出了車禍,流了很多血,但未提及兩個小孩。

案發地湖岩村南門陂路口。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圖

肖煥群也僅接到車禍發生的消息。她記得當時下了雨,她穿著睡衣跑去找人,一開始沒找到,又折回家騎了家裏另一輛摩托車。8點11分她趕到現場時,一輛貨車停在一旁,羅達池已棄車逃離。

眼前的一幕,更是讓她直接崩潰,路麵有多處血跡,剛醒不久的羅文堯捂著脖子,支吾著想說又說不出來,隻能用手去指,她的小兒子被壓在車輪下,旁邊則是大兒子,兩個孩子身上均有多處刀傷。幾乎同時,救護車、警車也相繼抵達現場。

陳欽州說,他過去時警方封鎖了現場,兩個小孩已經被“蓋住了”;羅文堯則被送去醫院,他的傷口長17.5cm。9月5日,醫生告訴他的家屬,所幸傷口較淺,但再晚十分鍾送到,人就沒了。

肖煥群認出肇事車輛為羅達池所有,卻沒見到車主蹤影,案發半小時後直奔他家,喊了幾聲沒人應,直接抄了塊石頭往窗戶上砸。羅達池離異,獨生女兒當時在家,一出門,就被肖煥群的眼神嚇住了,但她並不知道父親的下落。

案發後半小時,肖煥群為了找到羅達池,將他家窗戶砸了。

眼見雙方爭執愈烈,家住一旁的羅炳坤,緊忙開車搭走了羅達池的女兒。那時肖煥群被羅炳坤攔住,手腕在掙紮中硬生生給拽出了幾道淤青。提及此事,羅炳坤有些無奈,說情急之下隻能這麽做,總不能再鬧出人命,“一事歸一事。”

兩個孩子的父親羅光華也一度失去理智。他平日在東莞打工,逢年過節才和小孩聚上一趟。這次回家,他等著案件進展,沒再離開。案發近三周後,他提著刀獨自在村裏遊蕩,喃喃自語重複著,“我的仔呢?”、“你們都是幫凶。”

9月4日,澎湃新聞記者走訪湖岩村,發現村民基本回避提及該案件。

羅文堯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羅達池看著比較文弱,身高一米六出頭。兩人算發小,“親兄弟一樣”。羅達池買了摩托車,還教自己怎麽開;自己家裏吃飯哪怕沒幾個菜,叫他一起吃,他也會留下。

羅文堯說,羅達池後來去廣州做家電維修,一做就快20年。自己除了打打短工,很少外出,因此與他往來漸少。

羅達池是這幾年老屋翻修才回來的,據陳欽州介紹,此人不太跟村民打交道,有時村幹部需要找村民簽一些文件,一旦天色晚些,就看到他家院門關起來了。羅達池家四兄弟,他排老小,四兄弟的家挨著建,但他也不常去兄弟家串門。

肖煥群嫁來村裏6年,與羅達池接觸也不多。平日她忙著帶小孩、到鎮上奶茶店打工,早出晚歸,偶爾會看到羅達池出門遛狗。

她第一次與羅達池接觸,是2021年清明前夕,那時她剛生完小兒子在坐月子,他上她家詢問買地的事,說話“很有禮貌,很客氣。”

如今回想,她覺得這或許就是悲劇的開端。

挪地

在湖岩村,羅達池和羅文堯兩家房子持水平線一東一西相鄰而立,中間隔著一截水泥路。羅達池要買的地,為羅達池房子後方空地,買下來的話,他在房後加蓋的廚房就能大一點。

羅文堯解釋說,此前兩家老屋相鄰地塊蓋有豬圈、茅廁等,並非像現在兩家均為獨棟建築,再由水泥路規整地一分為二。而那塊空地原為他祖輩蓋的茅廁,羅達池打算花3000塊買下。

羅文堯回憶,收到這一提議當天,自己僅回複說要再考慮下。但隔天,羅達池徑自叫來推土機、鉤機開工,他的哥哥、嫂子也過來撐腰,“他們說地界隻有他們清楚。”

“羅達池是知道這小塊地是羅文堯的,隻是範圍要劃到哪(有爭議)”,當時參與調解的陳欽州還叫了治安隊,以防衝突加劇。陳欽州回憶,因年代久遠,茅廁所在地塊已無明顯標識,好在挖到了茅廁殘存地基,雙方重新量了茅廁大小後未再爭論,“大家(對茅房範圍)都沒意見。”

合水鎮綜治中心一名幹部表示,當時涉事雙方沒再起衝突,也不涉及賠償,所以“沒做記錄,也沒有調解材料可以提供。”

羅文堯當時心裏的想法,是跟羅達池商量“挪地”,而不是收3000元“賣地”。具體來說,讓羅達池把他已經在家側邊挖好的、約1.44㎡的化糞池坑位,挪到他想買的這塊空地上;村委調解時,他就向羅達池提議過,恰好村裏在搞新農村道路建設“戶戶通”,這樣一換,化糞池坑位不再占路,兩家之間的路就能鋪寬一些。

就結果來看,這個期望並未實現。記者走訪發現,羅達池的廚房已加蓋,其房屋邊角“缺口”處,有塊1.7m×3.6m的長方形空地,約6㎡,即為此前爭議空地,他並未使用。按羅炳坤的說法,廚房“一分一厘都沒有拿多他(羅文堯)的。”

羅達池房屋後加蓋的廚房,邊角的空地即為爭議地塊,羅達池並未使用。

兩家之間路基4.5米,除去羅達池家側邊蓋好的化糞池,寬度約1.2米,及羅文堯一家預留空隙,寬度約0.6米,中間水泥道路寬度約2.7米,僅容一輛小轎車勉強通過。按現行道路建設標準,村道以單車道設計的話,一般路基寬度不小於4.5米,路麵寬度不小於3.5米。

羅達池家(左)與羅文堯家(右)之間的水泥路,路麵寬約2.7m,左側有化糞池,寬度約1.2m,右側為羅文堯一家預留空隙,寬約0.6m。

而這條路,對兩家來說鋪得都不順心。

據《民法典》第二百九十一條規定,不動產權利人對相鄰權利人因通行等必須利用其土地的,應當提供必要的便利。

羅光華說,他們的宅基地地界,主要為自家一條斜著的排水溝渠,這是“老一輩一直傳下來的、默認的。”按此劃分,這條路占用的地大概三分之二是羅達池的,自己隻占小頭。

“他們(羅達池及其親戚)覺得這條路修起來,我們家沒出多少地”,肖煥群回憶說,2021年9月,鋪路前統一接排水管時,雙方就曾發生口角,鋪路那幾天幾乎是“從頭吵到尾。”

“羅達池反而語氣平穩一點,也沒鬧過”,肖煥群說,他親戚則對鋪路頗有成見。原先她一家與他親戚關係並不差,她丈夫還給羅炳坤做過伴郎。但因地界劃分意見不一,她一家與羅達池親戚在瑣碎日常中,時有摩擦發生,甚至連她地裏幾顆水瓜“越界”纏到對麵去了,都會拌嘴幾句。

羅文堯說,有次他正清理排水溝渠的雜物,和羅炳坤父母說話“大聲了點”, 羅炳坤拿了鋤頭差點動手。發生這些矛盾時,羅達池基本沒在家。

9月4日,澎湃新聞記者向羅達池多名親戚問及相關土地糾紛,對方均表示不知情。

羅文堯坦言,這次鋪路“嚴格來講,我們確實有一點問題”,最後鋪路模時,他覺得挨他家太近,怕以後車子開著把他家給撞了,硬是讓施工隊挪了些,留下約0.6m的空隙,“羅達池那邊的我沒動。”他覺得當時應該叫上羅達池及村委協商的。

在陳欽州看來,“兩家糾紛跟新農村修路應該沒有關聯”,他記得羅達池確實提過鋪路占了自己更多地,但不至於寸土不讓。“我說(這樣)大家都有條路,他就說,你喜歡怎麽樣搞就怎麽樣搞了”、“他都接受的”。

爆發

兩家因廚房、鋪路爭議過去兩年半後,今年2月4日,臨近春節,羅達池突然持刀與羅文堯對峙。

羅文堯回憶,當天一早他去倒垃圾,羅達池獨自走來,雙手握著砍刀,刀柄口是一截替換加長的木棍。對方朝他揮了一刀,他拿垃圾桶擋住後退身嗬斥道,再砍一刀,就要玩命了。雙方親戚及時製止了他們,臨走前,“他(羅達池)說今天殺不了你,過完年再殺了你。”

羅炳坤說,事發前羅達池“都沒有什麽異常”。他推測這個舉動背後,可能是與羅文堯一家的瑣事“生了很多氣”,或對此前地界爭議積怨。

“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肖煥群表示,鋪好路後,她一家與羅達池的“恩怨”算結束了,期間他並未表達對此的不滿,平日雙方多是點頭之交,就記得有一次,羅達池外孫女上她家騎單車玩,人過來把她帶走了。

事發隔天,回家過年的羅光華得知此事,報警並叫了村委會。他記得,那時的羅達池一反常態,語氣很凶,“他說我們占了他的地,那時我們才知道他(砍人)是為了拿地。”

事實上,此次爭議地界,同樣源於排水溝渠。陳欽州解釋說,它一直延伸兩家前院圍牆,致羅達池前院地塊呈“直角梯形”狀,而他認為地塊應是齊整的。

讓陳欽州頭疼的是,兩家宅基地地界僅靠以前口頭默認,並無確權登記。“地是誰的,我也不清楚”,他說村裏這種模糊的地界並非個例,甚至“一塊地五、六戶人的,這一點、那一點,你怎麽搞?”

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教授郭亮,曾在2022年發表論文《鄉村振興背景下的土地糾紛調解及其製度完善》稱,近年來,農民之間的土地糾紛,圍繞著宅基地和山林邊界確立引發的權屬糾紛相對較多,這更多的是既有曆史糾紛的集中爆發。

論文稱,這類糾紛一直存在,隻是在農民外出務工以及土地收入受限的背景下,並未直接體現。隨著農村基礎設施的改善、農民外流人口的返鄉和土地價值的上升,農民對土地權屬和邊界的重視程度相應上升,原本潛藏著的土地糾紛開始外顯。

雙方最終還是劃了新的地界。羅文堯說,羅達池在排水渠與前院交集處,水平向右量了2.2m,以此為新界點,再垂直延伸至前院圍牆作為新界線。

“羅達池量到哪,羅文堯都說好,都沒出聲了……他也沒有說要量更多”,陳欽州說,村委會有調解記錄及新地界的證明材料,案發後他們曾向警方出示配合調查。

9月4日,澎湃新聞記者向譚震村委會問及此事,工作人員表示,相關材料需向合水鎮綜治中心問詢,他們並不知情;對此,合水鎮綜治中心工作人員回應稱,他們未收到村委會相關糾紛上報信息,“不知道。”

另據記者走訪發現,羅達池已在前院涉爭議地塊上蓋了車庫。綜合羅文堯一方說法,以車庫深6m、重量地界上、下底部分別寬3米、2.2m計算的話,爭議地塊,即該處梯形的麵積為約15㎡。

羅光化說,“吵歸吵,最後讓步的是我們。”但羅炳坤認為,這與讓步無關,羅達池是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完全兩碼事。”

羅達池蓋的車庫,圖中地麵上的木棍,為羅光華用來示意原排水溝渠大概位置及延伸方向。

陳欽州說,他一度覺得糾紛到此為止,至今難以理解羅達池的凶殺動機,“應該是口角問題。”湖岩村一位村民表示,村裏也有傳聞說,羅達池被羅文堯一家罵過“絕後”。

對此,羅文堯一家均否認了。羅文堯說,他脾氣確實火爆一點,但兩家長年相處,清楚這是羅達池的軟肋,這點尊重還是有的。對此,陳欽州表示,羅文堯性子“衝一點”,但不記仇,哪怕自己和他吵過架,隔天也能正常交流。

羅文堯表示,重劃地界後,兩家都是各過各的。案發前幾天,他從廣州做完工回家插秧,好幾次碰到羅達池出門遛狗,都會打聲招呼。

在肖煥群記憶中,這種“客氣”已維持了小半年,7月28日晚上九點,她和同事給大兒子過完生日,出門送同事回家時,也碰到了羅達池。他在門前水龍頭洗手,彼此就是看了眼,也沒說話。

那晚,羅達池水龍頭壞了,羅炳坤幫他去修時,覺得他看著好像很累,精神有點緊繃,他說自己“不行了、沒力氣,一搞(水龍頭)就出汗了。”

羅文堯說,隔天,當他準備接孫子上學,羅達池走去抹開車玻璃的落葉——這是羅文堯家監控拍到他的最後畫麵,在那個略顯模糊畫麵中,一切“看著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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