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教師性騷擾九年後,她還好嗎?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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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2015年向學校舉報老師王安中性騷擾的很多細節,劉藝(化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她家中還是保留了一份2015年5月底與王安中的微信對話截圖。截圖裏,王安中試圖讓身為大二學生的劉藝描述她的私密部位。
這份證據在事發當年被劉藝母親送至陝西師範大學的紀委辦公室,母女二人曾希望校方追究王安中的責任,並讓後者道歉。但隨後數年,劉藝一直沒等到道歉,往後9年,王安中也依然在該校新聞與傳播學院擔任教職。多位畢業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5年後,他對學生的騷擾並未斷絕。
直到2024年7月21日,中國人民大學一博士生舉報其導師性騷擾。在洶湧的輿情中,次日,一位名叫葉雨薇(化名)的畢業生再次曝光了王安中對其性騷擾的行為。
爆料迅速在陝西師範大學校友群體中引起討論。葉雨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還有十餘名畢業生聯係她,願意反映王安中在校期間的騷擾、不當行為,劉藝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十餘名舉報人中有據可查的最早案例。
7月24日晚,陝西師範大學發表聲明開展調查並報案。次日深夜,該校通報,稱王某某嚴重違反教師職業道德,損害教師形象,造成惡劣影響,決定撤銷其副教授職稱、大學教師崗位任職資格,並解除聘用關係。
“正義遲到了。”劉藝說,“如果2015年嚴肅處理,他也不至於那麽囂張地騷擾那麽多人。”
“不敢明確是不是性騷擾”
劉藝回憶,她與王安中相識,來自大二春季學期即將結束時的研學活動,後者是小組作業的指導老師,負責指導學生的研學報告。
劉藝說,自己和小組其他同學因此加上王安中的微信,等小組回到西安,就受邀一起去他辦公室談話。劉藝回憶,那次談話持續到淩晨。
擔任過新聞與傳播學院辦公室學生助理的白駿逸(化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2014年秋季學期開始,他聽聞王安中經常邀請學生特別是女生去辦公室。白駿逸有幾次晚上十一二點在走廊碰到王安中,也能聽到王的辦公室裏有女性說話的聲音。不過白駿逸說,王安中的辦公室門關著,無法確定裏麵的情景,也聽不清具體談話內容。
那次談話後,劉藝和同學回到宿舍,王安中給她發來信息,“讓我睡覺蓋好被子”。劉藝說,她當時覺得這不應是老師對學生說的話,但此前與他的聊天比較愉快。“也出於對老師的尊敬,就正常跟他回複。”
時隔多年,劉藝說已記不清當晚話題如何轉變到二人相處上,隻記得王安中冷不丁提到,二人的溝通還是有隔閡。
對話截圖裏,王安中說:“那就讓你我的交流,從彼此對身體的探討開始吧,從身體而升華,也是福柯的思想體現。”
上述對話發生在當天淩晨2點31分前後,劉藝回憶,王安中隨後問她的身體敏感信息。
劉藝提供的截圖中,難以看到她明確的拒絕和抵抗。她對此解釋,想回避這些問題,同時也懵住了,沒有立刻意識到這是性騷擾:“當時我對他依然有對老師的尊重。”“而且他下學期還要給我們上課,他萬一給我掛科呢?”
葉雨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王安中給她發生殖器圖片前,自己正向對方谘詢找工作的事情,“我在出租屋的床上坐著休息,看到圖片後,在床上僵住了幾秒鍾”。此後,她趕緊退出微信,這些年也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提起過這事,“當時我心裏不敢明確是不是性騷擾”。
“沒畢業,有顧慮”
劉藝說,第二天上午,王安中繼續微信找她聊天,沒有談及身體或者性,她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
接下來幾天,王安中多次以“單獨輔導作業”為由,邀請劉藝去他辦公室。劉藝說,她一直以各種理由拒絕,但王安中沒有退縮,直到她提出,和他下次見麵“隻可能在下學期的課堂上”。
劉藝所在的班級,會在大三上“電視節目策劃”和“視覺文化與視覺傳播”這兩門課,任課老師為王安中。
“我本來覺得冷處理一下,大家互不幹涉就算了。”劉藝說,但十幾天後,王安中又開始找她,“這事情超出了我的承受範圍。”劉藝決定告訴最親近的同學和媽媽。同學很震驚,因為在外人看來,王安中“很有文化”,辦公室裏裝飾著國畫和書法作品,朋友圈內容也給人留下高雅的印象。
“我媽看了聊天記錄,又震驚又憤怒,說這就是性騷擾,第二天她就打印了聊天記錄,去學校找了紀委。”劉藝回憶,當年投訴到學校後,她寫了一份情況說明,數天後新聞與傳播學院一男一女兩位老師找她談了話。
2024年7月,陝西師範大學報案後,警方找到劉藝,向她出示了學校關於這件事情所有的檔案資料。看到9年前舉報時交給學校的陳情書、聊天記錄和與學院工作人員的談話記錄,劉藝9年前的感受重新浮現:“工作人員當時對我進行了安撫,但我沒有真的被安撫到。好像他們隻認為這種行為是錯的,卻並不認為它值得被‘零容忍’。”這期間,劉藝母女提出希望學校、學院給予王安中處分和警告,不再繼續教劉藝,同時對劉藝賠禮道歉。
2015年秋季學期開學,兩門課的授課老師換成了另一名女老師,劉藝不知道這是否與她的投訴有關,因為學院沒有告知後續處理情況,王安中也沒有向她道歉。兩人從此沒再聯係,她與王安中最後的交集是2017年畢業時,王安中作為學院老師出現在她班級的畢業照上。
“我和家人都不滿意學院當時的處理結果,但自己沒畢業,有顧慮,就那樣了。”劉藝說。
南方周末記者在王安中被學校解除聘用關係後,多次撥打他的電話,均顯示無法接通。
“在業界有影響力的人”
數份學院的課表、教學安排顯示,2015年底,王安中成為2016屆本科生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2017年春季學期,王安中繼續教授大二學生課程“研究方法與論文寫作指導”;2017年秋季學期,也就是在劉藝畢業後,王安中重新教授大三學生“電視節目策劃”等兩門課程。畢業生透露,那些年,王安中在學院裏至少教授四門課,除了本科生,也有研究生聽他的課。
據學院網站,王安中生於1978年,曾任某地方電視台頻道總策劃、廣告部副主任;進入高校後,擔任高校影視、策劃兩個行業協會的理事,也是多家政府機構和媒體顧問。多位受訪畢業生提到,他上課時會經常提及自身從業經曆。“會讓人感覺是有業界資源或在業界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白駿逸說。
但王安中的課堂表現卻在同學間有很大爭議。葉雨薇說,他經常在課堂上吸煙;白駿逸認為,自己作為專業第一名,認真上過學院每一門課,他的教學水平和教學態度難以和學院其他老師相較;與白駿逸同年級的李悅(化名)提供的班級群討論截圖顯示,其他同學認為他“上課就是在劃水,沒啥知識輸出”。
白駿逸比劉藝高一個年級,2013、2014年都上過王安中的課。在兩門不同的課上,王安中講述了同一個案例,令白駿逸至今印象深刻:王安中放了一張女性穿著魚嘴高跟鞋的圖片,以視覺文化傳播為由,分析“為什麽女性穿魚嘴高跟鞋好看”,最後他得出結論:“女性的腳趾若隱若現,能引發男性的性遐想,勾起男性的欲望。”
李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王安中在課堂上會談論男女穿著:“女生可以穿超短褲,男生不能,要有男德。”
白駿逸當時大三,覺得自己和周圍人對性騷擾的認知、界定和意識不夠明確,同學間最多也就是以“猥瑣”來形容王安中的授課內容,“當時我們對他這種擦邊球是很難辨別、反抗的”,但是白駿逸還是認為這樣的課堂給他造成了心理傷害,“我能記到現在”。
學期結束後,白駿逸在評教係統裏評價王安中“上課內容與專業無關,沒什麽收獲”。不過他說,評價沒有後續反饋。
李悅也承認,自己從未向校方反映王安中的教學問題,“他隻有這門課(和大家接觸),學分也給了,想可能這就是他的風格,畢竟人家履曆確實也不錯”。
葉雨薇當年多在校外實習,對這些同學吐槽隻有零碎印象。事發近7年,她已記不清王安中為何會成為她的論文指導老師。她的畢業論文內容涉及“電視劇中的懷孕女性在一定場景下的性別特征呈現”,但她想過,如果回到當時,讓她選擇導師,“可能也會選擇他”。她解釋,起碼王安中過往的業界經曆可以指導她的論文,“希望我的論文不要那麽學術化,而是跟實踐有更多關聯。”
收到對方發來的照片後,葉雨薇一度“膈應、害怕、痛苦”,甚至糾結自己“跟他相處是不是有不對的地方、會不會給了他某種信號、或者我沒有及時意識到他的信號”。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幾年,她一開始不去細想,用工作逃避,直到自身成長和周圍環境變化,她才逐漸肯定,2017年發生的事“不是我的問題,是對方性騷擾”。
想爭取一個道歉
葉雨薇現在英國工作,人大博士生舉報博導事發後,她轉發給了王安中,想提醒王“即使事情過去多年,我也沒有忘記”。
不久,王安中發起語音聊天,被她拒絕了。她在微信說:“畢竟這種事兒做多了,報應終有時的,我這些年也從不少校友那聽說王安中老師對其他女學生的騷擾經曆,所以這種新聞肯定要分享給王老師的。”
王安中很快回複:“謝謝,是要引以為戒啊!謝謝謝謝!”
葉雨薇說,那一刻,她發現屏幕對麵的人很虛弱、很可笑,“我最先的反應是驚訝,他居然有膽回複我,但看了回複內容,又覺得他確實還是沒膽。”
隨後,葉雨薇將對話發到她所在的兩個微信校友群:2013級新傳院畢業生群和北京校友群。信息擴散開來,不少校友開始討論此事。“新一批大學生要進入校園,想讓更多人意識到這個老師過往的行為,也想到輔導員在群裏,學校可以處理、調查這件事。”葉雨薇說。
2018年11月,陝西師範大學人力資源處在官網發布了《違反師德師風行為舉報須知》,明確“與學生交往超出正常師生關係範疇”屬舉報受理範圍。其中學校處理舉報工作的流程有:受理登記;明確負責處理的機構、部門;檢查舉報內容,給予相應的處理意見;向實名舉報人反饋處理結果。
多位受訪者回憶,上學時沒聽過學校對性騷擾方麵有培訓,也不知道有舉報和救濟通道。“除非有實質性傷害或觸碰到底線,學生一般都不會舉報,怕得罪老師、影響畢業,也怕被其他人議論。作為弱勢方,事件中的女性無論怎麽做都很難。”李悅感慨。
葉雨薇的信息發出不久,一位輔導員就在群裏回複,稱學校已高度重視,會一一對接調查,也希望大家不要往外轉發這一信息,隨即解散群聊。
還是有十餘位畢業生找到葉雨薇,向她反饋王安中的不當言行,涉及範圍從2014年至2021年。劉藝和白駿逸就是聯係上葉雨薇的畢業生之一。
葉雨薇向警方提交了自己、劉藝和白駿逸的證詞,還提交了一份匿名女性發來的聊天截圖,其中表明2019年王安中也通過文字聊天騷擾了這名女性。“如果2015年那份舉報的處理就震懾了王安中,是不是就不會有2019年甚至往後幾年更加糟糕的情況了呢?”
南方周末記者為此多次聯係陝西師範大學成立的專項調查組、陝西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相關負責人,但未獲對方回應。西安市長安區郭杜派出所工作人員得知南方周末記者來意後,提出聯係宣傳部門,也旋即掛斷電話。
白駿逸那些天一直很憤怒,想找教過他的老師們討論此事,一位老師對他說,自己也是剛剛聽說,希望學校能開展師德師風整肅。但此外,他沒看到更多老師出來討論自己的看法。白駿逸覺得有些無奈,“我能理解,老師們都處於那個關係網裏”。
“有兩位老師私下裏向我表達了關心,我的家人,也有很多校友不遺餘力給我提供了很大的支持和鼓勵,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葉雨薇說。
7月25日深夜,陝西師範大學通報王某某被解除聘用關係後,葉雨薇還想通過學院,為自己、劉藝和其他被騷擾過的女生爭取一份遲到的道歉。7月29日,她和學校負責調查此事的三位工作人員拉了一個微信群,但很快,上述三人都從群裏退出了。
第二天,她想聯係學院相關負責人,發現自己已被對方刪除了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