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男人,要拿回自己的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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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家欣

編輯|王珊瑚


視頻剪輯|張歆玥

傷心男人聯盟

十二點鍾的太陽讓村莊陷入沉寂。路上空無一人,樹葉耷拉著,好像在打瞌睡。一輛白色汽車出現在村道上,巨大的紅色條幅蓋住前引擎蓋,車窗打開一個縫隙,探出來一個喇叭,扯著嗓子不知疲憊地喊:“抵製高價彩禮,人人有責,打擊騙婚行為,刻不容緩。”

兩個年輕男人坐在車內,一胖一瘦。熱浪從車窗飄進來,兩人抬起手,潦草地把汗一撥、一甩,車內的空氣變得更加渾濁起來。但他們毫不在意。此刻,這兩個男人有著更為重要的任務——一場對前妻的“報複”。

白色汽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31歲的小馬從駕駛室鑽出來,四處踱步、張望。肥胖帶來的圓肩,讓他看上去有些駝背。


路人投來探尋的目光。小馬抓住機會,舉起喇叭吆喝:“我是抖音被騙婚小夥初塵”。日頭毒辣,戶外沒有遮擋,他的汗涔涔地往外冒,肥大的白色T恤被浸濕了,沾上了泥塊,頭發塌成一團。

比起體格和打扮,他的嘴皮子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一箱茅台、六條黃金葉、四個豬腿、四條羊腿、四隻活雞、四條活魚、兩箱榴蓮、兩箱車厘子、兩箱愛情果、兩箱奇異果”。這些條件仿佛刻在腦子裏,熟練地從他嘴裏蹦出來。

話到這裏,他會停頓一下,用有點戲謔的語氣接著說,“愛情果、奇異果是啥?我見都沒見過。”

●白色長城汽車在村裏宣傳。蔡家欣攝

人群發出一陣笑聲。這些都是婚禮第二天妻子提出的回門禮,價值超過三萬塊。小馬掏不出來,妻子在當天便消失了。之後,小馬接到離婚起訴書。10天後,在法院的調解下,小馬離婚了。


現場略帶喜劇的效果,讓同行者小魏很滿意。他很瘦,穿著Polo衫,隱匿在圍觀人群中,舉起手機,直播小馬的控訴。

26歲的小魏也是一個失意者。付出三金一鑽以及34萬的彩禮後,因女方索要一輛20多萬的全款車,婚事告吹了。法院要求女方歸還28萬彩禮,過了支付期限,這筆錢仍然不見蹤影。

為了要回彩禮錢,小魏在抖音上曝光自己的經曆。幾百萬網友觀看了他的視頻,各路媒體的電話湧進來,“訂婚給34萬彩禮後女方退婚不退錢”的話題登上熱搜。不到10天,女方因拒不履行還款義務被拘留。5月23日,訂婚後一年,小魏終於拿回28萬彩禮錢。

就像突然起了風的麥地,受傷男人們的心又動了。他們在網上聯係小魏,講述自己類似的遭遇。小馬就是其中之一。

跟小魏相比,小馬討要彩禮的過程其實很順利。法院調解完當天,他就收到女方弟弟退回的20萬彩禮和三金。但他還憋著一口氣。算上酒席和其它開支,婚禮額外花掉了20來萬。更可氣的是丟了麵子,“親戚朋友都去喝喜酒,第二天新娘子就跑了,有(比這)再丟人的嗎?”恨意再添一分,“還把我頭婚搞成了二婚”。


兩個受傷的男人湊到一起,倒黴的經曆被他們歸因於彩禮,“彩禮太高了,某些人動了歪心思。”他們決定做一場巡回宣傳,抵製高價彩禮,“這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標!”

安興鎮是他們此次的宣傳重心,這裏是小馬前妻的老家。汽車慢騰騰地在村裏挪動,一個老頭躥出來,神色不滿,“你們那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小馬笑嘻嘻地說,“我們就是宣傳一下。”

禮單

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在網上,聯係小魏的人太多了,他們分享經曆,也相互取經,如何討回彩禮?小魏創建了一個“抵製高價彩禮”的群,群裏已經有130多人。“從婚姻的坑裏往出爬的男人”,“鄆城小夥要彩禮三年無果”,“打擊騙婚正能量老趙”……昵稱就是他們經曆的寫照。

順子,28歲,在他表述的版本裏,30萬彩禮換來一場婚姻。結婚之後,女方屢次嫌棄家裏的空氣和鹽,跑到娘家不回來。自己查出生育問題後,女方更是不同意試管。在法院的調解下,順子拿回3萬塊,他很委屈,但“你不同意,連這三萬塊都沒有。”


一個26歲的山西男生,自稱婚禮結束後兩人就分開了。13萬8的彩禮,法院判女方返還12萬8,雖然還沒到最後的執行期限,但他很忐忑。群裏的人會支招,“不給錢就強製執行,還有拘留”,“找主播幫你發作品,曝光率大”,“查她有沒有訴訟記錄,如果多次跟不同男人有財產糾紛,可以坐實騙婚”。

在這些男人看來,高價彩禮是萬惡之源。有人建議,“10萬以上彩禮的別考慮,陪嫁多的另說”。

但在真實相親的市場上,這些男人其實沒有太多的議價能力。

小馬就是這樣。31歲的年齡,在農村都快要邁入光棍圈了。他的條件實在不出眾,一名冰淇淋銷售,有一輛價值幾萬塊的代步車。母親是清潔工,父親在工地上打零工。雖然是獨子,但底下還有兩個正在讀書的妹妹。由父母蓋起來的那棟兩層半自建房是他為數不多的“籌碼”——據小道消息,它將迎來拆遷,有希望換回幾套房。

但小馬太胖了。10來個相親局,他沒有一次成功過,“每次別人都會嫌棄,後來都不想相了。”


直到前妻的出現。這段婚姻堪稱“快閃”:4月9日相親,隔天,對方表白了,“我現在滿心都是你”。4天後兩人訂婚,接著領證,5月2日辦婚禮。雖然女方大他四歲,還是二婚,但小馬接受這種現實,“在農村嘛,(我)這個年齡大多數很難找頭婚的了。”況且,“隻要能安穩過日子,管她是不是二婚。”

小馬暗中考察過女方:吃飯就點兩個菜,不到100塊錢,“挺會過日子的”。最令他驚喜的是一碗玉米糊糊,女方點名要的早餐,“咱就是農村人,那農村人不就是喝玉米糊糊嘛。”

為了抓住這段突如其來的愛情,他忙前跑後,又是洗衣服,又是送飯,花錢上也很大方,甚至給女方的小姐妹掏看牙的費用。錢大都是從父母那裏要來的。婚禮籌備時間太倉促,他辭掉了冰淇淋銷售的工作。

訂婚當天,18萬8的彩禮,被存進對方的戶頭。

在菏澤的農村,特別是位於東北邊的鄆城、巨野、東明、鄄城,這隻能算平均的水平。雖然在山東全省,菏澤的GDP排名是中等,彩禮卻在榜首,一度有“3斤3兩”(注:百元鈔票的重量,約為15萬)和“萬紫千紅一片綠”(注:1萬張5元鈔票、1000張百元鈔票,以及成堆的50元,加起來約15萬)的說法。結婚意味著一張長長的禮單:


以小魏為例,縣城的一套房和汽車是標配,二三十萬的彩禮是基礎,還有三金一鑽,以及一部新款手機。此外,見麵禮、要好費、改口費、下車錢加起來也要好幾萬。訂婚當天,男方還得提著“100箱聘禮”上門,包括10條中華煙、10箱酒、10箱燒雞……

算下來,這張禮單至少價值五、六十萬。

●小馬和小魏正在一起算婚禮的開銷和損失。蔡家欣 攝

小魏家在巨野,未婚妻又是鄆城的,34萬的彩禮和5萬5的三金,超出預算不少。但他擔心,再等下去,彩禮又該漲了。四年前,因為“前10萬後10萬”的彩禮,他放棄過一個“合適”的女孩。現在,彩禮都要“4個9萬9”或者“5個9萬9”了。

他現在對結婚對象隻有兩個標準,“外形不是太胖,找個會過日子的就差不多了。”


這幾年,一輛車拉著四、五個媒人,去相一個女孩的情況也不少見,他甚至相過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女孩。完事後,他還得給每個媒人發20塊錢電話費,“相一個就得80、100塊錢。”

超出預算的彩禮,是小魏父母借來的。為了這張禮單,十有八九的家庭會背上債務。除了親戚,還有貸款,抵押貸、裝修貸,甚至是微粒貸。在鄄城,一位60多歲的老父用50多頭豬給兒子擔保,兒子擔保出自己的糕點鋪,父子倆相互打配合,最終貸出7萬塊,湊齊兒子二婚所需要的16萬8彩禮。

在當地,彩禮默認會帶回一部分到小家庭。這也是男方願意承擔高額彩禮的一個原因。群裏一個男青年為了確保錢能帶回,甚至在和女方談彩禮條件時錄了音。

一旦婚姻破裂,為避免人財兩空,他們必須要回那筆彩禮錢。

要不回錢的日子,小魏倒黴透了。他在上海開大車,幾乎每天要給律師打電話問進展,“她也沒錢,一個小姑娘怎麽執行?”掛完電話,失神的小魏從車上摔了下來,把腿摔壞了。


他是家中的獨子,在上海的郊區運輸建築垃圾,父親在飯店打工、母親給人當保姆。為了這筆錢,父母幾年都不買新衣服了,“去哪裏幹活都會考慮坐個(綠皮)火車和大巴,不會考慮高鐵了。”

即便拖著傷腿,小魏也要拉上媽媽和大姨去要錢。他在車上扯條幅,把車開到女方家的樓下放喇叭。動靜鬧得太大,有人報了警。

家醜鬧到網上,他也無所謂了,“為了這30多萬,別人議論我又怎麽樣?”好在不到20天,那筆彩禮款終於回到小魏的手上。與此同時,在那個“抵製高價彩禮”的群裏,小魏收到一條入群申請——對方是當天在現場的一名輔警,也有一筆討不回來的彩禮錢。

●小魏的判決書

沒有女娃了


輔警小李隻有23歲,人生進度條已經超過多數人——17歲結婚,20歲離婚。雖然不想早結婚,但家裏一直催,小李也怕打光棍。

66歲的大伯就是現成的例子。雖然每個月有2000塊退休金,但村裏人總免不了要調侃他,“拿你(光棍的身份)當樂子”。大伯總是一個人坐在家裏聽戲,不久前做手術,小李和表哥輪流照看,躺在病床上,大伯顯得很局促。

當然,早婚的背後,還有更為緊迫的現實:男多女少。“父母嘛,就想說提前,跟占一個什麽東西似的。”群裏的一位男性說。

在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中,菏澤總人口性別比是103.19,男女比超出山東全省平均水平,小李所在的鄆城,性別比更是高達105.25,彩禮是出了名的重。

60來歲的老舅,在菏澤鄉村做過很多年媒人。他很久不開張了,原因是“沒有女娃了”,“都跑外邊,去縣裏打工了。”剩下來不受歡迎的女性,基本都有一個弟弟,擔心會把彩禮留給弟弟。


至於剩下的男青年,“能拉出三大席”。其中就有老舅的兒子,有些智力殘疾。

女性成了稀缺資源,結婚的條件隨之被抬高。比如房子,頭幾年隻要村裏有一棟自建的樓房就行了。後來,這個要求提升到縣裏的一套商品房。如今,貸款房要變成全款房了。

初婚的年齡也在降低。在縣城做了十幾年媒婆的任姐,家裏客廳的茶幾上,隨時攤開一遝檔案,2003、04年出生的年輕人,都跑來備案了。一旦超過28歲,在任姐這裏,都屬於剩,尤其是男性。

為了能說上媳婦,一個裝修工的母親找上任姐,央求她給兒子說一門親事,說成就給兩萬。給啞巴兒子找對象,一對父母把村裏的幾個媒人召一起,發紅包請吃飯,“還沒成就先分錢了”。

但任姐一般不收這些人。“條件差,沒底氣,要多少彩禮,多肉疼他都不說疼。”錢大概率是借的。“過日子,借的,這就是無底洞啊。”


輔警小李為了結婚,就借了不少。33萬的彩禮錢,有鄉村老師母親的工資,父親在樹皮廠換來的汗水錢,還有親戚們的借款。17歲的小李,對錢沒有太多概念,“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習俗吧。”但他認為“彩禮是雙方撫養家庭的(基礎),至少得帶回來一半。”

可是女方沒有帶回一分錢。“要這麽多,還不帶回來,就是賣女兒。”他有點嫌惡地說。

當輔警,每個月到手2000來塊錢,怎麽養家,都沒想明白,“過日子,就是吃飯啥的,就過唄,沒什麽分工。”對象是家裏點頭的,比他小一歲,婚前沒見過幾麵,但他很認命,“反正家裏催得緊,家裏覺得可以就行了。”

婚後難題除了錢,還有婆媳關係,小李應付不了,跑到單位的值班室過夜。

最終,一筆幾十塊錢的電費由誰承擔,讓這樁婚姻走向死亡,共同生活一年半,法院判決女方歸還19萬彩禮。


三年過去了,經由勤勞的父母,債務被清空了。女方早已再婚生娃,但由於名下無財產,小李遲遲拿不回來那十九萬元。

這三年,不管上班,還是休息,父母都會催促他,“那筆錢怎麽樣了?”一個晚上,沉默木訥的父親,喝醉後,一個人跑到女方的小區,在樓下大喊著要討回錢。

“錢要不過來,就沒法再結婚了。”小李沮喪地說。那是他重啟婚姻的本錢。這個年輕人內向寡言,和陌生人交談的時候,眼神微微膽怯。

即便感到受傷,他還是認為結婚生子,就像土地裏長出莊稼那樣天經地義。

父親有三個兄弟,但大伯光棍,二伯早逝,“我爺爺那一輩到現在,家裏就我一個獨苗了。”聽說現在的彩禮已經漲到“5個9萬9”,小李的心“涼了一截”。


小魏要回28萬的消息,讓小李有點低落,“他彩禮要過來了,(我卻沒有)。”但也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片熱鬧的群裏,他怯生生地問了一句,“執行庭執行了三年,女的嫁到了沙土(鎮),有啥好法不?”

●小馬正在錄製舉報前妻的視頻,小魏幫忙拍攝。蔡家欣攝

找,借錢也得找

如果把婚戀市場看作一個生態層級,那麽,這些男性處於底層。他們散落在廣袤的農村,大都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因為經濟條件、外貌長相、還有性格等原因,在相親的市場上幾乎被邊緣化了。他們接受規則,“你不同意(高彩禮),但有別人同意,都很搶手,跟搶購似的。”一個男性說。

與其說是搶購,更不如說,高昂的彩禮,是一場性別資源的競爭。


人類學者閻雲翔在《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中提到,1950年代中期開始,由於集體化運動,使得個人勞動對家庭財產累積的貢獻有所上升,它催生了個體權利的上升,以及父權的衰落。這種貢獻,讓彩禮的索要具有某種“合理性”,1980年代中後期,索要高額彩禮有時甚至會變成青年男女的“共謀”,目的就是為小家庭積累財富。

但現在,在競價的壓力之下,沒辦法完全實現經濟獨立男青年,調頭向家庭內部索取。

想起兒子小馬那場鬧劇一般的婚禮,59歲的馬中寧苦笑著,眉宇中間刀刻般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正是收成的季節,村莊裏通行的道路,鋪滿了晾曬的小麥。馬相順的家就在路邊,那是一棟兩層半的自建房,1000平米,蓋了十來年了。但屋裏的一切很嶄新,鋪的是美式田園風的仿古磚,冰箱、電視、沙發也是新的,細心發現,還有婚禮的痕跡,比如落在窗台上的那把新娘扇。

馬中寧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算著一筆一筆的轉賬:2000塊、3000塊、5000塊、12000塊……不到一個月,他至少給兒子轉過去五、六萬塊,它們變成婚紗照、逛街買的衣服,以及給女方的紅包。

他邊算錢,邊搖頭歎息,“沒法子,真是沒法子了,這一次是真可慘了。”馬中寧剛從工地上回來,褲管和鞋底還沾著泥塊。新娘消失後,他到派出所調監控到淩晨1點鍾,兩個小時後,繼續上工地,一天也不敢休息。


這門親事來得突然,幾年沒聯係的老表主動上門說親。雖然進展快,但馬中寧沒有朝不好的方向想過,“孩子都30多歲了,他願意俺都願意,還是親戚說的(媒)。”

這些年,兒子在外打工,婚事沒著落,馬中寧夫妻臉上也沒光。“人家都有小孩了,咱孩子還結不了婚,俺覺得跟誰都說不起話。”村裏人勸起來,也是做父母的不是,“都那麽大了,給孩子操操心,不能光要在外麵打工,這樣不是法。”

兒子小馬談過一個西北的女孩,彩禮也要幾十萬,馬中寧夫婦不太樂意,“找外地的我害怕,別叫人家騙了。”還擔心兒子不回家,“家裏還有老的,還有地嘞。”

他們所在的村莊更靠近菏澤市區,彩禮普遍是8萬8,再往上是9萬9。但馬中寧夫婦主動提檔,12萬8。女方沒陪嫁,就把家具包圓。雖然還有兩個女兒,但馬中寧夫妻倆計算過,連同讀書和結婚,花不了太多錢,“(一個人)頂多10萬塊錢都使不了。”

訂婚前一天,媒人突然上門,女方決定將彩禮提到18萬8。


馬中寧沒法拒絕,“家裏啥都買好了,禮也都買好了,人都來了。”

借錢、跑超市兌現金,他自己悶頭解決了問題,“孩子能結婚過日子,咱慢慢掙,錢慢慢還唄。”此時,兒子正陪著未婚妻在泰山,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在這之後,這場婚禮似乎來了個大拐彎。

試婚紗那一天,兒子打電話來要錢,“相不中,要租婚紗。”馬中寧隻能再轉過去錢。他真是為錢傷透了腦筋,30年前,自己結婚就花了300塊錢彩禮,之後做飯店、賣冰棍,妻子把一塊錢掰成兩塊錢花。現在不同了,一場婚禮將近50萬,把半生積蓄都掏空了。

●小馬的婚紗照 講述者供圖


但馬中寧勸兒子,“可能是在考驗你呢!”。在他們眼中,兒子不知道怎麽跟女生相處,“嘴笨,腦瓜也來得慢”。兒子必須結婚,“這一輩就俺家一個,要是他不結婚,這一門人都算斷了。”

至於債務,他決定自己還,“不會給他增加負擔。”甚至,還要包下兒子的婚後生活。妻子可以在家帶小孩,馬中寧繼續掙錢,“俺掙錢就是為了他嘛,生個孩子都不用照管,奶粉、尿不濕啥的,俺都管了。”

直到女方提出價值超過3萬塊的回門禮,實在掏不動了,“兒子,咱實在借不到了”——那個時候,馬中寧清醒了,“你就是給她,她還是跑。”

距離那鬧劇般的婚禮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家裏開始恢複秩序。馬中寧還欠著5萬的貸款。三、四十度的熱天,就到工地搬磚,妻子頭疼得厲害,村裏那份800元一個月的清潔工,隻能讓70多歲的公婆去替班。

隻有兒子小馬還沉浸在傷痛裏,每天開著車四處宣傳,工作幾乎天天請假。得知兒子把這段經曆發到抖音,馬中寧氣得打了他一頓。


氣歸氣,該做的事還得繼續,“找,你農村就時興這,借錢也得找”。他覺得這是做父母的責任,“就是一輩一輩的人,咱下邊就是熬,為了孩子過唄。”

●小馬婚禮當天的照片 講述者供圖

判決書中的女性

在裁判文書網,敲入“彩禮”和“返還”兩個關鍵詞,會出現83263條民事案由結果,河南最多,山東其次,菏澤在山東省占比最高。絕大多數的判決結果,都需要女方返還一部分彩禮。

這些婚姻的壽命都很短,僅有幾個月,最常見的分開理由是,沒有感情基礎。年齡小也是一個特征。菏澤的一個女孩,被男方追討彩禮的時候,甚至還沒到14周歲。


結婚時間再久,都有可能被追討。在鄄城,一個48歲的女人,結婚十年,雖然有一個女兒,但在離婚的官司中,前夫還是要求她歸還2萬3的彩禮,以及200斤棉花,最終,除了孩子的撫養權,兩人瓜分了共同財產——一輛騎了三年、價值2200元的小鳥牌電動車。

關於彩禮,《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規定了三種返還情形:未辦理結婚登記、已辦理結婚登記但確未共同生活,以及彩禮給付導致給付人生活困難。在具體的判決中,女方懷孕與流產,婚姻的過錯方,都會納入到彩禮返還的計算中。

25歲的菏澤曹縣女孩曉伊經曆過一段噩夢般的婚姻。結婚後,前夫總是喝酒,酒後情緒激動,曾試圖割腕自殘。不僅如此,還帶其他女性外出遊玩。懷孕六個月,曉伊因為瑣事生氣,影響到胎兒,最終隻能引產。這段婚姻維持了半年,22萬6的彩禮,法院判決曉伊歸還其中的25%,5.65萬元。

另一個菏澤農村姑娘王娜要歸還的更多。盡管沒有領證,但她與前夫同居三年。關係破裂後,前夫為了要回彩禮,否認了共同的生活經曆,直到王娜拿出監控視頻、水電物業繳費記錄。王娜聲稱自己在共同生活中支付更多,包括男方家人的看病費用、日常生活的采購,但這些難以被法庭采信,因為“屬於基於共同生活消費性支出”。最終,20萬出頭的彩禮,抵扣掉王娜支出的房屋首付款、維修金,剩下18萬8,她需要歸還一半,9萬4。

彩禮的討要、返還,很多時候像是一場數字遊戲。在這些案件中,法律也隻能用數字來保證一定程度的公平。但很多時候,具體的傷害是無法被數字估量的。


山西媽媽丁芸,對這些算計感到厭倦,中止了離婚的進程。八年前結婚的時候,她收了13萬的彩禮,按照丁芸的講述,這筆錢在婚前給丈夫用於買車。因為沒有陪嫁,她的父母被公婆冠上“賣女兒”之名。

13萬的彩禮,有11萬是外債,靠丈夫每個月的工資還款。孩子還小,丁芸隻能抱著她們到工地幹活。提出離婚時,公婆要求丁芸歸還13萬彩禮,丈夫在一旁沉默,“不反駁也不承認。”房子是丈夫婚前買的,兩人幾乎沒有存款。在丁芸眼中,如果離婚,她什麽都沒有,要承擔返還彩禮的風險,甚至有可能失去兩個女兒的撫養權。最終,她選擇分居。

“一個人挺好的”

還是那輛白色汽車,小馬和小魏繼續遊蕩在菏澤的各個角落。

直播間的氛圍很火熱,網友們出主意,“來曹縣,這裏彩禮高”,“為什麽不去鄆城?”不到半個小時,在線觀看的人數從80多上升到500多。


等紅綠燈的間隙,麵包車的司機,從車窗裏伸出大拇指,“好樣的!”一位老太太專門從院子裏走出來,指著遠處說,“往北那邊去,那邊要3個9萬9!”

●小魏正在路邊宣傳,路人圍觀。蔡家欣攝。

線下到線上的宣傳,給小魏和小馬帶來了關注。在抖音上,兩人都有5、6000的粉絲,評論底下,幾乎全是點讚的。有女生私下聯係小魏,講述自己被騙的經過,話鋒一轉,“你看咱倆合不合適?能不能先從朋友做起?”小魏拒絕了。“說實在的,咱也小心了,不知道什麽目的。”有人更直接,聊個兩三天,朝他要鐲子。

雖有波折,不管怎麽樣,群還是在發揮作用。比如,它給輔警小李帶來勇氣。休息日就效仿小魏,開著車,帶著喇叭,到前妻再婚的村莊,“讓村裏婆家都知道她的事。”

如果沒有父母的壓力,小李其實希望一個人過。他喜歡打一款叫《瓦羅蘭特》的射擊遊戲。這幾年,他一個人帶著三隻藍貓,獨自住著一個院子,“我不願意跟外界交流,除了工作,一個人挺好的。”


進入七月,小魏回到上海,恢複過去開大車的生活。他喜歡旅遊,休息時,會跑去江浙一帶。經曆這一遭,他決定停掉相親,“有合適的再慢慢遇吧!”上海的生活節奏很快,郊區的工地,平時能見的女孩就少,他心裏盤算著,再幹一段時間就回老家做餐飲。

最近,他重新在網絡上曬出判決書,要求女方歸還剩下的黃金。

馬中寧夫婦開始重新給小馬張羅婚事了。但小馬說自己“恐婚”了,“我怕到時候再人財兩空,俺爸媽跟著操心,身體也不知道怎麽樣。”

六月的一天,小馬跑去媒人的家裏,討回了那1萬5的媒禮錢。他自己留下5000塊,剩下的給父母轉過去,“我現在也得用錢,吃飯加油什麽的,還得堅持把這事情搞下去。”

還有一個好消息,他最近接到《立案告知書》,被女方詐騙一案,符合立案條件。如果再有人問起他為什麽離婚,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被騙了,而不是性格或者其它問題。


為了糊口,小馬幹回了銷售的老本行。白天,他載著電瓶車到村裏叫賣。以前,下班後,他會跟著表弟朋友去釣魚。但他很久沒去了。天色一黑,就換回那輛白色的長城汽車,喇叭繼續探出車窗,那尖銳的聲音,繼續穿過擁擠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