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在韓國光州舉辦的關於1980年光州民主運動的展覽上,羅庚澤與他的攝影作品合影。
這是一個標誌性畫麵——一張黑白照片中,一名身上帶著血跡的學生被一名傘兵軍醫用棍棒毆打。這是1980年第一張穿過韓國光州一帶軍事封鎖線的照片,揭露了對後來被稱為光州民主化運動的殘酷鎮壓。
但是,多年來,這位攝影師的身份一直是個秘密,這位一直保持低調的男子名叫羅庚澤(音)。
出於對軍政府及其領導人全鬥煥的懼怕,羅庚澤當年不敢聲稱自己是這張照片以及其他令人不安的光州照片的拍攝者。全鬥煥在光州的鎮壓導致數以百計的人死亡或失蹤,是韓國長期反獨裁鬥爭中最黑暗的一章。他的統治於1988年結束。現在,很多韓國人支持修憲,認可光州在韓國民主化進程中的作用。不過,大多數人從未聽說過羅庚澤。
在光州接受采訪時,現年75歲的羅庚澤似乎並不介意自己未能得到認可。他在光州做了40年的攝影記者,直到2007年退休。但是,那個決定命運的春天的景象仍在他心中縈繞不去。
“韓國民主始於光州,”他說。“我隻是為光州市民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羅庚澤1949年出生於光州附近的羅州,是一個農民家庭唯一的兒子,他還有五個姐姐。高中畢業後,他於1967年加入了光州兩大日報之一《全羅南每日》(Jeonnam
Maeil)。
時任總統樸正熙在幹旱時期訪問了該地區,碰巧下了雨,兩家報紙在頭版上用相同的標題稱讚這位軍事強人是“造雨者”。羅庚澤報紙的主編誇口說,他的標題比對手的標題大。
“我們報社有三個攝影師,但隻有兩台相機,”羅庚澤回憶。“我們其中一個人一回報社,另一個人就拿上相機出去。”
1979年底,樸正熙遇刺身亡,結束了他為期18年的統治,另一位陸軍將領全鬥煥奪取了權力。次年5月,全鬥煥禁止一切政治活動,關閉學校,逮捕持不同政見者。當光州人民集會反對戒嚴時,他派出了坦克和傘兵。
光州展覽上放映的前總統全鬥煥在國會作證的視頻。
5月18日,羅庚澤在郊區參加周日彌撒時,光州的人報告說發生了騷亂。一場為期10天的起義就這樣開始了,在此期間,士兵向抗議者開槍,市民用石頭和從警察局偷來的步槍還擊。
羅庚澤發現市中心彌漫著催淚瓦斯,他沒有防毒麵具,無法拍照。第二天,他看到一輛廣播電台的車著火了。在戒嚴令的審查之下,當地媒體將抗議者詆毀為“暴民”,但沒有報道軍方的暴行。憤怒的民眾隨後還縱火焚燒了兩家電視台。
“我害怕士兵,也害怕抗議者,”羅庚澤說。“他們看到記者時,眼裏都是殺氣。”
羅庚澤躲在一棟建築的五樓,拍下了街道上發生的一切:一個平民被迫跪在持槍的士兵麵前,一男一女被傘兵拖走,頭上流著血,一個學生被一個戴著軍醫紅十字臂章的傘兵用棍棒毆打。
羅庚澤跑回晚報報社,卻發現報紙無法發表任何關於鎮壓的消息。當記者整理出一份報告後,編輯們將它沒收,還銷毀了排版。
“我們看到市民像狗一樣被拖走,被屠殺,但卻無法報道有關他們的任何信息,”記者們在聯合辭職信中寫道。
羅庚澤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編輯決定把他的照片交給外國新聞媒體。
羅庚澤在現場看到一名傘兵軍醫用棍棒擊打一名學生,這一瞬間被他拍成了著名的照片。
美國合眾國際社的攝影師托尼·鄭(音)當時正在首爾,兩名來自光州的記者偷偷與他取得聯係。他們帶著兩個信封,一個給了托尼·鄭,另一個給了首爾的美聯社。每個信封裏都有羅庚澤以及光州另一家日報《全羅南日報》(Jeonnam
Ilbo)的攝影師申福振(音)拍攝的照片。
已經退休、現居首爾南城的托尼·鄭在接受電話采訪時說,當時隻有一些關於光州“騷亂”的簡略報道。但這些照片與政府的說法相矛盾,因為它們見證了軍方的暴行。
托尼·鄭不知道是誰拍的照片,也沒有問。他說,為了他們的安全,攝影師的身份必須得到保護。
在托尼·鄭向國外傳播的幾張照片中,第一張就是揮舞棍棒的軍醫。政府的新聞部長指責他傳播了一張“偽造”的照片,一名情報人員警告托尼·鄭晚上要小心。托尼·鄭沒有被嚇倒。多年後的1987年,他為路透社拍攝的一張反政府抗議活動中遇難學生的照片,幫助將韓國的民主化進程推向了高潮。
“那些來自光州的照片道出了真相,促使外國記者趕到那裏,”84歲的托尼·鄭說。
1980年,雖然他所在的報社已經關閉,但羅庚澤繼續拍攝照片,直到包括托尼·鄭在內的更多記者抵達光州。他們一起用難以磨滅的影像記錄了這座城市的經曆。市民聚集在被士兵殺害的人們周圍。有人焚燒“殺人凶手全鬥煥”的肖像。搶占軍用吉普車和卡車。傘兵開著裝甲車進入,包圍並毆打蜷縮在街上的學生。躺在血泊中的抗議者。母親們在一排排的棺材前哭泣。
光州的望月洞墓地。這裏曾是軍事鎮壓受害者的埋骨之地,後來成為紀念韓國民主運動烈士的場所。
晚上,羅庚澤躲在一棟布滿彈痕的建築裏,饑腸轆轆,還要小心軍隊的狙擊手。抗議者曾抓住他的衣領,質問他“你算算是什麽記者,竟然不發表你看到的東西”。
“我不知道該怎麽讓他們明白,我想用我的相機留下記錄,即使照片不能發表,”他說。
曾出版過三本光州事件攝影書籍的編輯張傑根(音)說,如今,羅庚澤和另一家報紙的攝影師申福振(已於2010年去世)拍攝的照片,幾乎仍然是記錄動亂初期的僅有照片。
起義於5月27日結束,當時傘兵部隊衝進了市政廳,在那裏,包括高中生在內的抗議者手持步槍進行最後抵抗,每人隻有幾發子彈。清晨的襲擊開始時,一名名叫樸英順(音)的女學生通過屋頂上的揚聲器呼喊:“光州市民們,請不要忘記我們。”
根據官方統計,在光州有近200人死亡,其中包括大約20名士兵,其中一半是被友軍誤傷。民間團體表示,死亡人數要高得多。
羅庚澤的報紙在屠殺結束六天後重新開始出刊,但仍然無法提及這些事件。報紙刊登了一首詩,描述一座“被上帝和鳥兒遺棄”的城市,然而大部分內容都被審查人員刪改了。羅庚澤和其他記者參拜了遇難者的墳墓,並獻上鮮花表示歉意。
羅庚澤在光州的家中拿著一本他的攝影集。他的照片仍然是記錄起義最初幾天的少數照片之一。
羅庚澤把底片藏在公寓的天花板上,因為軍方正在尋找揮舞警棍的傘兵照片的來源。警察來到他家索要所有照片的副本時,他把敏感的照片藏了起來。
光州引發了韓國各地的抗議浪潮,迫使政府在20世紀80年代末同意進行民主改革。羅庚澤藏起來的照片最終在公開展覽中展出,並在議會調查軍事鎮壓時被用作證據。但直到1990年,當天主教會表彰他的勇氣時,他才被確認是這些照片的來源。
2011年,一份關於光州起義的檔案——其中包括羅庚澤的2000張照片——被收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記憶”項目,該項目旨在保護世界各地的重要文獻遺產。
羅庚澤已婚,有三個已成年的女兒,在離開新聞業後,他在一家老年人健康中心工作了幾年。然而他始終沒有擺脫光州帶來的痛苦。
如今,右翼極端分子仍在網上大肆散布軍方的虛假信息,稱光州“暴亂”是由“流氓”和“共產主義分子”煽動的。羅庚澤退休後一直在舉辦講座和參加攝影展,幫助澄清事實。
回首往事,羅庚澤有一個遺憾。
在起義的第四天,他發現自己四周圍都是傘兵,他的相機藏在襯衫下麵。他聽到一個上尉重複無線電傳來的向人群開槍的命令。羅庚澤倉皇逃命,沒有人拍下這場大規模槍擊的照片。
“當時我應該把相機拿出來,”他說,“不過如果拿出來,我今天可能就不會在這裏了。”
本月,光州的民主廣場。羅庚澤曾經藏在全日大廈245的五樓(中間有燈光的建築),拍下了他那張著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