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道:在河南農村,賭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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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水澆地,村民遲遲沒有播種。

極晝工作室|在河南農村,賭一場雨

06/25/2024

夏天是進城務工人員的返鄉季。在河南駐馬店正陽縣的東許莊,頭年秋收後種下的小麥要收,夏播的花生要種,建築工、清潔工、 物流發貨工、塑料廠工人……從各地趕回去忙活農事,卻趕上十年一遇的大旱。

據河南省應急管理廳防汛抗旱處發布,4月下旬以來,全省平均降水量隻有26.6毫米, 較常年同期偏少75%,大部分地區連續無有效降水日超過60天。進入6月中下旬,省內陸續降雨,卻偏偏繞過了豫南的東許莊。

東許莊位於駐馬店東部兩縣交界處。6月16日那場雨,北邊的周口、漯河、商丘都下了,同屬駐馬店的西平、遂平、汝南也迎來降雨。就是在正陽縣,“隔壁的西許莊還下了幾分鍾小雨呢”,村民們抱怨,可東許莊一滴沒下。

地下水井成了稀缺資源,沒搶到井的決定賭一把,種子提前播下去,就等老天爺下雨。趕回來的人急著走,一個月的工資沒了,夏播的收成仍是未知。

文|羅曉蘭 呂萌

圖、視頻|呂萌

剪輯|楊凡羽

編輯|陶若穀

許雪輝應該是村裏最後一個種上花生的,到6月20日,他家的20畝地沒澆過一次水,搶不上井。

他有過兩次機會。第一次,眼看上一家要澆完了,他回家找水泵,回來別人說自己都搞好了,不能再叫拉回去。第二次他吸取教訓,守在井邊,又有人當著他的麵,把自家水泵扔到井裏。許雪輝遞上煙,語氣溫和:“我提前跟他(上一家)說好了的……”對方理直氣壯:“這個不是誰提前說好,他也跟我、跟其他人說了。”

夏收一個月後,地裏還留著麥茬。地幹了太久,許雪輝描述得仔細:黃土結了塊,像石頭一樣硬,一錘子都敲不動。旋耕機旋了兩三遍,隻挖了指頭深。河溝幹裂,拖拉機能直接開下去。6月16日,河南終於下雨了,他祈求“勻一點過來”,是有烏雲了,但愣是沒下一滴雨。



●土地幹旱,旋地時升起陣陣濃煙。

這個村算井多的,八九口抗旱大井,還有五六口小井。但大井不通電,井深100多米,村民的發電機電壓不夠,抽不上來水。

據《南方周末》報道,6月以來,有駐馬店、南陽村民反映抗旱井無法正常使用,比如不通電,山東、河北、陝西等省也有類似問題。這是因為抗旱井的年代不同,建設投資標準(是否配發電機、配電)不同,地方財政緊張也會導致配套設施不完善。此外,存在不少水井損壞或廢棄的情況。

小井嚴格來說不算井,是二三十年前開采石油用炮炸出來的深坑。當初要炸井,村民大都不願意,嫌占了耕地,協商後把井炸在了耕地邊,大夥又埋怨影響割麥子。如今缺水了,井所在的人家默認為“井主”,對井的使用和調度反而有了權力——誰跟我關係好給誰用,剩下的人,“井主”不願得罪,誰來問就答應誰。



●在村口的井邊等待抽水的村民。



●村民將三輪車放在井邊占井。

如社會學概念“差序格局”所述,私人“井主”成了同心圓的圓心,波紋逐漸推及親兄弟——本家——本姓——本村……由此形成井的先後使用順序。

許雪輝的堂叔許強有塊地在隔壁莊,他第一個趕到井邊,把水泵拉過去,被直接阻攔:俺莊的人等著澆。堂叔等了3天多,井終於排上了。為了趕時間,他連著幾天都在澆水,婆娘做了飯送到地裏,他隻喝幾口白粥。晚上也澆,隻睡兩三個小時,白天開旋耕機,困得睜不開眼。

婆娘心疼他患腎病做過手術,身體不好。6月19日這天,給他做了韭菜盒子,很大的兩張。還沒送進嘴裏,鄰居喊,“你家的管子壞了!”他家的地離井口500多米,管子不夠長,許強早上才去鄉裏買的新管子。婆娘忙著做飯,他在翻地,沒有看好——管子橫穿村裏的小路,被路過的旋耕機割破了,水往外冒,盡是泥濘。



●等了三天,堂叔許強(右一)終於排到了井。他趕緊把自己的拖拉機開到井邊,接水管澆地。



●許強用塑料袋把漏水的水管封嚴。



●許強在地裏拉水管。私人井水量小,無法大麵積灌溉,澆一畝地需要3、4個小時,為了爭時間,許強要半夜看著水管,確保地裏能全部澆上水。

許強是建築工,農忙時跟包工頭打聲招呼,一年回來幾次。這次抗旱,他從5月26號開始就沒歇過。水管破了,他氣得拉下臉,用膠布纏,沒用,喊著:“我找他去!”婆娘也附和:“要是他自己的管子,看他小心翼翼的不!”後來聽說搞破管子的人是本家,夫妻倆最終沒去找。

這段時間,村子裏都是這樣。白色的、綠色的管子,像細蛇一樣從井口爬出,向平原盡頭綿延。全村一共8台旋耕機,許強家有一台。很多人想雇他,他嫌煩,下地直接不帶手機。

管子終於換好,許強沒顧得上吃韭菜盒子,急著播種,但壓力不夠,又沒水了。“澆地!澆地!澆他媽的地!”他嘴裏罵。見老伴在跟別人抱怨幹旱,他又煩:“你看看人家婆娘,在地裏這邊去一趟,那邊去一趟,你在那嘮家常!”婆娘嗆回去:“你不想澆,不澆!”

兩人一陣沉默,回到旋耕機上。地太幹了,旋耕機刀片一天斷了6根,一根損失300塊。即便這樣,許強還是開了發動機,婆娘不作聲,站上機子後麵的橫軸——在幹硬的土地上,機器挖得太淺,人站在後麵增加重量,可以把種子埋深些。塵土瞬間滾滾如濃煙,把許強夫妻的背影淹沒。一旁的韭菜盒子也涼了。



●許強開著播種機,妻子站在後麵。



●播種完的許強站在地裏休息。

許雪輝遲遲等不到井,也來給許強幫忙種地。對於被插隊,他沒法生氣,都姓許,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抹不開麵子。他的鄰居有一口自己打的井,不少村裏人來求助,鄰居等自家澆完,給了“關係特別好”的三四家用。許雪輝不開口,鄰居也不主動幫忙。

他外出打工多年,在村裏沒有人脈,村民都叫他“小孩兒”。其實他38歲了,在東莞做物流工,第一次回家幫忙夏播。以前工作忙,就春節回次家,前幾年又因為心髒病做了開胸手術,在醫院住了一年。

5月23日,他接到母親電話,說家裏幹旱,讓他回來幫忙。父親頸椎、腰椎都突出,幹不了重活。他請了一周的假,沒想到一待一個月,皮膚曬得像鍋底的黑炭,再也不自拍發視頻號了。



●澆了一遍水的花生地,因為持續幹旱土地又開始幹裂。



●村裏少有的綠色,在幹涸的河道裏。幹農活的老人擔心中暑,坐在這裏短暫休息。

起初,包括許雪輝家在內,全村人沒做儲水、找井的準備,“村裏井多,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收小麥時天晴正好,而且按往年的天氣,要播花生時就會下雨。雨遲遲不來。進入6月,村民開始著急,但天氣預報說,十幾號就有雨了。

村裏二三百人,青壯年男性都出去打工,夏收、秋收時請假回家。許雪輝的鄰居58歲,以前是建築工人,現在到鄭州當保潔。好些人想盡快回去打工賺錢,花錢請旋耕機過來,硬旋了地,播了種,賭雨會來。

正陽縣被稱為花生之都,官方宣傳報道,14億中國人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品嚐到0.8斤正陽花生。花生的成長周期離不開水,而且比起冬小麥,夏播秋收的莊稼成長周期短,“錯一天都不一樣”,許雪輝的大伯介紹。

大伯72歲,種20來畝地,也“冒煙”種了地,賭雨會來——他們提前幹種了花生,土裏溫度高,再不澆水種子要熟透壞掉。種地後,這些村民湧向水井,這種情況不可能讓給其他村民。

現在打井來不及了,而且村民算了下,再加上不斷漲價的化肥農藥錢,種地得賠,都打消了打井的念頭。在排隊用井的人中,就許雪輝一個晚輩,被插隊也不能多說什麽,“他們長輩的說話,我就聽著”。



●在地裏等待施肥澆水的村民。



●幹枯的麥茬地裏,村民鋪的水管。一些村民的地離井遠,要買幾百米的管子澆水。

6月16日,雨沒有如約而至。為了排上私家井,許雪輝頂著太陽出門,每口井來回看,怕錯過臨時空出來的。

聽說自家地裏有口公家打的抗旱井,好幾年沒用封起來了,他想找出來,但挖了一天都沒挖到。他本來心裏就有氣,之前就勸父母別種地了,他掙錢養活老兩口,被罵了一頓:農民不種地,地放在那裏浪費多可惜——給別人承包,一畝每年就幾百塊。找不到井,他回了家,跟母親拌嘴: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塊錢,把人累得死去活來的。

許家隻有許雪輝一個兒子,小時候父母寵得厲害,沒讓他下過地。父親62歲,在蘇州塑料廠打工,月薪3000元,農忙季回家埋頭種地,忙完再出去打工。超齡了,找份工作不容易,這次老板催著他複工,左等右等不下雨,他怕沒了工作,就走了。

放心不下家裏的地,父親隔一天打個電話問問,說蘇州下了大雨。許雪輝懟他:“你那邊下得很大有屁用,這邊曬得頭皮發麻。”父親又想回來,許雪輝說井被占了,回來也沒用。



●許雪輝在自家地裏找被掩埋的井口。

許雪輝二本畢業,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但沒找到工程專業對口的工作,又覺得這行靠關係,就改了行。不過他說,學曆包袱早就放下了,更讓人家戳脊梁骨的是離異,且至今未婚。上次結婚沒幾個月,他和前妻因為彩禮和各種瑣事爭吵,很快離了,孩子被前妻帶走,許雪輝再沒見過。

村裏人笑話他,大幾萬塊白花了。他離家遠走,進夜總會當服務生,在海南賣過水果,四五年前開始在物流倉庫上班,出庫發貨。沒底薪,做多掙多,每天上12~15個小時,月薪能到15000元。這個農忙季,他已經請了一個月假,心裏著急——花生的收入抵不上沒了的工資。

種糧大戶於森宇證實了這個說法。他在東許莊隔壁村租了800多畝地,6月16日,這裏也隻下了幾滴雨。他連續半個多月每天澆水,晚上隻睡三四個小時。他詳細列出了一畝地花生的種植成本賬單:

30斤花生種子,每斤6塊,180元;一袋複合肥180元;菌肥80元;拌種子的防蟲害農藥,50元;人工除草350元……再加上旋耕機旋地翻土,油錢電費等,每畝成本近千元。

花生利潤高些,他說一畝地最高時能賣2000塊,但今年情況不樂觀。原本,於森宇打算種700畝花生、100畝玉米。天氣不行,他估計花生會減產,所以改為各種一半。“有時講人定勝天,不一定的,你拿多少財那是(天)注定的。”



●村民在田地裏查看播種深淺。



●為了搶種,於森宇(右二)雇了兩個機子旋地,但土地缺水幹硬,機器壞了,於森宇開始搶修。

在東許莊,村民都會算種地的賬,但沒人把地撂荒。

於森宇是90後,之前四處闖蕩,開過飯店,做過光伏投資,在廣東做過期貨。按他的說法,錢賠得差不多了,就回家跟著父母收糧食、種地——與其在外麵冒險掙10塊錢,不如在家掙2塊錢保本。但新農人不好當,去年收花生遇到澇災,人工費大大增加,他賠了不少。

許雪輝的大伯靠種地維持生活,大兒子開餐館,疫情到現在生意都不行,小兒子一家也打工。許強在工地抱鋼筋,一天能掙300塊,但兩個兒子在打工,都沒成家。許雪輝的對門鄰居也有兩個兒子,一個剛大學畢業,回到縣城進了體製,工資幾千,一個在廣東打工。這些父母聊起彩禮、車、房都感慨,結個婚至少要60萬。

現實壓力下,旱情來了,大家都各顧各的。6月19日,許雪輝仍沒等來井,但不得不播種了。一周前烏雲密布時,大家都說要下雨,他跟風給種子拌了防蟲害的農藥。再不種要廢掉了,而且很快就是夏至,周期不夠,花生長不好了。



●村民把拌了農藥的花生種子倒進播種機裏。

6月19日,在東許莊村民等待了27天後,終於下起零星小雨,但沒一會兒就停了。許雪輝用小筐子提著化肥撒,剛撒幾下,後邊的鄰居就大喊:“邊上啊!靠邊上走。”看邊上的地撒不到,鄰居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筐,給他做示範。化肥是許雪輝父親買的,他不記得名字,化肥還撒得成團了。

堂叔的旋耕機的刀片又斷了兩根,許雪輝賠了600塊。用堂叔的旋耕機也花了錢,“不給錢誰給幹呢?”他還花了兩三百,送了堂叔兩條煙。播種機的管子壞了,種子播稀了,許雪輝沒經驗,也沒注意到。

回到家裏,附近的鄰居蹲在許家門口,都聊這個事。許雪輝更被說成是“小孩兒”,許雪輝的母親聽著,麵容愁苦,給丈夫打電話抱怨:幹旱,加上種子播稀了,收成肯定會更差。許雪輝還是笑嘻嘻的,他說凡事都有第一次,趁著這次學學種地。他知道父親打不了幾年工了,東莞也不是自己的歸屬地,等他五十多歲了,也會回來。

小雨過後,地還是幹的。6月19日晚,許強的旋耕機駛回村子,他沒著急吃飯,先用高壓噴氣機把旋耕機的土噴掉,看到螺旋槳又被硬土打彎了。頭上、衣服、雙腳落滿了灰,他蹲坐在機子旁,抬頭看了看天,沒有雲。

兩天後,這裏終於迎來降雨,雨還是小,但總算連下了四五個小時。第二天放晴,地又幹了。據河南省應急管理廳防汛抗旱處發布,雖然全省部分時段有分散對流性降水,但無法有效緩解旱情。許雪輝這幾天都在澆水,村裏所有人都澆完了地,終於沒人跟他搶井了。



●暮色降臨,旋耕機在村裏旋地,濃煙四起。



●等待澆水的村民。



●深夜查看灌溉情況的村民。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許雪輝、許強為化名。)

JohnZhangxj 發表評論於
雪崩的時候,那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呢?
叫啥好不好 發表評論於
為什麽都用化名?老天爺不下雨,農民有罪嗎?
jifeng2023 發表評論於
不僅河南,中國農村的水利灌溉設施實行土地承包製之後,不少都年久失修,抗旱能力減弱。各地政府部門要重視修理完善當地的抗旱灌溉設施。以備不時之需。
johniewalker 發表評論於
van1 發表評論於 2024-06-25 14:01:00
種啥子地,躺中南海門口怕不給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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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給“吃的” --- 槍子兒啊!
Biao9919 發表評論於
哈哈哈

京西觀察使 發表評論於 2024-06-25 14:58:38 本來給河南預定了54個西湖的水,但是這些水沿著習主席指明的方向去了長沙......
Biao9919 發表評論於
真是可憐。我家自動噴灌係統是澆草地和各種花花樹木,一共9個section,澆兩英畝的地,(8000多平方米,比兩個足球場大些),定時一天自動噴灌2次。水費也沒多少錢。看看這些人為了澆水這麽鬧心,再次體會,別的地方是生活,中國則隻是活著。哦,對了,我家魚池裏的錦鯉每周也要灌些水,因為水自動循環會蒸發。
田丁 發表評論於
現在在談大旱,事先有過什麽措施?去年7、8月份洪水,今年看來也會差不多,不知現在這個新時代領導有沒有農村的水利改善措施?
京西觀察使 發表評論於
本來給河南預定了54個西湖的水,但是這些水沿著習主席指明的方向去了長沙......
Zhisou 發表評論於

新聞聯播沒有報道的就不會是大問題。

van1 發表評論於
種啥子地,躺中南海門口怕不給吃的?
hobocs 發表評論於
崇禎10年,河南大旱,曆時5年,人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