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隔壁尤裏卡工作室聯合SMG紀錄片中心範士廣團隊推出了新的紀錄片作品--《前浪》。他們將鏡頭對準了老年人,通過長達兩年的拍攝,呈現了這個群體的真實生活、情感遭遇與對未來的期許。
從今天開始,《中國人的一天》將持續給大家分享《前浪》中的故事。今天是幾個和愛情有關的故事:在上海宜家餐廳尋找伴侶的銀發男女中的99%,他們尋找退休金、房產和沒有大毛病的身體;也有另外那1%,他們正尋找著真愛......
在上海徐匯宜家餐廳相親界,75歲的寶叔小有名氣。他待人大方,不計較錢財,即便被占了便宜也無所謂。這讓習慣了精打細算的老人們感到新鮮。
寶叔有一隻鷹鉤鼻,臉頰瘦削,個子不高,好在身子骨硬朗,不怎麽駝背,他的頭發白了也禿了,就算在家也喜歡戴一頂黑色的厚毛氈帽。衣櫃裏有許多他的帽子,以及他要送給別人的帽子——他喜歡給朋友買禮物。
和大部分夥伴一樣,寶叔是從人民公園轉戰來宜家相親的。那兒太熱了,他說,宜家好太多了。二樓餐廳寬敞明亮,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還有咖啡,免費續杯。許多像寶叔這樣的退休單身人士,拎著保溫杯,從外麵帶進瓜子和餅幹,在宜家吹著空調,愜意地坐上一整天。
75歲的寶叔
宜家的銀發相親傳統可以追溯到2007年。當時宜家針對會員推出工作日免費咖啡福利,聞訊來喝咖啡相親的老人越來越多,直到700個座位一座難求。十多年來,宜家多次在桌上擺放謝絕占座的小告示,也試過劃分免費咖啡專用區,與正常消費區隔開,都收效甚微。2016年推出購買正餐才能入座的規定,引起一些老人不滿,甚至驚動了警方。後來老人們找到對策——購買4元一個的牛角麵包(最便宜的正餐),名正言順奪回陣地。
但寶叔不同,他經常在宜家消費,還會拖一個25寸的粉色行李箱出現,裏麵塞滿為大家購買的零食、水果。和朋友出去玩,他經常是那個買單的人,不圖什麽,隻是希望把其他人照顧好,讓他們開心。
除了不在乎錢,寶叔異於宜家眾人之處還在於,太在乎“感覺”——畢竟這裏是時間緊迫的晚年相親市場,作為“市場”,對話難免以數字為核心:
女人:我想問問你,因為你現在退休了……
男人:(退休金)5000。
女人點頭。
男人:那年齡上有(什麽要求)……
女人:70以下吧。
初次見麵的陌生人快速確認條件:房子、年紀、戶口、退休金。合適就繼續聊,或者留下微信。如果不合適,多一分鍾都嫌浪費時間。
寶叔不這樣,他和初次戀愛時(半個世紀之前)沒有大變化。他不在乎數字,在乎感覺,當感覺降臨時,他渴望付出而不是索取。
多年來,關於寶叔心軟、重情義的故事在鄰裏流傳。他當過五年兵,1966年退伍,回上海,轉業成一名三甲醫院醫生,幫病人做康複。他曾在夏天的單位門口見到一個人坐著哭,說摔傷了不能走路,也沒人陪自己看病。他攙著那人去看醫生,跑上跑下,最後借了一輛車送人回家。後來對方把這件事寫下來,登在《新民晚報》,醫院為此獎勵了寶叔50塊錢。
寶叔一生隻有這一份工作,幹得相當順遂,一直待到2003年退休,每月他能收到一筆8000塊退休金。
遺憾的是,據寶叔說,他的感情之路挫折重重。他結過三次婚,第一任妻子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寶叔照顧她18年,離婚時分給她房子,10年後前妻跳樓自盡,房子留給了她再婚的男人;第二任妻子帶著一個兒子,兩人結婚8年,“感情不好”,他痛苦了8年,離婚後分了半套房;第三任妻子身患殘疾,隻能坐輪椅,在一起五年後分居,她在養老院去世,他去處理後事,給了亡妻家人25萬元。
“我這輩子光顧著獻愛心了”,寶叔說。
終其一生,寶叔執著於尋找美滿的愛情,屢次三番沒有好結果,這讓他感到痛苦甚至是憤怒。他和第一任妻子有個女兒,但長年沒聯係,他有幾個親兄弟,也沒有往來。
走到這般境地,寶叔不怪前任們,他想得很清楚,“都是我自己作的”。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為了追求真愛而不管不顧,總有一天會吃到苦果。生活正在冷冰冰地懲罰他。到了這年紀,他隻剩下自己。但他對愛情仍未死心,想找到一個“真正有感覺的愛人”,“能夠長長久久待在一起”。
因此,去宜家相親,變成了寶叔的生活方式,如果不在宜家,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
平時他住在遠郊,偶爾下樓跟朋友聊會天,大部分時間宅在臥室,無所事事。臥室幾平米,有盆綠植和一些簡單家具。牆上掛著舊電視,用一塊花布遮著。他習慣熬夜和抽煙,一根接一根,還有,一個人玩鬥地主,然後握著撲克牌打盹。醒來後,他掏出手機,刷朋友圈和短視頻,然後打電話喊人去宜家。
獨自在家打牌的寶叔
這天,寶叔剛到宜家,一個男人領著一個粉衣服女人走過來。寶叔還沒開口,女人有些迫不及待,我已經付了50塊錢手續費,就是想認識你。寶叔打量一番後說,我沒有房子了。女人說,我不要房子,我要一個人的真心,不要騙人。從別人嘴裏聽到“真心”二字,他心裏感到小小的愉悅,幹脆拉著女人坐下來聊。
我1948年的,寶叔繼續提醒她。沒人比他更知道老年人相親最想了解什麽。女人說,你和我之前的男人一樣大。看來年紀也不是問題。於是他們留了微信。
有不少人聽說了寶叔的故事,結三次婚分三次房。現在沒房子了,還是有女人願意和他聊聊。“有個老太婆很喜歡我,叫我住在她家裏去,房子在8號線,”他說,“她良心蠻好的,但我看不中,因為沒感覺呀!”
混跡宜家這幾年,寶叔唯有對一個叫“山口百惠”的女人有感覺。她其實是中國人,因為長得像山口百惠(一位日本女星),就取了同樣的網名。山口如今64歲,也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想要找個伴,她認為,沒有愛情的生活是乏味的。
寶叔對山口一見鍾情。與其他女人相親時,他也不介意讓人知道山口百惠的存在。如果有人不知道,他顯得很生氣,立刻翻出手機相冊裏山口的照片,放大到填滿整個屏幕,遞給對方看。
為了山口,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他想方設法地追求她,一個勁地買東西,那些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盡往山口家送。然而示好了三年,山口隻把他當作哥哥看待,禮貌地保持距離。
久而久之,宜家的許多人都知道寶叔對山口的心意。當他們聽說寶叔把五千塊退休金交給山口保管的時候,感到難以置信。宜家相親的成功率極低,老人之間長年流傳著一些騙財的傳說,比如有個年輕女子過來釣老頭,專門找七八十歲的,死得快,最後撈到幾套房子。越是有錢的老人,越對這些故事深信不疑。
“你交給她幹嘛啦,你不要用錢啦?”一個短發女人問。寶叔解釋道,我亂花錢,到月底就不夠了,她幫我管錢,每天給50塊零花錢。一個男人在一旁插話,“你這個人怎麽活得這麽窩囊?”大家都笑了。
寶叔在宜家向導演介紹“山口百惠”
衰老是體驗失去的過程。老張很難不同意這句話。他是寶叔在宜家的好朋友,比寶叔大幾歲。
與寶叔不同,老張同時擁有現金流和兩套房產。每月五千元退休金不說,多年前老家拆遷,他分到了幾百萬拆遷款。他在江蘇啟東恒大海上威尼斯投資了兩套房子,結果房價沒漲,也賣不出去,砸手裏了,但到了晚年他也不至於缺錢。
老張是懂得享受的人。單身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蘇州租房住。他用退休金請了兩個保姆,每天上午去家裏幹活兩小時,幫他洗衣服、打掃衛生。蘇州天氣暖和,散步的公園也多,北塔寺的鱔絲麵好吃,還有小餛燉、炸豬排,很合他的胃口。在蘇州不要太開心了,他說。
老張在宜家自拍
生活本可以很自在,但隻要去了宜家,他就難以避免地想到,自己馬上要80歲了。老張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老年人群體,一眼望去有這麽多老人,他感到放鬆,可是,這裏隨便一個人都可能比他年輕,他的心裏泛起一絲失落。
如今,他的臉上褶皺越來越多,眉毛幾乎掉光了,體力也大不如前,他在相親時不得不向陌生女人承認,那方麵不行了,“弄不動了”。而上述每一條,在相親時都可能遭到嫌棄。
老張不得不替自己吆喝。“和我生活的人都會挺開心的。”他對一個陌生女人說,“出去旅遊,鈔票我來(出),你需要買什麽就買什麽。”
女人麵露難色,我們年紀相差太多。老張則說,有些人覺得年齡不是問題,隻要人好,對吧?
見女人還是遲疑,他做最後的努力:“你考慮考慮,這也是機會,我看不中、沒感覺的人,我不和她談的。”
女人沒有反應。老張想請她留個電話,卻遭到婉拒。看著女人起身離開,他苦笑,“現在的人要求真高”。
在老年相親市場,微小年齡差異帶來的強弱勢對比是年輕人難以想象的。即使在平均年齡65+的宜家,老張的年齡也幾乎等於“下架”,意味著需要全力以赴,才有可能把自己推銷出去。
他渴望自己仍然擁有年輕、活力的狀態,因此他全力以赴:精心打扮,穿顯年輕的帽衫,定期去理發店染黑發,以及,找年輕女人聊天。
剛剛染完頭發的老張正在剃須
老張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需要用雙手剃須了(對著鏡子,一隻手將臉上褶皺的皮撐開,另一隻手在撐開處移動刀頭),二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迷戀買洋娃娃。都是芭比娃娃大小的金發女郎。最開始,洋娃娃讓他想起外孫女,至少有五年沒見到孩子了。後來越買越多,他覺得是“一種生活樂趣”,“做工很好,按下開關還能說話”。他最喜歡牛仔娃娃,因為做得最逼真。每天回到家,他先把櫃子上、牆壁上的娃娃擺正,再拿起幾個,坐床邊擺弄,整理娃娃的發型、衣服,最後放回去。
白天,老張在上海和蘇州遊蕩,看起來精氣神十足,夜裏,他隻有櫃子上、牆壁上的娃娃陪伴。他坐在床邊,盯著它們出神,一個晚上又悄悄熬了過去。
其實,老張嚐試過黃昏戀。十年前他就想找個踏實伴老的人,當時命運待他不薄,他也還算年輕,在宜家相親成功。對象叫沈玲玲,老張叫她玲玲。玲玲比他大兩歲,自幼腿腳殘疾,行動不便。她曾經有過30多年的幸福生活,盡管婚檢時得知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但丈夫並不介意,一直對她很好,不讓她幹活,連襪子、手絹都不要她洗。後來,丈夫突發疾病去世了。玲玲忍受不了孤獨的日子,最終選擇了老張。
玲玲評價,老張人不壞,但做事毛手毛腳,不懂得照顧人。去買菜,老張自顧自地走到菜市場,才發現她沒跟上,遠遠地落在後頭。
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反而是行動不便的玲玲在照顧老張。老張身體有許多小毛病。73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半個月,醫藥費花了12萬,玲玲一直在醫院守著他。
如今,玲玲感到心累,吃不消了,去年提出分手。“我們年紀大,互相不能照顧,他真要有什麽事,我打120都來不及。”玲玲說。
她仍保留著去世丈夫的照片,有時拿出來看看,“模樣比老張還要好”。年紀越大,她越渴望被人照顧。
老張對玲玲有歉意,他知道在這段關係裏他做得不夠好——一方麵,他在接受玲玲的照顧,並感到心安;另一方麵,他又要“抓緊享受每一天”,打扮得年輕點,去各地旅遊,他在上海待不住,一有空就往蘇州跑。
因此,當玲玲想要離開時,老張選擇理解,同時他也坦誠地接受了自己,“朋友一場,總歸要分手的”。
兩人分手的過程格外漫長,但很平和,沒有爭吵和指責。老張要從玲玲家搬出去,他一次搬一點,像螞蟻搬家那樣,搬了一半多,一年就過去了。
玲玲也不催他,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們有高齡人之間的體恤,對待彼此像對待易碎品,輕拿輕放。
最後一次搬家,不知道老張有意無意,在情人節當天上門。他四處找自己的拖鞋,正要趴下去看沙發底,被玲玲製止了。你血壓高不要低頭,她溫和地說,我幫你找。
玲玲給老張做了飯,他嚐了一口,覺得味道不對,把飯端回廚房,倒進鍋再炒一遍。他很放鬆,像在自己家那樣,吃過飯,靠在玲玲的桌子邊上睡著了。
電話鈴聲打破了房間的寂靜,是一個常駐宜家的朋友打來的。朋友興衝衝地對老張說,“你早點來,給你介紹個人,人家沒小孩,有房子,可以吧?”
玲玲知道老張又去宜家相親,這位前女友沒有一點生氣,“你去吧,人家等著呢。”她幫他把帽子戴好,又整理了背包帶子,送他到單元樓門口,揮揮手。“再見,你有空就過來玩,不要緊。”
至於玲玲女士自己,81歲勇敢分手,堪稱女性主義範本:伴侶事多貪玩身體差怎麽辦,以舊換新——新男友住在她家附近,方便時時照顧她,上海有房,今年59歲。
玲玲送老張出門
在宜家餐廳,75歲的上海人金阿姨將手提包擺在桌邊,翹起腿,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她身子稍稍前傾,聽對麵的爺叔說話。那人戴著一頂灰色帽子,銀白色的頭發藏在帽簷下。
金阿姨說,“都講男人好色,其實女人也好色,也要看賣相。”爺叔點點頭。她繼續說,“我現在房子、鈔票都有,就想找漂亮的。”
金阿姨的確不差錢。她精明,腦子靈活,年輕時就有理財意識。作為家裏的老幺,上班賺的錢不用拿去補貼家用,她從第一個月領學徒工資,十六塊幾毛錢,一點點積攢下來。她還早早意識到上班是賺不到錢的,不如收租輕鬆。因此到了符合退休的年紀,她立刻辦理退休,沒多上一天班。同時她開始研究房地產,東拚西湊出15萬,在市區買了一套55平的房子,立刻租了出去。兩年後,房子漲到17萬,接著是25萬、30萬,如今是幾百萬。如果問她成功秘訣,她的回答既表現出謙遜——“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紅利”,又忍不住得意——“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了”。
與寶叔失去三套房子不同,人到晚年的金阿姨手握三套房子,摩拳擦掌準備開始自由戀愛——年輕時稀裏糊塗結了婚,她從未像年輕人、電視劇那樣體驗過全身心沉浸的戀愛。她的條件擺在相親市場極具吸引力。不必賣力推銷,隻要她願意,隨時能與宜家坐著的大部分男人聊上一遍。
起初金阿姨堅持要找“有生理性喜歡”的上海小資情調紳士。她挑剔男人的外貌,見不慣邋遢,無法忍受大肚子。她講究第一眼要看上去整齊、端莊,即便長得不好看,也要把自己收拾幹淨。有的男人牙齒缺一顆,或者蛀牙了,也不去醫院,讓她感到不舒服。那些她心動的男人,身上都有“上海小資情調”。在她眼裏,男人穿一件白襯衫,再套一件藏青色的羊毛背心,最好打一條領帶,走出去就很有品位。
剛剛燙完頭發的金阿姨
她對自己要求也高。以前上班時,出門前她會抽出一小時,將要穿的衣服和褲子燙一遍。一年四季有四季相應的皮鞋。碰到重要場合,她一定穿著得體。
這是父親帶來的影響。她家境優渥,記憶裏父親總是不苟言笑,在弄堂裏遇到熟人,嘴角輕輕上揚,便是打招呼了。夏天再熱,父親也不會穿背心和短褲出門,一件帶領子的汗衫,加一條青色的紡綢長褲,再握一把蒲扇,端正地坐在那兒。
業餘時間她喜歡跳舞,那讓她感到活力。她也愛旗袍,那能體現“一個女人的風味”。她家有一台縫紉機,有空時她就給自己做一身旗袍,既是打發時間,也是為可能發生的約會作準備。她說,“跟情人幽會的時候最適合穿旗袍”。
約會這天,金阿姨穿一身格子旗袍,先去店裏做頭發,把白發染成棕色,再燙一個大波浪,直到她對鏡子裏的自己感到滿意,出發去見程先生。
金阿姨一生要求自己約會要美,隻是如今消耗的體力需要次日在家躺上一天才能恢複。現在逛一會公園,她就感到腿酸了,腳也痛。男人踩著運動鞋,慢悠悠地問,為什麽不穿雙舒服的鞋呢?男人不會懂的,她解釋,我這人穿鞋首先考慮美,其次才是舒服。她永不會放棄美。
金阿姨在剛認識的程先生麵前跳舞
程先生是她在一次旅行裏認識的新朋友。程先生個子高,長相英俊,拎一把紙扇,身上一件米色襯衫,扣子係得很規矩。他們逛公園,一塊吃了午飯。她對程先生的印象很好,儒雅、瀟灑、浪漫,“一切盡在不言中”。
隨後幾天,程先生每天早上6點在微信上給她發早安,時不時轉發一些心靈雞湯。她很受用。程先生比她小兩歲,她像宣言一般地告訴他,老牛要吃嫩草了。
當她準備更進一步時,程先生意外地退卻了。
她回憶:他在上海沒有房子,我說沒關係你就住我家裏,但你多少要貼補我一點吧。你退休工資是6000塊,每個月吃飯開銷你拿4000塊,多不多?我覺得我沒有多要。他不搭理我,不願意往下講了。那就沒意思了。
此前,金阿姨曾和一位大學教授短暫在一起過。“他家在五樓,沒有電梯”,金阿姨強調。她叫他張先生,有次他們約會,張先生看到她穿得端正,特意回家把涼鞋換成皮鞋。後來他們挑了個日子,擺兩桌酒席,給大家發了喜糖,但沒有領結婚證。
有一年國慶假期,金阿姨從外地旅遊回家。張先生說,我們在一起兩年多了,我想分開冷靜一下。金阿姨說好,沒問題。她下樓去小賣部買了兩個兩塊錢的紙箱,裝好東西,約好“貨拉拉”搬家,把鑰匙交還張先生,就此別過。
金阿姨不像寶叔是個無法修改的“戀愛腦”。她會從失敗中學習。她開始反思自己的理想型男人是否真的理想。也許小資紳士並不適合過日子,她想,她需要戀愛,但也需要過日子。
有天,金阿姨去參加一個女性朋友的婚禮。她們年紀差不多,境況差不多,新娘更不幸點,一場車禍同時帶走了她的丈夫與兒子。十二年過去,她穿著婚紗,即將開啟新的人生。他們領了結婚證。新郎很開心地說,為了表示誠意,認識她的第一天就給了一枚戒指,如果沒有緣分,不用還回來。
金阿姨在台下大為感動。這場婚禮成了她暮年自由戀愛之旅的“決定性瞬間”,讓她完成了許多女孩在20歲到30歲發生的轉變,從追求“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到追求“為人踏實、會照顧人、相處不累”。
75歲,戀愛上晚熟的金阿姨成熟了。
很快的,經人介紹,成熟版金阿姨認識了退休民警老顧。老顧有些木訥,打扮也比較土。兩人約在茶樓,又去附近公園逛了逛,最後互相加了微信。起初她習慣性地有點嫌棄:教他跳舞手腳都不協調。但接觸一段時間之後,她說服自己,老顧“為人踏實,會照顧人,相處不累”。而且老顧為人大方,第一次見麵便主動提出,往後兩人的生活開銷由他來付。後來,中間人來打聽她的心意。
“他講他蠻喜歡我的。”金阿姨拿著手機,邊說邊笑。
“他說要跟你白頭到老,恭喜你。”
金阿姨在老顧家
老張和玲玲走到分開的時候,寶叔在追求山口。金阿姨在幾段感情裏沉浮的時候,寶叔還在追求山口。如果你好奇一個人將“純愛”貫徹到老,等待他的會是什麽,那就請看看寶叔。
過去三年,寶叔一步一個腳印地追求他的女神。他拒絕了其他找上來的女人,或者說,他的眼裏已經沒有別人。他給山口買許多好吃的,說很多好聽的,不停地討好她,換來的是山口的反感。“一般男人受不了的。”他感到窩火,但絲毫不準備放棄。
倘若他二三十歲,偶像劇男主般的愛與忠誠將是最被女孩們珍視的品質,沒房最多讓人皺眉頭,因為他還有未來。
可如今寶叔隻有過去了。人生最後一段旅程中,深情的價值坍縮成花絮,甚至缺陷——深情的老頭被認為很“麻煩”,代表著幼稚、脆弱、情緒化,在宜家,人們最不歡迎麻煩——不如一棟房子甚至一份合格體檢報告能帶來安全感。曾有個相親的女人坦誠告訴他:我擔心你身體不好。
他的笑容突然收住,說話時提高了音量,我身體很好,不會生毛病的!
此後在宜家,他不厭其煩地向新認識的人強調,我沒錢沒房子,但我從來不生毛病。這是他僅剩的優勢。他講到他的哥哥,生前不請保姆,走的時候剩下兩套房子和50萬現金,都留給小孩。不懂享受,他說。雖然他破產了,但老天保佑,沒讓他把錢送給醫院。
可人不可能永遠健康,將來一個人生病了怎麽辦?寶叔安慰自己,我不要別人救,把我送到當初上班的那醫院就行,醫院總會管我的。
一個普通的早晨,像往常一樣,寶叔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牛奶、酸奶、雞蛋、肉,去山口家。沒有人比他更熟那個房子。他把東西放在桌上,打開冰箱,然後一樣一樣塞進去。他發現廚房台麵上擺著一些劣質雞蛋,他敲碎一個,把手一甩,蛋液順著他的手灑到地上。“你怎麽買這種蛋,”他說,“這種蛋沒營養的。”
寶叔在山口家
山口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現在我要批評你。”她瞪著寶叔,情緒激動,“愛是雙方的,是兩顆心撞擊的火花。一個人愛,一個人不愛,兩個人都痛苦。你以為人家愛我,我不愛人家,我高興?我也希望我愛人家。我找不到自己喜歡的人,我也痛苦,對不對?”
寶叔認為,山口拒絕他是因為他太窮了。山口為此解釋過好幾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寶叔想不明白。
如今,山口把話挑明了:“李醫生,你現在有1000萬,我也不會嫁給你!”
事實是,寶叔現在沒有1000萬。事實也是,寶叔如果有1000萬,山口不一定不會調整她的態度,至少在宜家,讓寶叔“有感覺”的女性們,不一定每一次都會放棄他。
寶叔低著頭,黯然離開了山口家。他見過錢,有過錢,像流水從指縫流走了。有一次,他在市區搭公交車。車行駛過一片繁華街道。他突然抬手指向窗外,和身邊朋友說,我以前有套房子,就在江蘇路前麵。
我三次婚姻失敗,分了三次房。那個時候,誰知道房子是可以賣的?國家的房子怎麽可以賣來賣去的?以前有些人房子都不要的,隻要能住就好,誰想得到賣房子?冊那!以前看病也不要錢,現在看病都要錢了,冊那!時代變了,現在沒錢、沒房子,你活著幹什麽?
我這一生不知道怎麽過來的,前半生、後半生都很痛苦。
他越想越氣,開始罵罵咧咧,然後像發毒誓一樣,堅定地表示再也不搭理山口。過了一陣子,寶叔在宜家餐廳又碰到山口,他還是沒忍住,給山口買了點心。
旁邊的老人笑著問,不說不理睬了嗎,又給她買吃的了?
寶叔說,吃歸吃,她現在拿我當親人,大家認識是緣分,活著開開心心,沒必要做冤家。
找不到合適的人,總被嫌棄的老張時不時還會去看望玲玲,在她家吃飯,收拾花草。金阿姨與老顧的關係很穩定,今年過年還一塊吃了飯。山口有時間就會去宜家坐一坐,而她的身邊不缺追求者。無論圓滿與否,他們偶爾會在宜家餐廳相遇。
寶叔沒放棄相親。一個下雨天,他背著書包去了人民公園。在相親角,他找到中介。
有老太婆嗎?
有的,怎麽會沒有。
好,你幫我登個記。
上海人嗎?
是,1948年,身高1米66、67,我原來1米74,縮掉了。我是在醫院裏工作退休的。
你退休工資多少?
八千塊。房子沒有。人要脾氣好一點,善良一點,稍微長得好一點。我工資全部給她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