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後農村精神障礙女性:夢想被攔在電子廠大門口
鳳凰WEEKLY
2024-06-22 22:51:16
文圖丨張楠茜
編輯丨雪梨王
夏夏還是沒能找到工作。
這一次,她甚至沒能走進耳機電子廠的大門。眼看要下雨了,保安一個勁兒攆她走,女孩捏著衣角不想離開,又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樣的話。為了這次麵試,她特意換上了去年媽媽給她新買的鑲著白色珠子的薄荷綠涼鞋,背了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挎包,裏麵塞著一個塑料袋,包裹著身份證和她全部的家當——三張一百元鈔票、一些零碎的五塊十塊散錢和幾枚硬幣。
在很多人看來,夏夏是“不配”有工作的。
她21歲了,從小患有癲癇,智力受損。人們都當她是瘋子或傻子。
瘋子或傻子在中國農村並不罕見,可“瘋女人”和“傻小子”處境卻不相同。長期關注農村精神障礙女性的公益組織“江西協作者”社工們走訪發現,受傳統婚嫁、重男輕女觀念的影響,農村誰家如果有個“傻兒子”,家人會竭盡全力為他娶一個老婆回來,對他好。“傻女兒”則通常是被嫁出去的底層中的底層,她們以婚育職能換取被照顧的可能,生活質量直接取決於婆家。
“和男性比,女性比較不一樣的地方是,有生育(能力)。這可能是她的價值,但也有可能變成一種剝削。”社工劉玉方解釋說,這需要具體問題具體看。
也因此,新聞報道中,這樣的女性不是被鏈子拴在家裏一個接一個生孩子,就是和“性侵”“家暴”等字眼聯係在一起。實際上,更多心智障礙女性和夏夏一樣,常年隱身、失語,她們或許想要和外界建立連接,但卻始終無法被看到,最終退化成村莊裏透明且邊緣的存在。
閣樓上的“瘋女人”
耳機電子廠離家十幾公裏,夏夏抓起挎包就往外走。
她的右腿有殘疾,走起路來一高一低。母親何花聽說女兒要出門,趕緊扔下手裏的活兒,雙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兩下,跟在女兒身後,看著她上了一輛出租車。她知道自己攔不住女兒,隻能掏出手機拍下車牌號。
車開出去沒多久,夏夏的手機響了。是爸爸喊她回家,她不吱聲,司機幫忙接過了電話。司機說這個女孩子強得很,一句話不說,勸不下來。即便把車停在半路,夏夏也堅持不肯下車。直到在工廠吃了閉門羹,她終於死了心。
窗外已經暴雨如注。那幾天正逢江西強對流天氣,新聞報道裏,狂風甚至能把人從高層的臥室卷到樓下摔死。一心一意找工作的夏夏對此毫不在意,出門時甚至連傘都沒帶。
黑漆漆的堂屋裏,何花等得心焦。女兒終於回到家,她又忍不住數落,“為了打工,再遠的地方都去!”她抱怨夏夏白白花了一百塊錢打車,沒找到工作還讓家人擔心。夏夏麵無表情,隻是低頭看著那雙被暴雨淋濕的涼鞋。
獨自走在馬路上的21歲農村精神障礙女性夏夏
電子廠是夏夏去過最遠的地方。而站在流水線上機械重複地安裝藍牙耳機裏的小電池,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工廠招聘人員後來才想起來,這個女孩去過廠裏好幾次了,每次被拒絕的理由都是“智力有問題,勝任不了這裏的工作”。
再往前追溯,中專剛畢業時,夏夏原本也是有機會工作的。她讀的幼師專業,到了實習期,老師直接告訴何花,你女兒這樣的情況沒法安排工作。校長也說,幼兒園裏有這麽個老師,哪個家長敢把孩子送去呢?沒有實習證明就拿不到畢業證,何花隻好四處求人蓋章,好不容易給女兒爭取到了實習證明和畢業證。
2021年,何花發現,智力受損的女兒精神好像也出了問題。一個夜晚,她路過女兒房間,看到夏夏一個人坐在床上對著窗戶自言自語,哭一會兒,隔半個多小時,又笑一會兒。她聽不清楚女兒在說什麽。這樣的場景在之後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大多數時候,夏夏待在家裏,最多獨自去到800米外的快遞站。她的社會功能逐漸退化,當著人不說話,但回頭會瘋狂給人打電話,直至對方將其拉黑。她的脾氣會不定時爆發,用大聲唱歌、跳舞來宣泄。
2024年春節過後,夏夏往外跑的念頭來得更加急迫了。
和媽媽最近的聊天對話框裏,全是她發的各個工廠的招聘信息,大約幾十條,近的在新餘,遠的在南昌和贛州。她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限,說不出連貫的話,但何花知道,女兒是想讓自己帶她出去找工作。
何花也希望女兒能有一份工作,哪怕是不領工資,至少有個去處。女兒出去,意味著自己也得陪著一起。但她走不開,家裏有太多事需要靠她——裝修、做飯洗衣服、接送有自閉症的小兒子上下學。
夏夏家祖孫三代、六口人一起生活在一棟自建的三層樓房裏。房子有些年頭了,灰色的水泥牆皮早已剝落。夏夏住在一樓右手邊,屋裏黑黢黢的,掛在牆上的一個小電視散發著幽幽藍光。中專畢業後的三年,她每天都窩在這裏,玩手機、看電視。偶爾也會蹲在頂樓狹窄的走道上,埋著頭,用手指劃拉地板,在漆黑中獨自一待就是半天。
她很少說話,似乎也聽不懂別人說話。外婆和媽媽喊她做事情,她大多數時候沒有反應。
夏夏對於外界通常沒有什麽反應,偶爾會表達簡單詞匯
幾乎每個村落都有一兩個“不太機靈的女人”。
距離夏夏家不遠的村子裏,42歲的李書已經足不出戶數十年了。15歲那年,她在廣東打工時中風,回老家後不久,癲癇發作,大腦受損。
一旦焦慮或著急,她就會發病。在短短的一兩分鍾內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經常發生的場景是,她毫無征兆地“砰”的一聲摔在堅硬的水泥地或洗衣池青石板上,再醒來時,滿臉是血和瘀青。每發作一次,她的記憶力和智力也跟著下降一點兒。
江西協作者前社工小明到李書家走訪過。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小明得知,她有過一次婚姻,前夫和她在城裏開了個理發店,之後,那個男人因為車禍“去天上了”,留下一個女兒。15年前,李書剛嫁到現任丈夫所在的村裏時,還有一些夥伴,偶爾一起打打麻將。但這些年,大家都出去打工了,她沒了認識的人,也沒了能去的地方。
數十年如一日,李書呆坐在家門口,望著外麵的馬路
她和現任丈夫劉兵又生了個女兒,一家三口住在一間土房裏。
十幾年了,就住在附近的鄰居都沒怎麽見過李書。他們知道村裏有這麽個人存在,隱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不會欺負她,但也不會和她有什麽來往。
這與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係教授潘璐的發現不謀而合。潘璐曾於2010年在河北農村實地訪談了多個智力障礙家庭。她發現,“如果一個農村家庭有這樣的孩子,並不會影響這個家庭在村裏正常的社會交往,但同時也沒有人願意主動與這樣的家庭產生聯係。在農村,精障人士像是生活在一個被無形的玻璃罩罩住的真空世界裏,我能看見你,我不排斥你出現在這個地方,但我不會主動搭理你。這就是農村智力障礙者和他們家庭的境遇。”
越擔心被人瞧不起,李書也就越不願意出門。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她會搬個矮矮的小凳子坐在門口,望著幾米外樹木和藤蔓掩映的稻田,一坐就是一整天。稻田外,隻需要走七八分鍾的距離,就有一條通往城裏的鄉村公路,車來人往很熱鬧,但她從來沒有勇氣走過去。
婚姻,是保護還是牢籠
從臥室的床邊穿過幽暗的堂屋,再走進狹小的廚房,一共不過十來步,這是李書每天最大的活動範圍。
最近她吵著要和丈夫離婚。她說不出具體理由,隻是反複念叨著,“我沒用,是拖累”,“寧願早點走,在這世上也沒有意思”。她曾經希望自己能像別人一樣出門掙錢,可她做不到。
丈夫劉兵比她大四歲,身材瘦小,老實憨厚。“說話老是亂七八遭,理她就更容易激動發病”,他聽到妻子說要離婚的話隻是笑笑,不當回事,皺紋隨著笑容堆積在眼角和眉間。當年結婚時,他就知道她有癲癇,但還是提了親。他家裏窮,娶李書時也便省去了彩禮。
這幾年,劉兵在附近的電子廠做勤雜工,負責澆花拔草剪樹枝,月收入不到三千塊錢。靠這點工資和低保補貼,一家三口能保證基本的吃穿用度,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正在讀初中的女兒每月生活費要一千多塊錢,家裏還有一個沒有工作能力的老婆和將近90歲的老父親要養。劉兵和妻子平時沒什麽交流,前段時間下暴雨,屋頂漏雨。李書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讓劉兵玩手機,也不允許他開燈。劉兵有點兒蒙,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
能嫁給劉兵,在村裏人看來,已經是李書的福氣。
大家都說劉兵老實又能幹。早上六點多,他會把早飯做好,和妻子吃完飯,去地裏幹點兒農活,再騎電瓶車去工廠上班。因為要照顧李書,他不敢走得太遠。之前有人介紹他去外地做環衛工,每月6000塊,他拒絕了。2022年,李書咳嗽吐血,劉兵用床單把她捆在自己背上,騎電動車送去醫院。他不敢打120,怕救護車要額外收錢。
李書中午會自己在家弄飯吃,她喜歡飯混著水煮爛吃
在江西協作者幫助的農村精神障礙女性裏,李書的家庭關係被評估為“較好”。但這隻是少數,更多精神障礙女性的家庭關係被評估為“不好”——這意味著她們會和丈夫吵架甚至遭受家暴,被共同生活的公公婆婆嫌棄。
據媒體報道,關注農村精神障礙患者的四葉草慈善基金會秘書長程一文,在2018年曾對救助的200名女性進行了抽樣調查,發現其中59%的人常年遭受家庭暴力。
對於底層的農村精神障礙女性來說,婚姻似乎是必然的宿命——大多數父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家裏的累贅轉嫁到另一戶人家,而這種轉嫁往往還能給他們帶來一筆彩禮。但對精障女性自身來說,婚姻到底是拯救和庇佑,還是推著她們滑向更沉重剝削的深淵?這是關注這一人群的社工、研究者們一直以來的心結。即便是一直在一線幫助她們的社工,也很難給出一個非黑即白的最終答案。
根據社工劉玉方的觀察,精障女性往往隻能找條件相對較差的男性結婚——比如身體殘疾或是有其他疾病,家庭也比較貧困的。她們的婚姻由父母篩選,婚姻質量則取決於夫家的能力和態度。
在婚姻的問題上,精障女性是失語的。
程一文則從2015年就開始關注農村精神障礙人群。剛開始開展工作的時候,她總會遇到幾個被鎖起來的精障婦女,或是被鎖在雜物間,或是被鎖在雞窩和豬圈裏。甚至還有更極端的情況,在湖南邵陽,她遇到過一個精障婦女,前後生了十幾個孩子。由於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她最終淪為生育工具。
一位智障女性的丈夫,也是智障人士,在村裏掃地
作為“00後”的夏夏正麵臨著婚姻問題。
在跟社工小明交流的時候,夏夏隱約表達過自己的想法,她說自己想要結婚,這樣“會有個男人和我說話,會做飯,陪著我”。她甚至想過,要“想先結婚再去賺錢”。
前幾年有人來提親——那個同樣有著一個障礙兒子的母親,有一天沒打招呼早上貿然闖到夏夏家裏,說要帶她回自己家,還借著下雨淋濕了為由,非要給夏夏洗澡。過了幾天,她又發消息給何花,“你們小夏的腿怎麽回事?走路瘸的。身上也有些髒髒的黑點。”她沒相中夏夏,還把給夏夏買的白色棉襖和褲子拿走了。這之後,還來過一個“正常”男孩提親,他會開車,在廠裏工作,長得很胖,嘴巴可會說,但也沒看上夏夏。
何花認為,未來女婿至少得有房子,這樣女兒婚後好有個安穩的地方住著。她不排斥未來的女婿是殘障人士。至於彩禮錢,雖然還沒在家裏正式討論過,但她放出話來,說是會拿給夏夏自己去過日子。
“我們一起試一下,可以走到哪裏“
“社會上普遍會認為她們是沒有希望的一群人。”劉玉方說。有時候村支書帶她們去看望村裏的精障女性,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看多可憐啊,但是沒辦法。”
2019年,劉玉方從北京的公益組織返回家鄉新餘,和夥伴袁晶發起成立了江西協作者。最初是想給留守兒童提供支持,但幾年走訪下來,他們發現村裏精障女性的大量隱身存在。大約兩年前,機構啟動了關愛農村精神障礙女性項目的嚐試。
社會學碩士專業畢業的小明當時剛留學回來,在江西協作者工作。炎熱的夏天,他和劉玉方前往鄉下尋找“村裏的傻女人”。
我國目前尚未有農村精神障礙女性的數據統計,她們零星而隱蔽地分散在各個村落裏。
最初接觸的時候,劉玉方也會感受到隔閡、距離,甚至是恐懼。有一次她在一個孩子家裏了解情況,孩子爸爸跟她說,我老婆是精神分裂。劉玉方下意識地有些害怕,焦慮不安地進行接下來的交流。
等到項目真正做起來,走訪的家庭多了,她才慢慢掌握了和這些女性溝通的技巧。如今在江西協作者,這些女性被統稱為“姐妹”。而劉玉方和同事最簡單且直接的目標是,協助姐妹們建立一些支持網絡,減輕她們日常生活的無助感,改善生活質量。
精障女性們一起玩123木頭人遊戲
這個目標實現起來並不容易。
一開始,江西協作者計劃幫扶20個女性,但後來隻能麵向10人,主要是因為資金有限。項目進行線上籌款時,一開始收到很多積極的反饋——人們普遍認為有意義,願意關注,但真到捐錢時,卻更願意捐給農村兒童教育項目。相比起來,孩子顯然是更有希望、更有可能獲得改變的一群人。也因此,項目目標計劃籌款11萬,最後隻達到3萬。
“有人會說,她們走出來又能怎麽樣?但如果你不走出來,可能你永遠不知道能怎麽樣,隻有走出來才有更多的可能。”劉玉方嚐試帶著她們走出家門。
社工們從最細微的事情開始,包括基礎衣食住行的物質幫扶,帶著精神科醫生上門作康複指導,還開展了聯誼活動,帶著她們做手工,出門短途郊遊,支持她們交朋友。
星星家門口,夏夏和她唯一的朋友星星,星星在練字
聯誼活動對女孩和女人們來說是件隆重的事——她們會精心挑選、搭配衣褲和配飾,像是去參加一次重要的晚宴。即便這些五顏六色的衣服和首飾,很多是她們從垃圾堆裏翻揀出來的,或者是別人送的。
四月中旬的一次活動在夏夏家舉行,她最好的朋友星星,穿著一件舊得發黃的白色碎花汗衫,背著小書包來了。書包是媽媽掃垃圾撿來的,星星掏出一小塊麵包,分給夏夏吃。“謝謝”,夏夏一邊低著頭接過來,撕開包裝塞嘴裏,一邊嘴唇顫抖著說出這兩個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字。她留著及耳短發,駝背,方臉,眼尾細長,總是低頭偷偷看人。隻有和朋友們在一起時,才會重複幾個簡單的詞匯。
吃完麵包,23歲的星星和21歲的夏夏像小學生一樣玩起了跳房子、一二三木頭人。
夏夏(中),星星(左),小妹一起玩跳房子的遊戲
“她們不會把對方當作特殊對象對待,也會很有耐心。”劉玉方每次看到她們的互動,總會有一些意外的感動——某次春遊,八點發車,一些人五點多起床,早上六點半就已經在集合地點等著了。每次活動,她們都會盡自己所能分享一些東西,比如在街上掃地時撿到的新的壓縮毛巾,或是別人丟掉的玩具小鴨子。
她也看得到她們的進步。劉玉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夏夏的時候,後者正在吃一根辣條,吃得整張臉汗淋淋的。她不看人也不說話,目光死死地定在一個點上,任由媽媽在旁邊一個勁兒數落。之後幾次見麵,劉玉方也沒聽她開口說過話。
但和其他精障女性互動過幾次後,劉玉方發現,夏夏對外界的反應更加靈敏了——外人叫她的名字,她即便不作答,也至少會輕輕搖頭點頭。她還交到了這輩子第一個朋友——星星。見到朋友開心,她的嘴角也會有微微上揚的幅度。
那些無力改變的
整個5月過去了,夏夏還是窩在家裏。
前段時間又有人來提親,何花讓他們晚幾個月再來,現在家裏正在蓋新房,她騰不出時間。兒子被確診為自閉症,在特殊學校走讀,每天需要大人接送。作為兩個心智障礙孩子的母親,何花有著注定要背負的沉重母職,並且為此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把全部時間都耗在了家事上。
最近,她尤其要盯緊夏夏。
夏夏中專畢業時,家人給了她一部老年機。有了手機,她開始瘋狂給所有認識的人打電話,老師、老師的朋友,全國各地打,曾經一周花掉了八十多塊話費——這或許是她與外界最簡單直接建立聯係的方式。何花隻得在頻繁接到抱怨後,連連道歉。
更讓何花緊張的是,夏夏最近在社交平台上遇到的危險。一次,她發現女兒在家裏掀起衣服,露出上半身,給屏幕那端的男人看。何花氣得發抖,她搶過手機,發現女兒好友列表裏有很多三四十歲的男人,有些還拖家帶口的。她用自己的賬號或者偷偷登錄女兒的賬號去罵那些男人,“你知道她是這種情況,你還對她這樣?”
接著她把這些男人挨個刪掉,但不久,又會有新的人加上。
現實中也潛伏著危險。夏夏家附近住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單身男人,總來找她玩。她像小孩子一樣,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也不會拒絕邀約。何花則擔心,女兒還沒嫁人就把名聲搞臭了。
“有時候我真的想把她推出去,一分鍾都不想看到她。但又會想到,她是我身上辛辛苦苦掉下來的一塊肉啊。”何花皺起眉頭,雙眼緊閉。
對於兩個孩子的未來,何花不敢想太多。她有時會在網上刷到一些省會城市熱心人士援助“傻子”找工作的新聞,短視頻畫麵裏,智力障礙的年輕人呆呆地站在一個工作崗位上,四周圍繞著關注他的長輩們,配上勵誌的背景音樂,給人一種“真的有出路”的幻覺。關上手機,何花又覺得這些距離生活在農村的自己和女兒太過遙遠。劉玉方來串門,給她講起其他姐妹的消息時,不論好壞,她都認真聽,也忍不住想,“夏夏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那樣。”
在幫扶過程中,劉玉方也時常感到無力和無奈。比如夏夏和母親的關係。幾年前,剛開始接觸這個家庭時,她就見到過母女相處的日常——一個板著臉沉默,一個憋紅了脖子高聲怒罵。
劉玉方覺得太過殘忍,她想要去勸夏夏媽媽,勸她理解夏夏的狀態,但換位到媽媽的角度,她也能強烈感受到這個女人的身心俱疲、無助甚至絕望。
星星母女和夏夏坐在自家門口玩耍
李書的情況,同樣讓劉玉方感到無力。
一次,她和誌願者帶李書出去散步。走到一個岔路口,李書有點退縮,開始往回走。耳邊有鳥叫聲,車子一輛接一輛從旁邊呼嘯而過,汗水從她灰白的頭發絲裏滲出來。她開始不停地重複,自己的日子沒多久了。
“她有想說的話,就是表達不出。”每次去看李書,劉玉方都能感覺到她的狀態在變差。因為常年不和人說話,她的語言混亂,想要說什麽時經常著急得漲紅了臉,語調升高,幾乎快從嗓子裏吼出來,卻最後隻憋出“那個”指代。以前認識的字她慢慢不再認識,會做的菜也會忘記。
但社工們知道,李書又是渴望與外界接觸的,隻是內心深處害怕被拒絕。
有一天她想到江西協作者的辦公點去玩,走到了門口,害怕被嫌棄,糾結中改變主意,又走回了家。還有一次,社工邀請她去活動室參加手工活動,她走到一半,覺得自卑,又原路返回了。社工去她家裏接她的時候,看見她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坐在家門口,梳著端正的馬尾,呆呆等待。
李書在家門口,用一塊鐵片阻隔起她和世界的連接
盡管項目很難推進,但社工們還是想要將它繼續下去,今年,“關愛農村精神障礙姐妹”的項目正在籌款中。“精神失常,像雨,落在善與惡上,雖然它是可怕的厄運,但比起瘧疾、發燒,它的罪惡和羞恥並沒有多多少。”江西協作者的公眾號上這麽寫道。
每年新年,他們都會搞活動,鼓勵姐妹們寫下新年目標。
“希望能夠找到工作、改變自己的小脾氣、學習做飯、少玩手機,少接觸異性朋友、按時吃飯、堅持每個星期洗頭洗澡……”夏夏貼在牆上的計劃表有很多膠水痕跡,顯然是撕了貼,貼了撕。或許她有很多次想要放棄,但又決定重新開始。
2024年的新年願望紙條,則被她小心翼翼地貼到了臥室進門處的牆上,“5月去南昌打工賺錢,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在網上買東西,結婚的錢,彩禮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