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縣城高中生,被困在小紅書的平行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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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去中心化算法,讓每個普通人都能被看見,世界的參差在此一覽無遺。

在《北京折疊》這部科幻小說裏,老刀要看見中上階層的生活,需要費好大一番功夫折騰——他得小心避開攝像頭,順著排水管爬到地麵,摸到空間翻轉時的裂隙,借著灌木掩護身體,才能趁機溜進中上階層居住的空間。

但生活在贛州縣城的高中生夢夢,隻需點開手機,就能看到北京、深圳、悉尼高中生的生活。小小的電子屏幕,如同透明玻璃窗,5-10分鍾的視頻不斷播放,變換著不同世界裏的光鮮生活。

Vlog裏的高中生活(圖源:小紅書)

目睹了縣城與一線城市的資源差距後,她的心態從最初的好奇探索,逐漸變為焦慮憤怒。

在家長和學校未曾關注到的地方,一個普通的縣城高中生,獨自經曆了一場精神危機。

透明的平行世界

一線城市的同齡人們在過什麽樣的生活?初二以前,夢夢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當時真的有人問她,她會不假思索回答:“還能做什麽,肯定和我們一樣忙著學習、考試。”

2019年,還在讀初二的夢夢下載了小紅書,在這裏她看見了另一種生活。

來自全國乃至海外的中學生vlog被推送到她麵前。輕鬆悠揚的音樂,輔以精致拍攝的畫麵,撲麵而來的,是她從未體會過的“鬆弛感”。

有博主分享著自己15歲的創業經曆

小紅書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的中學生,他們大多集中於經濟發達地區,有些就讀於學校的國際部,正與小紅書的用戶畫像契合:超兩億月活用戶中,50%分布在一二線城市。

拍攝Vlog的女孩們,眼裏有光。即便素麵朝天出鏡,也不覺羞澀,渾身都洋溢著青春的蓬勃生機。

成年人很難注意到,在小紅書上,05後中學生博主不在少數。

她們樂此不疲地分享日用好物、護膚心得,學習方法,粉絲量少則上千,多的甚至超過五十萬。比如16歲的julia-ty,在美國高中讀書,粉絲量84.5萬;剛上高中的杭州博主蘇璿兒,粉絲量75.8萬,在小紅書都是名副其實的頭部達人。

和自己相近的年齡,自信的笑容,夢夢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親切感,懷著好奇點擊進去,隨之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平行世界。

分享vlog的孩子往往來自國際學校,這裏的老師尊重孩子的個性,會照顧每個人的自尊心。博主蘇璿兒在Vlog中描述了老師發卷子的細節:“他們會將卷子一角微微折起,這樣其他人就不會看到成績,產生攀比心。”

如此平等的師生關係,即便初來學校實習的應屆生都感到震撼。

素人博主巧克露,記錄了自己的見聞:“在辦公室裏看到他們和每個老師像朋友一樣開玩笑,老師看到他們沒做作業或者做得不好,也沒有責罵,甚至開玩笑說,至少做完了。上課人手一台iPad,15個人一個班,每個人都能暢所欲言,大家都很鬆弛,遇到不會的,就直接問出來,錯了也不會不好意思。”

巧克露的筆記引發了大家的共鳴(圖源:小紅書)

普普通通的小作文,出乎意料引起了強烈共鳴,得到了1910個喜歡,231個收藏。不少體製內的老師,都在評論區裏分享了自己在國際部教學或旁聽的經曆,“上課時,大家一邊喝水,一邊積極討論,學習氛圍很濃,下課後還跟外教老師勾肩搭背出去。”

但對於夢夢來說,比起老師的教學,更令她大開眼界的是校園裏的生活。

這裏沒有統一的發型標準,臭美是普遍且無需羞恥的現象,女孩子們可以染發、美甲,折騰不同的發型,分享化妝經驗,從來沒人會懷疑“穿著打扮影響學習”。

在縣城,學校圖書館隻是擺設,世界名著是不該閱讀的閑書,但這些vlog裏的生活多姿多彩的社團活動才是主旋律。包括橋牌社、天文社、動漫、竹編、音樂、街舞、籃球、合唱團在內的社團,在招新日展現“百團大戰”。

翻包日記裏潛藏著不同的生活(圖源:小紅書)

比起寫不完作業該怎麽辦,vlog裏的孩子們似乎更煩惱,在社團活動時該選街舞還是選籃球。

這些夢夢從來沒接觸過的生活,流光溢彩,令她滿懷好奇與憧憬,一個接一個地刷了下去……她漸漸沉浸在了這個平行世界中,感受著生活的無限可能。

誰偷走了我的人生?

但平行世界的斑斕色彩,終究在現實生活裏黯然失色。

她所在的A層班,尖子生雲集,很多同學都考入了縣一中的卓越班,衝刺清北。逢年過節,夢夢的成績就成了飯桌上的談資,親戚們會不住口誇獎:“夢夢成績這麽好,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進入初三後,夢夢力不從心。數學和物理成績,一夜之間大跳水,排名從中等滑落到尾部,再沒能爬起來。

過去的吹捧讓自己像個笑話,她狼狽地進入了縣城排名第二的普通高中。

在縣城,第一中學是大家關注的焦點,“老二”隻能淪為邊緣陪襯。

夢夢的學科筆記(受訪者供圖)

縣城最優秀的生源和師資,已經被一中掐了尖,為了保證升學率,二中複製衡水中學模式,變本加厲地“內卷”。夢夢所在的模範班,是學校管理最為嚴格的班級,采取激烈的末位淘汰製。高二時,班裏的學生有五十多人,但進入高三後,就陸續淘汰,隻剩下了43人。

和國際中學的優哉遊哉不同,縣城高中生的作息時間,掐著分秒。

早晨五點四十,她要摸黑起床,洗漱吃完早飯,趕在六點二十前進入教室,直到十一點五十五才結束上午的課程。課間隻休息五分鍾,要抓緊寫試卷,留給大家排隊吃午飯的時間,僅有半小時,中午十二點半,大家又要坐回位置背書,準備下午的課程。晚自習結束,已經是晚上十點半。

班主任實行接近軍事化的管理,製定了種種規矩約束課堂。比如必須穿著全套校服,再熱也不許脫;比如晚自習零抬頭——每個學生必須要全神貫注埋頭做題,不許在老師巡查時抬頭。

學力差距,並不能靠卷生卷死的高強度學習就能彌補。為了提分,夢夢除了在學校上課外,還請了縣一中的數學老師輔導。一節補課費五百元,從初一到高三,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卻聽不見一聲響兒。

盡管父母從來沒提過賺錢的不易,但夢夢依然愧疚。“父母的付出和我的收獲,完全不成正比。”

如果不曾見過外麵的世界,夢夢或許不會思考自己的縣城;如果不曾知道其他人的人生,夢夢也不會對生活產生不公平感。

初三鏖戰後,夢夢聽身邊的同學說起,原來市區學校就有國際部,那裏的學生每年花十幾萬讀書,畢業後直接出國。夢夢挑燈夜戰的一本院校,隻是他們唾手可得的囊中物。這些消息,夢夢的父母和周圍的家長從未提過,在父輩的觀念裏,縣城孩子的人生隻有一條路——高考。

高考倒計時(受訪者供圖)

從高線城市吹向縣城的風,總是來得更晚一些,就像夢夢買不到的鮑師傅,泡泡瑪特聯名的肯德基套餐。

從這之後,夢夢越發迫切地想要見到外麵的世界,害怕錯過相關信息。小紅書同齡人Vlog,就是她向外看的窗戶,可是刷到的視頻越多,同類推送也越多。

不知不覺,她已身處平台為自己構建的信息繭房中。

不公平的憤怒感逐漸積累,在高二這年,被“模擬聯合國”這個新鮮名詞徹底點燃。

所謂模擬聯合國,類似一種社團活動。孩子們花費數千到一萬多不等的費用,扮演不同國家的外交官,模擬聯合國會議形式,用全英文討論國際熱點和全球性問題。

模聯現場(圖源:小紅書)

刷第一條視頻時,夢夢既好奇又困惑,這個從沒聽說過的模聯到底是什麽?她點開評論區,想從大家的評論裏找到答案,

但信息繭房早已為這條視頻篩選了用戶,評論區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唯獨沒有縣城孩子的聲音。“好像就我一個人不知道。”

正如《北京折疊》裏彭蠡勸老刀不要去第一空間時所說的:“那邊可不是什麽好地兒,去了之後沒別的,隻能感覺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沒勁。”

平行世界裏的孩子在談論世界眼光、曆史責任,但夢夢和周圍的同學,除了學習,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其他。“我看小紅書上有人科普說,江西省內即便超出一本線三四十分,也無法去外地讀書。如果不能進入一所好大學,按照現在的就業形勢,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出路到底在哪裏……”

巨大的現實落差麵前,夢夢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厭惡、焦慮,她持續長按,狠狠點了不喜歡。

一個縣城Z世代的精神自救

學業壓力、向上比較的焦慮感,擊倒了夢夢,高二下學期,她整夜失眠,不自覺流淚,被確診為中度抑鬱和中度焦慮。走出縣醫院大門,家人向夢夢強調,不要告訴別人。

縣城,抑鬱症是羞於啟齒的病,周圍的人很可能將其等同為精神病。

實際上,縣城中學生的抑鬱情況不在少數。根據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心理研究所所長俞國良及其團隊對2010-2020年中小學心理健康問題檢出率的分析,高中生焦慮的檢出率占比26.3%,相當於每五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患有抑鬱症。

抑鬱已經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圖源:小紅書)

在河南縣中教學的李老師也在采訪中談到,抑鬱成了縣中的常見病,自己目睹了有孩子用刀片自殘,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麵對學生們日益嚴峻的心理問題,追求升學率的學校,一時也難以找到應對之法,隻能給宿舍加裝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並安排學生寫心理日記,由老師批閱回複,單獨談話疏解,但收效甚微。

夢夢最好的朋友,有同樣嚴重的心理問題。“她的爸爸是局長,周圍的同事在飯局上總會互相攀比自己的孩子,不是這個考上了名校,就是那個出國留學。她爸對她要求非常嚴格。我朋友隻能反過來逼自己,可我們越逼自己,分數就越低,成了惡性循環。”

得知夢夢的心理狀況後,父母不敢再施壓,考試成績不如意時,媽媽會主動開解:“考差了沒關係,我不要求你的成績怎麽樣。”

不過這也隻是父母善意的謊言,唯成績論英雄,是絕大多數縣城父母根深蒂固的觀念。就像過年的飯桌上,少不了炫耀和攀比,也少不了焦慮和恐慌。

寫不完的學科作業(受訪者供圖)

夢夢討厭被父母當作攀比的資源,但在無法確認自身的獨特性時,夢夢隻能通過與他人比較,獲得安全感。小紅書的漂亮女孩們就像一個個坐標,夢夢會不由自主將自己與她們進行比較,確認自己的社會位置。

其實,向上比較產生的焦慮感,幾乎每個來到大城市讀書工作的人都體驗過。

隻是對於80後、90後來說,他們往往進入大學才遇到這類問題。80後賈嘉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但是來到青島讀研後,才發現人外有人,“那時感覺自己像個醜小鴨”。

95後英語係研究生Lina中學住校時也攜帶手機,但當時她通過網絡接觸到的並非同齡網紅,而是距離極為遙遠的韓國明星,並不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嫉妒之情。

小紅書上的網紅,他們不經意展示的生活鏡頭裏,可能有與縣城孩子相同的盲盒、文具、學習煩惱。這些“普通”的相似點讓他們更容易成為比較參照的對象。

直播、短視頻,直觀呈現人與人之間,低線城市和高線城市富裕階層的差距,衝擊感如同機關槍掃射自己的貧乏。

如何才能從社會比較的焦慮中走出,考驗著不同孩子的心理韌性。

夢夢決定讓平行世界裏的生活成為自己奮進的目標,她調整了心態,暗暗較勁,決定和這些遙遠的陌生人來一場賽跑。“他們在學習,我也在學習,我學的時間比他們多,總能夠追上他們。”

明確目標後,她使用小紅書的方法也在改變。過去,對夢夢而言,小紅書隻是一扇展覽他人生活的窗戶,她被動地羨慕著這些生活。

但如今,小紅書像是另一個百度,夢夢經常會用小紅書搜索學習方法、高考規劃的相關知識。

主動搜集的信息內容增多,不知不覺也在重塑她的發現頁麵。如今她點開小紅書,看到的內容也日漸豐富,除了一線城市孩子們的生活外,還有大學生博主、高考備戰信息。

作為女性用戶占比73%的平台,小紅書最不缺乏的就是理解和共情,這是小紅書區別於其他社交媒體平台的靈魂,也是夢夢留在這裏的重要理由。每當她發帖求助,就會得到來自他人的回應和幫助,陌生人的善意,無形中幫助她從學業壓力、向上比較的焦慮中自救。

在求助帖裏,每個人都可以是寶寶(圖源:小紅書)

“雖然現在我不能像他們一樣出國,但總有一天,我也要靠我自己出國留學,就算晚一點,也沒關係,到那個時候,我會再把自己好好養一遍。”夢夢下定決心,要靠努力把自己錯過的世界奪回來。

結語

從個體來說,夢夢是幸運的。當她被困在平行世界時,有可以傾訴的朋友,有陪伴安慰的父母,有善意溫暖的陌生人,支撐著她走出抑鬱和焦慮。

但是放眼整個縣城的青少年群體,夢夢們的處境恐怕不容樂觀。

不獨小紅書,包括短視頻平台在內的社交媒體平台,都在分享著濾鏡下的碎片人生。應試教育下的孩子,大多缺乏批判性思維,在接收此類消息時,鮮少進行二次追問,“這些是真的嗎?”“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嗎?”

2000個縣城,容納著中國一半人口的教育。這些在互聯網世界長大的縣城05後,正被兩種截然不同的壓力擠壓,一麵是越來越卷的升學考試,一麵是同齡人的靚麗生活。可是當他們被困於光鮮的平行世界時,平台、社會和成年人又能夠做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