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產業後麵的"工人",她們被叫做"媽媽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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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工人”,她們通常被這樣稱呼。

大多數時候,她們的工作內容是在電腦前訓練AI——就像教會自己的孩子一樣。

在過去幾年的宣傳敘述中,這些女性的故事,通常與“公益新模式”“AI + 扶貧”之類的宏大用詞掛鉤,被視作鄉村女性實現“白領工作”的化身。大山裏走出的人工智能培訓師,人們如此誇讚。

但這其實是一個“夢幻泡泡”逐步破裂的故事。

浙江大學社會學係副教授吳桐雨,與華東師範大學傳播係副教授夏冰青,在標注行業剛開始興盛的2019年,開啟田野調查,並持續至今。她們走訪各地標注車間,試圖了解這一新興產業背後的勞動問題。

起初,在貴州某貧困縣,這份看似體麵、靈活、門檻低的工作,甚至能解決長久以來的留守兒童問題——當地政府和招聘方,都用它召喚遠在外省打工的女性“大雁歸巢”。但隨之而來的競爭與陷阱,卻把身處其中的女性,推向比過往更艱難的困境。

至今,也沒有關於媽媽工人在中國的具體統計數字。她們是未被準確書寫的一群人。

媽媽工人不善言辭,這是學者反複提及的一點。她們鮮少表達自己的苦痛,更多成為家庭決策中的犧牲角色,宣傳政績的“巾幗榜樣”。

她們教會AI,卻淘汰自己。就像一枚“好用的棋子”,用完即棄。

這個春天,《鳳凰周刊》記者訪談了兩位學者。以下是她們的講述,結合了論文內容——

“白領工作”

我們在標注基地見到李燕時,她正坐在一把劣質的人體工學椅上,脖子前傾,眼睛湊在屏幕前飛快地來回瞟動。框架眼鏡擋住了她臉上的表情,隻有手不帶停地點拖鼠標。

她的眼前是一組汽車道路行駛圖。但雷達掃描出的3D圖像,是一團看不清輪廓的點狀物。李燕需要對照2D圖片,準確辨識出3D圖片中汽車附近的障礙物,並在麵板上一一標注出來。

標注是為了給AI算法提供準確的訓練樣本,俗話叫“給電腦喂數據”。AI通過學習這些數據中的模式和規律,獲得智能視覺和語義理解能力。這是人工智能產業鏈上最基礎、最需密集勞動力的環節。每一個AI的成長,都離不開它。

基地裏,有二十多位像李燕這樣的女工,她們年齡從28至35歲不等,多是低學曆女性、單親媽媽或家庭主婦——這和我們來調研之前的預想是大相徑庭的。

畢竟社會建構出來的一套話術是,男性比女性更適合電腦工作。沒想到,“媽媽工人”是這間基地的勞動主力。

標注基地位於一所扶貧社區內。外牆刷著標語,“出大山、求發展、城鎮安居天地寬”。社區建築和南方的工廠宿舍有點像,統一整齊,間距緊湊。遠看是現代化小洋樓,但走近發現,底部的架空層都沒造好,水管裸露,下雨時糞水到處流。

而基地內部像是另一個世界。

和她們過去在沿海打工時不見天日的流水線工廠不同,這裏有窗,能見陽光,配備了電腦和空調,也沒有大型機器發出的轟鳴噪音。基地甚至聘請了一名園藝師打理綠植,像北上廣的互聯網大廠一樣,一切都是白領辦公室的氛圍。

就連裝修也是按這家基地的源頭企業——C廠的風格打造,桌子被塗成C廠的標誌性顏色。

基地運行一段時間後,一批表現優秀的媽媽工人被邀請到C廠總部學習,她們和程序員在一起上班,參觀車輛如何自動駕駛。

媽媽們看完後說,覺得自己的工作突然變得鮮活,有意義了。在和我們訪談時,她們將培訓期間學到的一整套概念不停地重複給我們聽,比如“要做人工智能的老師”,“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

她們努力把自己跟大廠連接起來,覺得某種程度上也是大廠的員工,笑稱是“賺著大廠的錢”。

以前,她們並不懂什麽是AI,是被規訓到對此“有感覺的”。她們的家人既不了解什麽是AI,也不知道她們的工作內容,唯一關心的就是——這活兒能拿多少錢。

我們第一次和媽媽工人劉翠敏見麵時,她是戴著眼鏡的。說了會兒話後,她把眼鏡拿下來,“因為戴著不好看”。

這份工作的確很費眼睛。李燕有一段時間視力下降得特別快,嚇得趕緊去醫院檢查。做這份工作後,眼睛出現問題的人很多。後來,一些媽媽工人即使沒近視,也都買了防藍光眼鏡佩戴。

李燕總抱怨上班的時候要“揪著眉毛去看屏幕”,這讓她的“川字眉”更深了。但這是一種基於經濟滿足之上的、有點愉悅的抱怨——當地居民的平均月收入在2000元左右,相比之下,這份月工資能達到四五千元的標注工作,算是相當不錯。

這份工作,對媽媽來說是一個適應新事物的過程。標注麵板上所有東西以參數形式呈現,更符合工程師和電腦的邏輯。媽媽們一開始不太上手,但很勤奮,願意每天無償練習。幾個月內,有人的月產值從1400條漲到好幾萬條。

媽媽們總是不太自信,羞於談論自己的成績。實際上,我們訪談的那幾位都是基地的“尖子生”,產值排在最前列。

在2019年訂單充足的月份裏,產值高的媽媽工人月收入甚至達到上萬元——盡管這隻持續了短暫的幾個月。

競爭中,成為“差生”

變動始於2020年。

C廠在全國陸續開設了多個標注基地,李燕所在的貴州基地不再是唯一的“嫡係”工廠,幹得不好隨時得把項目交給別處。這使得基地之間的競爭愈發激烈,大家不得不“搶單子”做。

基地的經理峰崽,是關鍵人物。這位“985”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日常負責對接C廠的需求與統籌媽媽工人的工作——基地有扶貧性質,社區書記是基地的總負責人和法定代表人,峰崽,就是書記從當地居民中挑選出來的。

為了提高訂單的效率,峰崽的策略之一,是爭取將“媽媽工人”的比例降到25%以下。

在重新發布的招聘信息裏,要求變為“18至28歲,高中以上學曆,具有電腦基礎和理解能力強”——這很大範圍地篩除掉了媽媽工人群體,也動搖了原本基地扶貧的初衷。

另一個策略是分組,加大競爭。

峰崽漸漸將剩下的媽媽工人聚攏在一個組裏,也就是他口中的“差生組”。他盡量避免讓這個小組承接難度較高的任務,從而減輕媽媽工人對於整體業務能力的影響。

和“差生組”不同,另一個“萬元戶組”的工人都是年輕、業務能力強、願意加班的女工。這是峰崽的“黃金戰隊”,訂單充足的情況下,幾乎人均月工資能達到萬元以上。

峰崽非常看重“萬元戶組”,竭盡全力留住這個小組的女工。當時組內有個能力特別出色的女孩叫小林,她因為長期失眠問題提出辭職。峰崽來找我們時說,“出大事了”,要和我們一起商量如何留住這個女孩。

這跟他對待媽媽工人的態度截然不同。從2020年起,陸續有媽媽工人被峰崽勸退。

一位懷孕的媽媽得到的評價是“爬坡期太長”。“回去照顧小孩吧,不要再來上班了。”峰崽說。媽媽工人們時常受到苛責,被嫌棄“動作慢、效率低”,“要不你們去樓上工廠做紡織,那裏你們更得心應手”。

“差生組”和“萬元戶組”的組長都來自早期組員。“萬元戶”組長曉紅是一個年輕幹練的女孩,產值組內第一。但沒有一個媽媽工人當上過小組長。“差生組”的組長是建哥。建哥呆板執拗,整體能力比曉紅差很多。因為他跟峰崽是好哥們兒,才坐上了管理崗。

建哥會辱罵媽媽工人。他在群裏習慣不停地@某個人,質問“你為什麽錯,為什麽學得這麽慢,為什麽跟不上最新的規則”,連續@六七次。你想,媽媽出錯後已經很手忙腳亂了,這種互動隻會讓情況惡化。

暴怒的時候,建哥會狠拍桌子,“你給我過來!”媽媽站著,建哥坐在那兒訓。事後媽媽工人劉翠敏給我們講這些經曆時,哭得淚汪汪的。

分組之後,一些費時費力還沒錢拿的差事都分流到了媽媽組。峰崽的說法是,媽媽本身做不了更難的。但我們覺得,媽媽是沒有機會平等地去競爭,證明自己的能力。一上來就被認為是“排名最後的”,做次要的工作,那她們自然就被淘汰成“差生”。

年輕女工琴子也為媽媽們鳴過不平:“油水多的任務永遠輪不到她們,她們經常不是在做訓練集就是在返工。”

年輕女工和媽媽女工的關係還是很親近的。年輕女工會主動給媽媽們出錯的項目返工,幫她們照顧放學後來基地的孩子,陪著玩耍。大家平時以姐妹相稱,工作之餘還相約去附近逛街。

分組並沒有讓女工之間的關係變緊張,大家很清楚地知道,誰是真正欺負她們的人。

互聯網大廠擅長數字量化,C廠把對互聯網員工的管理模式,也直接移到了標注工身上。他們製定了一套複雜的計分係統,幹什麽都得換算一下。這導致,媽媽工們對於自己一個小時的產值,是不清楚的。

她們會畫正字,做了多少條就畫幾筆。可每次一結錢,畫的“正”字跟她們得到的錢是不相符的。有人說自己加班到淩晨,最後發現根本就沒賺幾塊錢。我們也試著去算過工資賬,算了快三小時,也沒算明白。

讓我們難受的是,即使C廠把計算體係變得這麽複雜,媽媽們還在試圖弄清楚自己到底做一條賺多少錢,以及為什麽這個月賺這麽少。

她們會覺得,這是自己的能力問題。

監控與反抗

坦白說,媽媽工人是我們見過最老實、安靜、認真工作的標注工群體。

這些年我們見到不同的社會邊緣群體都在做標注。殘障工工作期間愛聊天,職校生老溜出去玩,或是蹲樓門口抽煙、打遊戲。

隻有媽媽工人,一坐就是一整天,全程安安靜靜地幹活。也就下午四點小孩放學那會兒分一下心,把孩子接來自己的工位上寫作業。喧鬧通常不超過一刻鍾,辦公室又會恢複寧靜的工作狀態。

工作的同時能兼顧孩子,本是這間標注廠一項隱形的默契。基地特意建造在扶貧社區內部,招聘方一開始的宣傳就是“家門口就業”。但這項默契,隨著峰崽更改管理製度,被逐步打破。

峰崽的身份其實一直有些尷尬。這裏是熟人社會,峰崽比媽媽們年紀小,輩分上算是人家的“大侄子”,可他又得樹立權威去管理。

起初,峰崽經常會有“玩不轉”的時候——

比如,我們第一次去調研,峰崽站在小廣場上,剛一說出口“大家必須按時上下班”時,媽媽們便把峰崽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理由:要伺候家人的早飯,要送小孩上學,上班前有一堆家務瑣事要幹……有媽媽教訓峰崽,“你還沒結婚,不懂過日子的難處”,也有人直接質問,“你剛招我們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最後,峰崽隻能不了了之。

一年後我們再去時,發現峰崽會躲在攝像頭後麵吼人。因為他意識到,通過線上控製能擺脫掉熟人關係的困擾,更有效地實施權力。

李燕提過,起初她以為房間裏的攝像頭隻是個擺設,直到有一次,攝像頭裏突然發出峰崽的嗬斥聲,她嚇得心驚膽戰。在那之後,每次看到攝像頭她都有些心理陰影。

這很符合社會學理論強調的,監控的邏輯在於,被監視者無法確知何時有人在監視台,以為監視者一直站在那裏。這能起到時刻監督的作用,實現權力的馴服。

看似白領氛圍的標注基地,實質上仍是按照監控邏輯的工廠來建設,甚至比流水線工廠更甚——工廠巡視是放明麵上的,攝像頭製造的恐懼是後知後覺的、持久的震懾。

2020年基地轉型時,曾有一支河南的“專業團隊”過來幫忙管理。他們在二樓建了一個經理室,透明玻璃牆,方便管理者隨時監督下方,媽媽們抬頭也能看見這幾個人在裏麵忙碌,“好像在幹著多麽驚天的大事”。

後來產能提高,河南團隊便撤出了,峰崽獨自掌權。不過,峰崽沒用那個透明的經理室,而是在一樓重新裝修出一個完全封閉的屋子。招人、培訓、裁人,他都是在那個“小黑屋”裏完成。

兩年的時間,我們看著峰崽從一個屈從於鄉裏鄉親的“小年輕”,逐漸變成為成熟、嚴苛的管理者。

一間數據標注基地的工作場景(圖源:網絡)

新的平台經濟下,每個工人都抽象成一個IP。對於大廠而言,點對點地管理人這件事變複雜了。因此,媽媽平時會利用這一點,去做一些微小的反抗。

比如,有媽媽在上班期間溜出去接孩子放學,會請另一位同伴頂著她的IP接著幹,以免被係統發現。又比如,媽媽們的住所離標注基地很近,不足1000米,這導致上班打卡程序在定位上容易誤判。她們就利用這一程序漏洞,提前在家線上打卡。

但峰崽也住小區裏,熟悉當地情況,很快他就調整了程序的距離敏感度,讓媽媽們的小伎倆紛紛落空,反抗失敗。

現在大家討論數字勞動,都說“困在算法和係統裏”。但我們想強調的是,算法背後還有一套“人的邏輯”,使得弱者反抗的空間變得更小了。作為老鄉和親戚的峰崽,把對媽媽們細枝末節的了解,變成了武器——來填補算法的“盲區”,讓管控變得更全麵和徹底。

同樣地,快遞、外賣、打車等互聯網行業都有類似峰崽這樣的存在。如果說算法控製代表著技術抽象、冷漠、“計算”的一麵,那麽透過峰崽們,可以看到更複雜的背麵。

大廠、峰崽、媽媽工人實際上是三角權力關係,常出現兩兩結盟的情況。峰崽並不是總站在大廠那一側,偶爾他也會和媽媽工人一起,鑽算法的“空子”。

C廠放出“很香”的數據任務時,峰崽便放鬆監管,號召大家來搶新的數據包,以避免被別的廠占先。他甚至從網上找來插件,提供“作弊”的技術支援。

峰崽和媽媽工人的這種偶爾、小規模的結盟,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工人的反抗情緒,反而阻止了大規模的集體反抗。

歸來,夢碎

對於媽媽們來說,年輕時代外出打工也曾是一種反抗。

回貴州老家前,李燕是東莞某電子廠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她從十幾歲便出門打工,結婚、生子,都在他鄉完成。

貴州本地人把南下廣東叫“殺廣”:單身一人,“殺”到城市,賺錢養家。李燕愛講自己的“殺廣”故事,帶著自豪的語氣。對女工們來說,“殺廣”代表著有勇氣、願意不顧一切地去嚐試新事物,是很有魄力的。

寨子裏這兩代女人的人生,幾乎接力構築出一部中國沿海打工史:90年代後期,製造業興盛,她們去製衣廠謀生;2010年左右,大量的服務業冒出來,她們又去餐館當服務員,或站櫃台賣珠寶……她們隨著一波又一波的政策,變換自己的身份。

貴州喀斯特地貌,為數據產業低成本發電提供可能

2015年,政策轉向消除城鄉差距,推動鄉村發展,於是打工妹們又回流到老家。

當年驅動年輕打工妹外出的,是她們對自由的向往——能短暫逃離婚姻和鄉村現實。為此,有人幾次三番偷跑出去。而這一次,打工妹們之所以願意回來,當地政府的勸服話術還是很成功的。

他們會利用女性母職的內疚心,強調媽媽們有義務擔負照顧家庭和孩子的責任。

比如會說,因為你們之前長期在外打工,導致孩子和老人無人看管——很多媽媽是很吃這套話術的,把所有的問題內化為自己的責任。

除了思想動員,還有經濟上的激勵政策——異地搬遷房,每家需要回來一個人,才能分到一個安置房的名額。

此前媽媽工人家庭的居住地多是在山上的寨子裏,當地政府想在山下重建一個聚集地,相當於用拆遷社區替代原本的山寨。

但村民住不慣樓房,尤其是老人,總想跑回寨子裏住。對於社區來說,如果一個家庭中的女性能留在這裏,那麽這個家庭更有可能在社區中紮下根來。

為了穩住這些女性,社區承諾幫她們找工作,每個月發250至400元補貼,以保證勞動力不會重新外流。這些家庭多是夫妻雙雙在外打工,為了安置房名額,在“誰走誰留”的家庭內部協商裏,女性通常是被“犧牲”的那個。

對於常年在沿海打工的媽媽來說,她們習慣了長期以來工作的不穩定。她們不清楚五險一金包括哪些,也沒有簽過正規的勞動合同,不具有基本的勞動保障意識。

但媽媽工人也不是像“三和大神”日結工那樣,幹一天結一天。她們還是帶著希望回來的,期待標注幹個一兩年後,做點小生意。但這份工作,其實是一個夢碎的過程。

工資變少對於媽媽們打擊很大。

李燕之前是基地產量最高的女性,月收入過萬。拿到工資後她給兒子買玩具衣服。家裏滿屋的玩具,被她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很認真地在生活。

可等我們第二趟去的時候,她明顯變得不快樂。被分組後的李燕每月隻能拿到1400元。她不怎麽給小孩買玩具了,和丈夫的關係也變淡了很多——在外地打工、承擔主要經濟壓力的丈夫很少回家。

大家雖然從山寨下來了,但思維依然遵照傳統農村社會的倫理觀。

我們去李燕家吃飯,她就默默待在廚房裏麵,忙著一大堆人的飯。她的婆婆不幹活,倚在廚房門口,挑剔李燕拿勺子擓油的動作,說很多惡毒的話。工資下降後,李燕她們在家變得越來越卑微。

打工妹時期的女工,是拿金錢換地位——用在工廠掙的錢,資助弟弟上學。雖然這麽做也有問題,但是確實能獲得話語權上升。標注掙錢多時,李燕在家裏能挺直腰杆。後期工資縮水,她在婆婆麵前的底氣又沒了。

更嚴重的是,媽媽們被這個社區套牢了。她們深陷母子、夫妻、婆媳關係中,不得不承擔起家庭分工的責任。她們經常念叨,“唉,實在不行我就出去打工。”

但實際上她們至今還留在這裏,不做標注了也是在附近找份別的工作,並沒有像當年打工妹時期,隨時可以離開這個家。她們陷入比打工妹時期更糟糕、價值感更低的境地,出不去了。

其實以前李燕她們沿海打工的生活很豐富,沒有小孩和老人的周末,能和小姐妹出去唱歌、逛街、買衣服。

但回到貴州安置社區後,生活變單調很多,軌跡也幾乎是兩點一線——家和家門口的標注基地。

她們不熟悉小區之外的世界。我們當時住在離小區步行七八分鍾的一家酒店,門口有早市,能買到比小區超市更便宜、新鮮的蔬果。但她們住了快兩年,壓根不知道酒店和早市的存在。

這是很傷人的。當人走出去,見識了世界,有一些自我意識和自主生活後,卻又回來了。其中肯定有很多痛苦,但她們表達不出這種痛苦,隻重新把“自我”壓抑下去了。

盡管我們旁觀者都覺得,這樣的前後境況對比很明顯,但是媽媽們從未表達過“後悔回來”。

作為母親,不管境況多差,她們都不會說“後悔回到小孩身邊”這種話。

一顆好用的棋子

從表麵看,媽媽工人被摒棄,和整體的產業發展趨勢有關。

目前最基礎的數據標注工作已嚴重飽和,很多都被自動化替代,剩下的是機器解決不了的“更難的任務”——相關報告顯示,未來五年,大模型時代的標注人才缺口或達百萬。這些大模型的標注項目,對人的技能要求越來越高。當然,媽媽們並不是真的能力不足,隻是這部分被默認輪不到她們來做。

媽媽工人被摒棄的根本原因,在於她們的順服、乖巧,反抗性比那些以自殺為威脅的男性工人弱得多。對於資方來說,拋棄她們更容易。

不過你想,他們為什麽不幹脆把媽媽工全裁了,而是把她們變成一個小組,還留了一些在這兒?

說到底,媽媽們是一顆好用的棋子。

這些年,“AI標注+扶貧”的模式下,誕生了很多標注產業裏的“婦女典型”,媽媽工人的形象被無限放大。她們在各種媒體采訪中被推出來,成為具有表演性質的宣傳工具人。

那些被打造成“貧困女性車間”的重要政績,也用以吸引婦女基金會和政策補助。但實際上,這些媽媽的真實工資,被一層一層地壓到最低。

而且一些非政府合作、純商業目的建立的標注基地,會撕去這層“遮羞布”——媽媽工人,或者說低學曆中年女性,絕不是用工主力。

媽媽們私下總和我們抱怨:“為什麽要我們去接受采訪呢?我們每天幹的活都要返修,一個月才掙2000塊錢,我在被采訪的時候覺得特別心虛,心裏不好意思。”

她們的心情是自責的、抱歉的,覺得自己不配代表基地接受媒體采訪,仿佛“隻有掙得多、有能力的人才能代表基地接受采訪”。媽媽們不知道,這背後是分工導致自己的業績差,她們總是習慣於把所有問題歸因到自己身上。

2020年11月底,我們調研結束時,這個標注車間仍在擴建,從最早的40人,逐漸漲到180人。即便持續有人離職,媽媽工人群體也沒有明顯的收縮。

不過,現在脫貧已經不是當地最重要的事情。未來這個基地是否還會努力保住媽媽工人的這個“符號”,也是個問號。

離開貴州前的最後一晚,我們請幾位相熟的媽媽工人去酒吧喝酒、唱歌,教她們玩骰子。

那天李燕有點喝多了,臉蛋紅紅的,一直在笑,拉著人瘋狂說話。每個人都很開心,大家回憶起沿海打工那會兒,總愛一起去酒吧跳舞,“時隔多年,好像回到了那個自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