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考公不考研,本科畢業後她們選擇重新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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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高考,降本升專

王熙瑤在33歲那年,決定重新高考。

那時她已經工作11年,正運營著一家小型谘詢培訓公司,收入主要靠廣告投放。但她發現即便是往日最為闊綽的汽車行業,也在投放上大幅縮減了預算,盡管當時公司收入尚可,但這趨勢仍不免讓王熙瑤感受到了一絲危機。

她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技能,一個能夠獲取穩定經濟來源的技能,以抵消她的不安全感。

一位口腔行業的朋友知道她一直都想當醫生,建議她去試試一種名叫“對口招生”的政策性高考——是國家為了培養應用型高技能人才而推出的一種招生形式,隻需要考語數外和專業課,難度比高考低,但受政策限製,多數隻能考取本省專科院校。

王熙瑤有些心動,但她感覺自己一個本科生去讀大專有些怪怪的。朋友卻直言,“想當臨床醫生,你這個年紀在北京已經沒有機會了。但口腔你可以試試啊,你可以靈活就業,去私立門診,去社區基層做口腔衛生服務,也是個好大夫。”

轉念一想,相較於最少要讀五年的本科,專科隻需要讀兩年的全日製,第三年就能下臨床實習了,成長周期比較短。對於33歲的王熙瑤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務實的選擇了。

王熙瑤衡量了一番,雖然大專學曆低,但自己身邊有開診所的朋友,可以先就業,再慢慢往上升學曆。至於收入,王熙瑤算了算自己的存款,能夠支撐自己6年的脫產時間(專科3年+剛下臨床時的收入),“這6年我粗茶淡飯,可以支付自己所有的生活成本。”

2019年3月,王熙瑤花了1000多塊在培訓機構和網上分別買了曆年真題和全套教材,正式準備重新“高考”。接下來的一年,她逐漸退出公司的經營,同時抽時間自學文化課和專業課知識,直到考前一個月,才進入河南的一家培訓機構封閉衝刺。每天早上5點起來開始背書,中午隻用5分鍾時間吃飯,晚自習上到12點,回宿舍後再學1、2個小時才睡覺。除此之外,因為學校的浴池每周隻開放3天,每次1小時,王熙瑤還要跟小自己15、6歲的同學們搶公共浴室裏的水龍頭洗澡,感覺自己“像穿越了時空,重新活了一遍。”

王熙瑤所在的培訓機構,受訪者供圖

2020年7月,王熙瑤終於在河南進入了因疫情延期一個月的考場。

與此同時,22歲的戴萌也坐進了北京的高考考場。為了趕上這場考試,她在大三時還專門向所在大學申請了提前畢業,用一年時間修完了兩年的課程,完成了開題報告和論文答辯,拿到了畢業證。

2016年,戴萌考入一所211大學的工商管理,並在大二憑借著績點排名進入了會計專業。但剛分完專業,她就後悔了,覺得這個所謂保研率高、老師教學水平好的專業“也就這樣”。2018年2月,一場發生在商場的持刀傷人事件讓她重燃了想要學醫的念頭。她想做拯救生命的事情,而不是在課堂上聽著老師用一節課講做假賬的案例。她決定再拚一把,重新高考,學臨床醫學。

在王熙瑤和戴萌坐在考場上的時候,呂鑫正在一所大學裏讀大三,學計算機專業。

那時的她已經跟不上老師的教學進度了,每節下課,都要反複去看老師的網課錄屏,才能研究明白一、兩個知識點,但同學們卻能即時答出老師的提問。她早已發現自己並不適合這一專業。

當時有節名叫“課程設計”的課,4學分,沒有期末考試,隻需要同學們設計一個項目。為了拿到學分,呂鑫每天都在熬夜寫代碼,最後熬了個通宵,寫出來一堆bug。那一刻,呂鑫想把電腦砸了,崩潰到在宿舍裏麵哭。

等到2021年,呂鑫終於熬到大四了,互聯網也變天了。去參加雙選會,呂鑫發現多數公司已經不招學習Java的應屆生了。班級裏20多個同學,隻有2、3個還在從事計算機相關的工作,大部分都轉行了。

學校和當地的高新產業園有合作,呂鑫得以在畢業前去一家公司實習。996,作為女生幹的大部分都是測試與運維的工作,比開發還枯燥。她幹了半年,辭職了。回老家打工,做超市管培生,搖奶茶,做家教,除了計算機行業啥都幹,“再幹下去我要瘋了。”

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嗎?想到自己在參加學校紅歌會時,站在最前麵彈古箏,是大學四年為數不多的可以讓自己感到開心的事情。

她發現自己小時候學習的樂器似乎還沒忘,也感受到了自己把興趣愛好發揮出來時的喜悅,“反正我幹什麽都是當牛馬,不當牛馬痛苦,當牛馬也痛苦,我還不如選擇自己喜歡的,雖然痛苦,但是痛苦並快樂著。”呂鑫決定重新參加高考,學音樂。

選擇自己喜歡的

“我想重新高考行不行?”在下定決心後,呂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求媽媽的意見。

5年前,呂鑫高三,家裏破產,就算爸爸把家裏的房子賣掉還債,也是杯水車薪。填報高考誌願時,她隻想選一個前期投入少,後期回報高的專業,以子女的綿薄之力緩解一下家裏的債務壓力。

那是2017年,互聯網行業正立於潮頭,於是打探了一圈親戚朋友的建議後,呂鑫便報考了河南某大學的計算機專業。呂鑫對計算機沒什麽概念,隻知道這專業需要些很複雜的邏輯思維,她從沒想過自己未來四年會如此痛苦,甚至還患上了抑鬱症。

呂鑫的第一個大學學生證,受訪者供圖

麵對女兒重新高考的又一次詢問,呂母問,“你覺得你能行嗎?”

“我覺得行。”呂鑫回。

“隻要你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可以。”媽媽沒有反對呂鑫的選擇。在此之前,呂鑫還在擔心自己既不上班又不上學,家裏人會有意見,“因為那時候家裏都這麽困難了,怎麽可能拿出錢再去供你去學藝術這麽貴的東西?”呂鑫顧慮道。

家裏的債務情況並沒有太大變化,但這一次,呂鑫想選擇自己喜歡的。對於家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工作攢下來的錢補課。

參加藝考前,呂鑫需要係統地進行培訓。她在一家機構報名了18000元的大班課程,學習樂理和視唱練耳,又報名了14000元的古箏一對一課程。等藝考結束,她又花15000元報名了一家了全日製的文化課補習機構,開始了4個月的文化課學習。她是這個機構裏最大的學生,小她5、6歲的同學們都叫她“老大姐”。

因為不是在籍學生,呂鑫的一切考試事務都要自己操辦。她所在的地區招生辦,有工作人員專門給這些社會考生拉了一個群,專門發各種信息通知。有時候上午發布了通知,下午就得去做,都有嚴格的時間限製。

因為怕錯過信息,那段時間招生辦的公眾號一直都是她的微信置頂,每次看到公眾號發了什麽消息,就立馬點開。為了及時取準考證、拿檔案,呂鑫沒少在複習時請假。甚至還曾因為年齡大於一般考生過多,而被招生辦老師質疑。

2023年6月,呂鑫在父母的陪伴下再次走進考場。

另一位加入重新高考大軍的湯玲中,也在2022年坐進了廣東的一處考場內。在她走進考場前,監考老師看著她的人臉掃描信息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因為她已經28歲了。

湯玲中高考那一天,受訪者供圖

10年前,因戶籍問題無法異地高考,湯玲中決定去日本留學,在日本top大學讀生命科學專業。一年半的語言學習拖後了她的學業進程,同齡人已經畢業了,她還在讀大二。湯玲中產生了年齡焦慮,加之不是自己心儀的專業,她決定退學回國工作。

她先是進了家日企做銷售,後來又自己開了家留學機構,給想要去日本留學的孩子們教授日語、化學和生物。期間,湯玲中遇到了一位比自己年齡還大,卻要去日本重考本科的學生,在和對方的交流中,她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選擇,“既然社會存在這樣的機製,它允許你去做,你就沒必要去太在乎別人的眼光。”

湯玲中一直想學醫,時常在工作之餘上網課學習。2021年1月,湯玲中一邊衝澡一邊上網課,看著老師講PPT,聽著視頻裏學生寫筆記時發出的沙沙聲,她突然有了一種衝動。那節課結束後,她給當時的男朋友發了一條微信,“我要重新高考。”

她本打算按照高三的進度,完整地進行三輪複習,但她和學生的考試時間都是在6月進行,時間上的衝撞導致她根本並沒有時間與精力專注地複習,隻能等每天晚上9點把學生們送走後,自己再在機構裏學2個小時。但也時常會被工作上的事務打擾,“不能因為私事去耽誤別人,學生他們也是考大學,你重來幾遍無所謂,他們肯定更重要。”

湯玲中沒時間參加補習,隻能找個網課從頭開始學知識點,簡單過了一遍就開始刷題。她也沒機會參加摸底考試,沒有橫向對比,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更找不到專業老師評判自己的解題思路。她隻能去網上找一些售賣問答服務的往屆高三生,讓他們劃重點,並獲得一些高考信息,或者是對著參考答案,按照最低標準給自己打分。

距考試還有3個月的時候,她與學生都進入了衝刺階段,但湯玲中卻異常焦慮,她的複習計劃頻繁被打斷,直接搞崩了她的心態。

她開始自我催眠,“雖然你考的分越高,學校就越好,但你現在和別人不一樣了,你不是在追求學曆這個東西,你是真為了學自己想學的東西。你就算考的特別差,那你去專科、去職業學校,也有臨床專業可以學的,也是可以學到內容的,不要拘泥於學曆。”

格格不入

湯玲中最終以520分的成績考入了位於東莞的一所普通醫學本科的護理專業。

這並不是令她滿意的結果,按照湯玲中的預期,她應該考上排名更靠前的醫學類高校讀臨床醫學。但既然已成事實,湯玲中決定先去報到,再思考自己轉專業的可能與規劃。

湯玲中的第二次大學生活,是在學生和老板身份的反複切換中進行的。她一邊在東莞卷績點,保證排名夠高以轉專業,一邊在廣州運營自己的培訓機構。大一下學期,她每天都在過著特種兵式的生活,每周五5點多學校一下課,就立即坐40分鍾動車趕到廣州,從車站打車2小時到機構,從7點開始在機構裏給學生上課到9點,周六再上一天課,晚上坐動車回東莞,星期天開始早8做實驗。

去年9月,湯玲中大二,開始走轉專業的流程,同時因為機構盈利不佳,湯玲中有了關停的打算。那時她想,如果自己沒有成功轉專業,就不再讀了,退學出來找工作,生活還是要繼續,反正護理該學的東西都學完了。

好在後來湯玲中拿到了唯一一個轉到法醫專業的名額,成功降級(因為兩個專業課程差異較大,需要重新回到大一學習)。但這也意味著,她要在這所學校裏呆6年,34歲才能本科畢業。

湯玲中成功轉專業的公示,受訪者供圖

但她都已經重新高考了,還會在乎年齡這個數字嗎?“放到10年前或者5年前,我肯定是完全想不到我現在會重新回到大學的,注重當下就好了。”

她的日程安排依舊很滿。去年11月,她中止了機構的線下教學業務,白天做著學生該做的事情,上課、寫作業、學英語考六級,晚上就去做兼職給自己賺生活費。“我人生剩下的時光是在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也挺有意義的。”

和湯玲中一樣,34歲的王熙瑤也與自己的第一誌願失之交臂。她以587分的成績被調檔到鄭州一所大專讀口腔專業。看著學信網的學籍從本科降為專科,她才有一種自己真的考上了大專的實感。

但她知道自己隻是為了拿著大專的文憑考取職業醫師證,“張三大學和李四大學有什麽區別?再怎麽樣都沒有名校的價值。”

但對待自己的學業,王熙瑤並不含糊。一是她真喜歡醫學,從小就想成為外科醫生;其次如果不學的話,考試是真過不了。

好在10餘年的工作經驗能幫助她更快速地掌握和理解複雜的醫學知識。在班級裏大多數同學還在為了53本全套臨床醫學教材而抓耳撓腮的時候,王熙瑤就能通過看目錄的章節占比分析知識的重要性。

她還會把醫學知識用職場關係來類比,“比如二尖瓣返流為什麽一定會導致心肌肥大,是因為二尖瓣返流這門關不住了,血都漏出去了,它就使勁往外射,射不出去就使勁鍛煉你的肌肉,你的肌肉就會變大。到最後為什麽心衰了,就是因為皮筋拉的太近了,它就崩了。就跟職場上,本來應該10個人幹的活,你領導說8個人幹,然後8個人使勁幹,然後說要裁員,變成5個人幹,到最後就剩1個人了,天天指著你幹這幹那,每天讓你加班,到最後你辭職了不幹了,這部門就癱瘓了,裁員裁到大動脈了,就死了。這是同樣的道理。”

這種學習方法確實有效,每到期末,王熙瑤的考試成績基本上都在90分以上(滿分100)。

但當慣了老板的王熙瑤還是很難適應學校的生活和管理。

學校的垃圾桶是空的,但垃圾桶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垃圾,王熙瑤隻能帶著口罩和帽子保護自己。這也讓她每次去學校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都被收銀員以為她是學校的老師。後來,王熙瑤的同桌也和她說,班裏的同學都覺得她很神秘,有些格格不入。

還有一次早自習,學校突然讓學生們出去打掃落葉。王熙瑤特別受不了,“為什麽要讓學生掃?學生的第一任務不應該是學習嗎?你是有領導來參觀還是怎麽?難道這個學校沒有保潔嗎?為什麽要占用我的學習時間?你知道我來學校上學有多難嗎?”結果對方回了句,“姐,您別急,我是咱班同學。”一聽說是自己同學,王熙瑤沒了脾氣,隻能悶頭繼續打掃。

髒亂差的環境讓王熙瑤每天心情都不好。她隻得把這段經曆當作是自己的“人生體驗”,把自己當作一個為了完成任務的NPC,盡管生活水平和時間自由度上有著極大的降低,但這都是自己實現終極目標的必由之路。

她就這麽鼓勵自己熬過了兩年。

一技之長的安全感

終於到了第三年,王熙瑤可以下臨床實習了。

她在學校的推薦下,去了一家社保定點醫院麵試實習。起初她還怕醫院覺得自己年紀大不考慮,但最終還是成功被錄用。

醫院裏每天要接待特別多的患者,工作節奏特別快,有些醫生還會論資排輩,對新來的醫生要求非常高。那段時間,王熙瑤每天回家後,連衣服都沒脫就能直接睡著。

但同時,她也想趁這次實習機會,驗證自己認器械到底快不快,做事情麻不麻利,以及能不能盡快地掌握醫院的運營規則。

如果能扛住這些壓力,就代表自己畢業後,作為一個有學曆、有證件、技術規範,且經過臨床考驗的醫生,有吃這碗飯的能力。

去年,王熙瑤從學校畢業,最先向她拋來橄欖枝的,是那個推薦她重新高考的朋友。但王熙瑤選擇去給曾經為自己看牙的主任大夫做助手,因為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手把手教自己技術的師傅。

現在,王熙瑤依舊每天很忙,每天早上9點開始幹活,等下午3、4點才能摘掉醫用手套。喝口水休息一刻鍾後,然後繼續幹活,直到6、7點結束。有時候做台手術,要從早上9點開始做手術直到晚上6點,一個月也就4、5天的時間能吃上中午飯。

工作中的王熙瑤,受訪者供圖

她領著5000塊的月薪,喝著直播間裏搶的單價5、6角一條的速溶咖啡,“就當自己每天是在上實踐課,然後還有人給我發補貼。”

診所裏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大夫,都已經做到了主力,和她同一批進來的,也基本都是00後小孩。在她們想著下班後要去哪裏玩的時候,王熙瑤卻主動加班,或在家看書學醫學知識,“我該吃的該玩的都已經享受過了,我現在要好好地去提高手上的技術。”

每一次進步,都讓王熙瑤感受到強烈的掌控感,“老娘實打實付出,這是我應得的。”她覺得這是重新學醫送給她最大的禮物。

而為了學醫提前退學的戴萌,在放棄了2020年河北某大學預防醫學專業的錄取後,也終於在2021年,她的第三次高考後,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禮物”——她考上了北京某醫學院的精神醫學專業。

現在,已經大三的她正努力爭取學校的保研名額,因為研究生學曆是三級以上醫院的基本門檻。

相較於第一次的本科生活,這一次戴萌的壓力更大了。除了學業壓力,還有一些年齡壓力——等到本科畢業的時候,她已經28歲了,如果再去讀研,進入社會時就是31歲,“以前還覺得有點時間可以耽誤一下,現在又覺得年齡大了,一點時間都耽誤不得了。”

她隻能想辦法抓住機會提升自己,卷學業、做科研,讓自己變得有競爭力一些,盡力掩蓋年齡這個劣勢。但想一想,“醫學生就業也沒有那麽難。如果你沒有那麽高的要求,去社區醫院也可以的話,大專生其實都能找到工作。”

最終被周口師範學院音樂專業錄取的呂鑫,打算畢業後去當藝考老師。

呂鑫的學生證,受訪者供圖

她在藝考中,視唱練耳隻丟了5分,她想利用自己的經驗和專業知識幫考生輔導。這也是第二次讀本科給她帶來的變化——能夠明確知道自己的長處在哪裏,並想辦法將其發揮到最大的限度,“好在我是有一技之長的。”

而已經工作了一年的王熙瑤,今年報考了助理執業醫師證。如果考試通過,她就可以在上級醫師的帶領和督導下開始接診,再過兩年,她就可以考取執業醫師證,然後獨立接診了。可能那時她已經40歲了,但她要“甩開膀子幹”。

至於未來的規劃,王熙瑤早想好了。反正現在自己也有了一技之長,哪怕過幾年自己幹不動了,也可以自己利用現有的社會資源去開診所,從繁重的臨床工作退居二線當管理,“就算我幹活幹到65歲,我還有2、30年,我還做不出好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