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群大學生,決定整頓“粉紅稅”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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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曉涵

如果不是大數據推送,張含宇或許不會注意到,兩支男女用的洗麵奶價格差那麽大。

去年,她剛進入華東政法大學(以下簡稱“華政”)讀大一,這個長發女孩“皮膚還不錯”,一向對化妝品沒太多了解。花149買了一支洗麵奶之後,發現同品牌另一款男士洗麵奶隻要82元。一些“不對勁”的感受來自直覺,她看到女性用的洗麵奶,宣傳頁有更多功能性的詞,“高度清潔、美白”,男性用的頁麵就比較簡略。

張含宇在一個高中同學的小群裏說起這件事,平時幾個朋友會在裏麵聊八卦和吐槽。他們延續了高中的友誼,進了同一所大學,其中有三個人在讀法學專業。

意識到問題的是徐佳林。她對美妝頗有研究,從初中開始就關注了許多美妝博主,看過一些“化妝品紅黑榜”,也接觸過類似吐槽。作為一個“成分黨”,她在一個化妝品成分查詢軟件上查了兩支洗麵奶的成分,發現成分、含量、功效基本相同。

如果還在讀中學,碰到類似狀況,她的第一反應大概會覺得沒什麽辦法,“太坑了,隻能選擇一個平替或者不買”。但這一次她想,麵對不合理,有沒有可能通過法律手段來維權?

那時他們在準備“小城杯”,這個以公益為導向、麵向司法專業學生的創意訴訟比賽,有許多關注“小事”的案例。其中最知名的莫過於2019年,一位華政學子起訴迪士尼,讓對方修改了“禁止遊客攜帶食物入園”的相關規定。

將“價格差”確認為可能的訴訟方向後,這個法學三人小組又加入了兩個同學,其中一個是外校的研究生。用張含宇的話來說,屬於“法學小白勇闖一下”。

●學生們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維權指南,包含兩款洗麵奶成分的對比圖。

擺在眼前的是第一個難題,身處一所政法類大學,他們在專業的圖書館查過,發現目前國內沒有可參考的先例,也沒有“價格歧視”相關的法條適用於消費者。

被任命為組長的徐佳林找到了一個美國的集體訴訟案例——強生公司成人和兒童款防曬霜,成分是一樣的,價格卻翻了一倍,判決書裏這樣寫道,“被告惡意使用備受尊崇的嬰兒標簽,利用了消費者的恐懼和謹慎”,最終訴訟勝利,強生公司調整了產品的價格差。

但放在性別差異上是否也成立呢?徐佳林腦中冒出了一個聽過的概念,“粉紅稅”。它在1930年代美國起草消費稅體係的時候被提出,指的是功能相同或相似的產品,針對不同性別的消費者,價格不同,通常女性更高,“粉紅”是刻板印象中女性更喜歡的顏色。

“我本來覺得大家都不清楚這個概念,結果在調查問卷裏,‘你是否知道粉紅稅存在’這個問題,選擇是六比四。”

這份問卷是他們設計的,調查公眾對“粉紅稅”的觀念——是否聽說過、是否會抵製、是否會維權等等,回收了三百多份,後兩個問題態度保守的居多。他們起初抱著有點天真的想法,這些或許能成為訴訟中的補充材料,證明“粉紅稅”值得社會關注。

舉證的辦法也是靠一群人“頭腦風暴”出來的:比如搜集調查問卷,自己試用來感受,最重要的是,證明兩支洗麵奶的成分相同或相似。這對幾個大一學生來說並不容易,徐佳林找哥哥谘詢了成分鑒定的成本,得到了一個學生難以承受的高昂數字,隻能用已有APP的數據作為參考。

走法律道路前,張含宇準備和商家溝通一下。電商的黑貓投訴平台、12315以及商家歐萊雅的微博後台,對話之前,她設想了許多種可能,怎麽應對對方的質疑。

但她沒想到並沒有這樣的機會,商家後台的“官方”回複是“兩款是不同的產品,實際成分與配方不同,簽收超過7天無法支持退貨退款”。她有點泄氣。溝通沒有太大進展,他們準備提起訴訟。

指導律師趙娜和律所的同事們聊過這個案子,從業律師們覺得,能否立案並不樂觀。這基於一些行業共識,許多法官一眼能分辨出這類“參加比賽”的公益案件。學生們計較的很多是“小事”,也有“不肯和解,拖到比賽結束,遲遲不能結案”的例子,受理了、怎麽判後續都可能有輿論壓力,因此在一些法院,它們不那麽受歡迎。

更何況這是一個沒有被大範圍普及的話題,甚至包括趙娜自己。最初接觸到這個案例,她首先是被主題吸引的。“在消費中確實感覺到,一些精美的、針對女性的包裝價格會上升,但我(之前)沒有把它上升到‘粉紅稅’的價值高度上。”

怎樣在現有的法律裏,尋找合適的案由?趙娜想到的途徑是,從買賣合同糾紛的角度來解決。她幫忙理出兩個可能的選項:信息網絡買賣合同糾紛,產品責任糾紛,總之,回到事情本身。

這是這些年輕人職業生涯裏第一次寫正式的訴狀,在趙娜的記憶裏,過程磕磕絆絆的。他們從《反壟斷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價格法》、《反不正當競爭法》裏,尋找和公平交易相關的法條。最後又查閱《民法典》修改細節。

購買洗麵奶的張含宇自然成了原告,她一直忐忑,真的能成功立案嗎?上交的材料改了好幾次,是被為難了嗎?一度有點想放棄,隊員之間就相互鼓勵安慰,“真搞不定也沒關係,畢竟國內沒有可以參考的法律。”

最終法院以“網絡購物合同糾紛”受理,大家一下開心起來——除了退款,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訴求,讓商家調整產品價格。趙娜告訴他們,法院大概率不會支持。不過他們還是決定寫,“萬一實現了呢?”

他們想達成的不止於一場法律糾紛。以個體訴訟,帶動社會關注,最終的理想狀態是,讓品牌在定價上做到“性別中立”。但如趙娜所說的,要求商家調整價格差的訴求,在立案過程中沒有被采納。

漫長的等待開庭期,張含宇接到了歐萊雅打來的調解電話,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聽上去“態度誠懇”,她記得對方的大概說辭,“基於對消費者體驗的重視,願意配合退掉這149元”。

●關於“粉紅稅”的態度調查問卷中,部分問題統計結果,其中對維權的態度相對保守。

似乎一切進展順利,甚至不需要雙方麵對麵溝通,更不用對簿公堂,退款訴求就得到了滿足,法院也覺得,可以雙方和解結案了。

第一次麵對這種狀況,張含宇特別慌忙地給趙娜打了個電話,指導律師趙娜不支持和解,但她還是把選擇權交回同學們手中。

起初張含宇他們也不想接受和解。如果進入訴訟階段,麵對更大的風險,他們有能力承擔嗎?一旦敗訴,不僅會留下一個負麵的案例,也可能要承擔更專業、更高額的成分鑒定費用。

最終,他們決定接受和解。在和解協議中,對方向他們提出要求,承諾不在任何社交網絡平台發布或向第三方(包括媒體)談論這個案子,如果對品牌形象造成影響,需要她們來承擔損失。

“有點嚇人,有點過分”,這是徐佳林看到條款的第一反應。起初憑著初生牛犢的勁兒,沒想過後麵會麵對什麽,提起訴訟很大的動力源於“驚訝於粉紅稅存在範圍之大,很多人根本沒有意識到”。

對大一學生來說,麵對一家知名五百強企業,不時會從這樣的細節裏感受到壓力。他們私下開玩笑相互安慰,“反正以後也不會去歐萊雅當美妝博主”。至於和解協議,大家一致認為不能簽。“無論是訴訟,還是這個課題本身,簽了就違背我們原本的初衷。”

趙娜也理解他們的難處,麵對一家強勢的大企業,又要考慮後續風險,她能感受到大家的壓力。“國內現在這塊比較空白,但在國外有專門的粉紅稅相關的公益組織去維權”,機構幫助個人承擔了許多維權的成本和壓力。而目前在國內,和解退款對這個案件本身來說,是最“圓滿”的解決方式了。

至於不接受和解,趙娜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她想和同學們一起試試,在現有法律的範圍內,“粉紅稅”這個問題的邊界能被推到多遠。“法律本身是有滯後性的。我希望通過一張公開的判決書,讓全社會都能看到。”

最終,他們沒簽那份帶著“不公開”條件的和解協議。他們收到了歐萊雅149元的全部退款,也選擇了撤訴。

回顧那些來回拉扯、溝通協調的過程,即便作為法律係學生,張含宇也常常寢食難安。司法熱線很難打通,著急溝通時,她內心就無比焦灼。她不是性格強勢的人,但“作為原告,溝通時也要裝作強勢一點”。

對於歐萊雅客氣的說辭,她不完全滿意,“可能我們有點‘得寸進尺’,想講理,讓他們意識到(基於性別的定價差異)是有問題的”,得到的反饋依舊是客氣的,對方回應“隻有等到法務出意見之後才能講”。

有許多個感覺到受挫的時刻,“作為學生太弱勢了,舉證困難,調解書也拿不到。隊裏研究生學長也提到,公益訴訟特別難,一般通過消費者協會或檢察機關提起,基本是集體訴訟。”通過法律途徑維權,她覺得盡力了。“不能因為一個比賽讓自己傷心是吧?”

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意外了,徐佳林覺得“幹了票大的”。現在回顧起來,她還是有點遺憾,“還是膽子太小了”。她和張含宇都是性格謹慎的人,一開始完全沒想過向更有經驗的人求助,麵對強勢的企業還是“有點怕怕的”。

他們很快把重心轉移到公益層麵,讓更多人了解到“粉紅稅”和背後的維權細節。組裏另一位同學結合這段經曆,撰寫了《粉紅稅維權完全指南》,發在社交平台上。

有許多支持的聲音,也收到了一些質疑,覺得他們小題大作了。對此張含宇並不意外,從一開始,身邊就有不同的聲音,“學經濟學的同學跟我爭論,她覺得這是市場經濟調節的產物,因為女生喜歡這樣的產品,需求會把價格抬上去”。

她不讚同,“男女性都有這種被差異化對待問題。我們隻是選了一個女性處於弱勢地位的產品(作為案例)。不論性別,我們要追求的是品牌在定價上的性別中立。”

這也是其他成員的感受。小組裏的男生,從對“粉紅稅”沒太多概念,到逐漸了解,一邊看資料,一邊感歎,“女生好不容易啊”,也聯想到自己的生活,對男生來講,也有定價更貴的產品,像球類裝備、運動鞋等等。

●小隊成員在歐萊雅公司門口拍攝“小城杯”比賽的宣傳視頻。圖源網絡

生活裏微小的改變在發生,爸爸有天對張含宇說,看到網上有評論講,搜索首飾盒和釣魚的漁具盒,看上去差不多的產品,價格差也能達到一倍。“他以前不會意識到有這樣的價格差存在”。

案件在法律層麵終止後,在更廣闊的世界裏獲得了回響。某晚張含宇無意中刷到“粉紅稅”相關的話題衝上了熱搜第一。那個話題叫“為什麽粉色要貴這麽多”,討論裏有人提到了他們在做的事情,群裏幾個人都很激動,之前的受挫和陰霾在那一刻得到了安慰。

真正深入了解,他們才發現“粉紅稅”那麽普遍地存在於生活中。某些“暖宮貼”比“暖寶寶”更貴,有的店鋪粉色鍵盤價格更高,甚至連拐杖,帶上“女士”和“男士”字眼的搜索頁麵也不一樣。“這種現象廣泛存在,證明我們的訴訟是有價值的。”

他們也憑借這個案例順利進入了“小城杯”決賽,“粉紅稅不隊”,幾個年輕人用隊名代表立場。答辯現場,平時有點“不著調”的隊友一身正裝,做最後的陳述,“這次寶貴的機會,我們能夠跳出消費者的身份,以法律的視角審視,‘粉紅稅’這一司空見慣的現象,讓我們去思考,向來如此,便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