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台撈海腸,冒死和大海賭一把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羅曉蘭

編輯|陶若穀

“大風真的可以刮來錢”

往前多走了一步,海水突然漲到脖子,男人趕緊往回撤,但踩不到底了。兩米高的浪從頭頂撲來,瞬間將他淹沒。水往鼻子灌,他嗆了幾口水——泥湯裹著海糞,嘴裏滿是鹹味和苦澀,他不敢吐,怕再嗆到。

在煙台芝罘區的幸福十三村海域,2月22日中午2:00,天是灰的,海浪翻起發黑的海水,氣溫零下四五度,風力7~8級。拖網拽不動了,男人很快和發小撒了手。離岸邊三四十米,他甩開手腳向外遊,浪太大了,遊5米要退3米。改成仰泳,捏住鼻子不讓海水嗆到。他感到了絕望。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裏拖海腸,不熟悉地形,也沒提前了解,踩到了溝。海腸是季節性產物,像大幾號的蚯蚓,埋在泥沙裏,隻有冬天連續刮大北風時,海浪像翻地一樣卷起,低溫下海腸活性低,不至於溜走,才會大批出現。因此,它一年隻能撈幾次,但沒人知道海腸被衝到了哪裏,海水渾濁,致富全憑運氣。

好運和厄運的距離,隻一步之遙。嗆水的男人最終被救上來,躺在沙灘上,“累得跟麵條一樣”,他回憶。發小躺在不遠處,一度失去意識,被送去醫院。據不完全統計,這一天,同一片海域至少有8人溺水。

28歲的由業鵬趕到時,沙灘上停滿了汽車、三輪車和電動車,有人喊,出事了。朋友江從泉坐在地上喘氣,他剛救起一個老人,還沒歇夠,又有兩個人漂在海麵上。

由業鵬衝了下去,1.9米的個頭,水位已到腋下。離捕撈者隻有15米遠,但他進不去,也嗆了水,穿橘色膠衣的老人在浪裏打轉,已經失去意識。“先救活的。”由業鵬迅速做出判斷,遊向穿綠色膠衣的夥計。他和江從泉都是當地蛟龍救援隊的,分屬開發區和芝罘區。

江從泉這時也趕來,一人攙一條胳膊,將人往外拖。夥計已經不能說話,光往外吐水,被救之後,他語無倫次地說:我還年輕,我不想死。

●2月22日的煙台海麵。講述者供圖

橘色膠衣的老人沒救過來。江從泉先前也拖出來一個,五六十歲,一百七八十斤,在水裏基本沒意識了,江從泉夾著他一隻手遊出來。當晚,傳來老人去世的消息。“盡力了。”他和由業鵬互相寬慰。

親眼目睹死亡,由業鵬連著兩晚沒睡好覺,同時也寒了心。母親求他不要下水,因為聽說“一個小時進去(被卷走)了4個”,他還是一轉身走了。但救人時,很多人隻顧撈自己的海腸,“就看那兩個人在裏麵漂,該拖拖他們的,拖紅眼了”。

當天恰逢農曆正月十三,是膠東民俗中的“龍王生日”,煙台有漁燈節,要祭祀龍王和海神娘娘,祈求平安。但現實中人們說得更多的,是“風浪越大,魚越貴”。

芝罘區蛟龍隊成立不滿兩年,救過十幾個拖海腸的人。隊員以規勸為主,在海灘上用喇叭勸阻,常引起反感,被罵“鹹吃蘿卜淡操心”。他們關掉喇叭,下水去攔——不要再往裏進了,有暗流。很多人不聽,不在乎,有的人被救起來,連一句謝謝都沒有。

煙台人介紹,拖海腸是2022年火起來的。原本,這獨屬於老漁民的技能,他們在退潮後去趕海,憑借嫻熟的技術獲得大海的饋贈。不知是誰當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發現在大風天漲潮時,能撈到更多海腸——那一年冬天,很多人被封在家,刷到了抖音推送的“爆網”視頻——滿滿一網海腸,泛著光,配上音樂《好運來》和字幕“大風真的可以刮來錢”,讓後悔得徹夜失眠的人,第二天湧去了海邊。

26歲的小楊就這樣加入了。他什麽裝備都沒有,穿的日常衣服,朋友們都說,得去啊,他就跟上了。開發區華安酒店附近的海灘上,夜如白晝,頭燈照亮了沙灘,海濱路高樓上的居民,看到淺水處像升起了一片片發光的水母。停車場一直是滿的,私家車溢到了路邊,任由貼罰單。

小楊第一次下海,興奮,完全不怕。他水性好,膠衣、頭套和手套也陸續買到了,和朋友直接吃住在車上。每晚就睡幾個小時,衣服濕了上車開暖風烘幹,有朋友的家人做了飯送來。沙灘上像開廟會,支起很多小吃攤。

沒有人覺得困,拖了這一網,心裏隻想“再幹一網,再幹一網”。其實是靠天吃飯,潮汐決定了一天隻能拖兩個小時。更是個體力活,一網耗費半小時,一個成年男人每天頂多拖兩三回。但人的心思都在上麵,周圍人都在聊,今天什麽風向,哪個地方撈到的幾率高,什麽地點可以抄底。

“一連三四天特別亢奮,無法言語的激動,怎麽拖的,網多沉都不知道。”小楊的近視眼鏡掉下來,被踩碎了一個鏡片,他沒管,繼續拖。剛開始海腸價格高,帶水的都80塊一斤,小楊一網能撈一兩萬元。海腸拖上岸後,有人明搶,抓一把就跑,他顧不上去追。教他潛水的師父,一晚上就能賣五六萬塊,在那裏待了八九天。

大海賭局

自2022年起,拖海腸成了煙台冬天的盛事,漁民專屬APP“漁獲”在市民中流行起來。冬天開始刮北風後,心癢的人一次次點開軟件查詢,潮汐、水溫、風向、風力、浪高……都是要考慮的因素。

那時,一個工人看準了商機,在抖音上賣拖網,來詢價的人剛開始很多。拖網形成了完整的生產鏈條,很快,他發現市場飽和了,湧現十幾家店,打起價格戰,很多人還學會了自製,他第二年就沒了生意。

“大多數人都是為了賺錢,包括我,誘惑相對比較大。”溺水的男人叫陳旭,今年32歲,是全職奶爸,兒子一歲多。他以前修空氣壓縮機,周末要加班,卻不發兩倍工資,2022年他辭了職,剛好孩子出生了。

●陳旭在抖音更新奶爸生活。

父母年紀大了,妻子做會計,工作比他穩定,娃就交給了他。長時間在家,他憋得抑鬱,心情煩躁不願理人。難得一天有空,他就下海潛水。自小在海邊長大,他水性不錯,從水底往上看,水麵明晃晃的,什麽都不用想,舒服。

第一次拖海腸是2023年小年夜了,兄弟開車來接他。但兄弟叫的人越來越多,最後一共有7個人,不會水的在岸邊撿。幹了一晚上,每人分了四五十斤,隻夠給親友吃。

小楊也愛玩水,住在車上幾天,撈到了海腸,大多送給親戚朋友和項目上的人,剩下的賺個兩三萬。他的工作是開挖掘機,中專畢業後,先在一家做汽車轉向係統的公司當技術員,幹了5年多。公司效益變差,補助、加班費都砍掉了,還讓員工把活兒帶回家義務勞動,他和陳旭在同一年辭了職。

正趕上煙台的海腸熱潮。拖網做得越來越大,原本是一個人用的改成兩個人,尾巴也越來越長。“錢好賺的話,你是不是也會上癮?!”陳旭去撈了一次就買了拖網。

一人用的普通網至少十五六斤,光海草也有20斤。但在命懸一線的時刻,有人舍不得扔掉拖網。2月22日下午,小楊也在幸福十三村拖海腸。遠遠的,他看見一個40多歲的男人浮在水麵上,朝他招手。對方已經嗆水,遊不動了。小楊叫他把網扔了,他不舍得,裏麵有五六十斤海腸。小楊隻得幫他拖網,扶著他往外走。

撈海腸的人都覺得救人是平常事。每一年都會發生溺水事件,有人說2022年冬天有七八個去世,有人說20多個,今年也有好幾個,沒人說得清。它們流傳的廣度和速度,不如那些更刺激人的金錢數額——沒人覺得下一個溺水的會是自己。

今年,海裏多了很多外地人,包括青島和威海的。小楊救了一個大叔,聽口音是縣級市棲霞的,那裏是山區,離海遠,種果樹。大叔走了兩步一下浮起來,膠衣鼓得像氣球,浮力太大,一個浪將他抽出好幾米。剛下水時,小楊還提醒他,要把膠衣裏的氣放了,大叔沒理。小楊將大叔救上來,幫他放了氣,大叔說還想試試,又下去了。

膠衣,煙台話稱為“皮衩”。蛟龍救援隊的隊員介紹,穿皮衩出意外時特別危險,浪一拍,氣體壓到上半身,頭朝下腿朝上,站不起來一下就完了。出事的都是穿皮衩的。但皮衩隻要一二百塊,專業潛水衣幾千塊,大部分人不舍得買。

“一腚饑荒(債務),老婆孩子要吃飯,不拚命咋弄呀?”漁民張斌說,很多人空手套白狼,甚至不會水的都下海。他在抖音上科普如何穿救生衣,但很多人抱著僥幸心理,連五六十塊的救生衣也不買。

去年2月14日,他在煙台開發區的金沙灘海域救起兩個被海浪卷走的男人。《齊魯晚報》報道了此事,另有一人“因溺水時間過久,搶救無效身亡”。而當天上午,政府部門出動50餘人到現場勸離趕海聚集的人。

“就是一群賭徒以自身為餌,和海做賭博。”張斌說。他不屑於和那些莽撞下海的人為伍,但他心知肚明,撈海腸都是為了生活。

資產負債表

和煙台人接觸,常聽到的感歎就是,工資普遍三四千,房價卻要上萬,物價也高。盡管這座有蓬萊仙境美稱的城市在各地房價收入對比中,已屬幸福指數較高之列。但在中小微企業嚴重受損的過去三年,很多人開始清理自己的資產負債表。

以漁民張斌為例。他以前做工程生意,後來黃了,欠下140多萬外債,轉行當上漁民。除了趕海,平時給養殖戶捕撈海參。

房貸30年,每月還3500塊;自由職業,給自己買保險每月3000塊;兩個女兒,上幼兒園,一年兩萬塊;債務還了五六年,還剩三四十萬……這些具體的數字,讓他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去海裏“拚命”。不下海時,全家一起上街擺攤賣海貨。

2022年冬天,他拖過最多的一次海腸,一網400多斤。也遇到過危險,去年踩過一次海溝,幸虧保護措施做得足,他把網一丟,慢慢遊上了岸。

開挖掘機的小楊辭職後,跟著朋友轉行幹工程,很累,有時清晨五六點出門,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不好做,甲方都沒錢了,小楊去年一年的工資被壓了。他擠出時間幹兼職,幫人開車,弄沙石,勉強湊夠每月的房貸3800元。下個月他就要結婚了,彩禮幾萬塊,但一套流程下來也要20萬。

●不久前,小楊又工作到晚上十一點多。講述者供圖

相較之下,拖海腸的性價比太高了。即使是潛水抽海腸,一條條找,收獲也是打工的多倍。抽海腸要挑風平浪靜時,水清了,潛到水底,用個類似打氣筒的工具抽。小楊說,這個更考驗技術,起初要跟老漁民拜師,學習辨認沙子上的洞哪些是海腸的,哪些洞裏有腸,剛學時一天能抽兩三斤就算厲害了。

小楊有個朋友,前年一起拖海腸認識的,沒學曆沒技術,以前當庫管員,月工資4000。他還沒談下對象,壓力大,去年辭職,買了整套潛水裝備專門抽海腸,也撿海參,“賺得比上班要多得多”。

陳旭也有個朋友,去年8月抽海腸,每天在水下兩三個小時,能抽到三四十斤,“一個月能頂上班的一年”。陳旭不敢全職做,怕有風險。最近他在找工作,很迷茫,親友都說哪個行業都不好找。溺水後,他在抖音發了視頻,想做自媒體。但流量很快過去,他連著幾晚直播,粉絲隻有個位數。

親眼看到遇難者,有心理陰影的由業鵬賣了拖網,從海邊回來的第二天,就把所有“亂七八糟的”全都處理了。年前,他剛把工程師的工作辭了,準備轉行當潛水教練,還考了潛水員證。因為這事,他有些猶豫了。

與此同時,今年的海腸越來越少,“一網一萬”變得不常見,拖海腸的偶然性變大,不是每個海灘都會出,也不是每網都能撈到。多個講述者提到,前年冬天的盛況,是天時地利人和——當地海洋局此前人工播撒的海腸苗繁衍的結果,這兩年人們過度捕撈,連小海腸都不放過。人數反而沒有變化,隻是沒有了“爆網”,分散在各個海域。

唯一沒變的是海腸的昂貴。前年冬天,海腸的價格經曆了過山車,從80塊一斤降到100塊三斤,今年回升到50到60一斤,利潤仍舊可觀。愈發激烈的競爭,將“賭徒”們推向了更深處。

2月22日,由業鵬在幸福十三村看到的兩個飄浮的人,離岸邊已有四五十米——二三十米是安全距離,再深點就站不穩了。年初的一個大風夜,淩晨3點多,有目擊者在芝罘區的風車堡親子樂園附近,看到一個拖海腸的人,走得很深,水到脖子處,“太貪了,走到第三道浪裏邊兒”。據這個目擊者描述,那人後來被抬出來,周圍人施救按壓,但救護車趕到已是半小時後,沒救過來。

●由業鵬和江從泉在救綠色膠衣的小夥。講述者供圖

還有更多的不幸者,永遠留在了海灘上。2月23日,消息傳到了芝罘區的文化路農貿市場:一家水果攤的老板昨天拖海腸沒了。前一天下午,他和父親開車出去,別人還以為他是去進貨。他40歲左右,留個光頭,看起來有些凶,但周圍店鋪的人說,他其實心地好,會幫競爭對手處理存貨。男人走後,留下妻子、老人、兩個還在上學的孩子、房貸和年前進的20萬貨。

幸福村溺水事件4天後,北風又起,在開發區的馬爾貝拉海域,人們繼續拖海腸。蛟龍隊的由業鵬又出勤了,勸人上岸,仍舊沒人聽,“海腸一上來就六親不認”。海灘上密密麻麻的人,很多還是穿著橘黃色皮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