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郊區獨生女:“回村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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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在上海,但是在這座超大城市郊區的某個村裏。

十一假期,我回了一趟奶奶家。

老屋前後兩幢,前樓三層,共有七間房,後麵平房也分三間,周圍大片空地開出菜園,北麵臨河,附近有一大片竹林,奶奶在裏麵養了雞鴨。

房子三層閣樓挑出一扇窗,小時候我常爬上黑暗的閣樓,看灰塵在光線裏舞動。那時老屋裏四世同堂,隻十幾年光景,如今隻留下爺爺奶奶兩個人住。

少了人氣,房子肉眼可見的衰敗,客廳的牆皮因多年滲水脫落嚴重,小屋破碎的屋頂瓦片上,一株巨大的東洋草長得茂盛,絲瓜藤爬滿前幾年拆違留下的斷壁殘垣。如果不是電燈還能開,老屋前的菜地長得茂盛,很難相信這裏還有人住。

回村那天,氣溫適宜,藍天白雲下,翠綠的稻田,風中是桂花味,狗尾巴草隨風搖曳,柿子樹上綴滿橙紅的果實。

這個時節的農村,美好是各種感官維度交織呈現的。

午飯後,我躺在陽光下的沙發上,在桂花味的秋風中睡著了。迷迷糊糊聽奶奶說,她在村裏的某片地裏種了一小片紅薯,讓我跟她一起去翻紅薯。

半睡半醒間我沒有應答。醒來時,耳邊是鄰居小孩的奔跑嬉戲聲、大人們打麻將的喧鬧聲、別家老宅翻新裝修的電鑽聲、車子開出開進的喇叭聲、耳背的老頭老太們扯著嗓子的聊天聲,村裏很少這麽熱鬧,連狗也跟著人來瘋,追貓咬雞,汪汪叫個不停。

網上那句“回村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原來是真的,天那麽藍,空氣那麽清新,吵鬧也成了生機。

我們牽著狗,出發去找奶奶跟她隱秘在村裏的紅薯地。

2

我在村裏度過了童年,路就像塞爾達地圖一樣烙在腦中,其中很少一部分是正經的“人路”,更多是田地林間的“野路”。

要找到奶奶口中的紅薯地,捷徑是穿過一座烈士紀念公園,走出一片小樹林,經由獨木橋去到河對岸,再沿著田埂小路一直走,抵達稻田盡頭的那片荒地。

烈士紀念公園又稱“錫山公園”,取自本村烈士丁錫山之名,是我太奶奶的親叔叔,他後來投奔共產黨,在解放前兩年遭敵軍殺害,頭顱被掛在村口的旗杆上。每逢過年奶奶家“做年夜”拜祖宗,總有一個火盆是燒給錫山爺爺的。

公園栽滿了桂花樹、垂絲海棠跟紅梅,錫山爺爺的雕塑矗立在山花爛漫處,望著正前方那麵黨旗。

公園並不在村子核心處,背靠一片樹林,平常人煙稀少。雕像下的銘文已經磨滅,難以辨析。我有時會想,錫山爺爺是否會冷清寂寞。但今天的雕像前,放著幾支鮮花、兩根香蕉和一麵小紅旗,祭拜者應該就是這兩天前來的。

我跟媽媽也站在雕像前,合手拜了拜,繼續往前走。

要走出這片林子有兩條路。

一是走森林間的大路,但那有扇鐵門,歸護林人管,但他總是出沒不定,每次經過,隻能看到他散養的雞在林間漫步,狼狗在籠裏吠著,偶爾煙囪冒著煙,大多時候,鐵門都是緊鎖的。

於是我們選擇走河麵上搭的獨木橋到對岸的林子裏,再拐到大馬路上。

這座獨木橋有些年頭,用破舊的條狀木板拚接而成,寬近15厘米,隻允許一個人通過,中間隻有一根不算粗的柱子紮在河底。記得我頭一次帶著狗走這座獨木橋時,橋體發出劇烈震動,木板嘎吱作響,狗哆嗦不敢往前走,我也害怕,連拖帶拽地逃了過去。

總覺得這座橋會塌掉,但雨浸風蝕經年,每次經過,弱不禁風的它,都好好橫斜在渾濁的河麵上。

這次回去,它竟已經被拆除了,隻剩幾片破舊木板。我隻能悻悻離開,繞出樹林,去到大馬路上走。

林間不時飛出幾隻鳥,我突然想起一位常住村裏的朋友,他的鏡頭裏,村子與鳥都被拍得極美。但他所在的村裏近年來開出了不少精品民宿,還開了露營營地,林間有帳篷、天幕、小樹屋咖啡館……那樣環境的鄉村生活,是不是現代人心中陶淵明般歸園田居的暢意舒心?

如果我們村也能做成這樣就好了。我忽然意識到,在村裏漫步時,不再隻是看樹、看花和看稻田,而是以收益、發展這樣的目光,對鄉村進行價值層麵的審視。

鄉村如何才算是好?怎麽跟上現代發展的節奏?城裏人期待中的鄉村,真的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村民們想要的嗎?

我沒有答案。

3

奶奶或許能給我答案。

兩年以前,有人承包下村裏幾片稻田,改成了蝦稻共生的小龍蝦垂釣基地。第一年生意很好,不少人來村裏釣龍蝦,奶奶被雇去做廚師,日薪三百,奶奶很開心地幹了倆月,還不時帶回來點小龍蝦。

生意最好時,基地門前那條近兩百米的小路能停滿車。奶奶還想過在基地門口賣自家產的雞鴨蛋,估計也能賺不少錢。

但當我這次經過那塊小龍蝦垂釣基地時,已是一片肅殺蕭瑟。雜草叢生,藤蔓爬滿了綠色的圍牆,狗尾巴草長得比人還高,完全無法踏足,隻有白鷺停在河灘上,四處覓食。

基地的門依然開著,門口隻停了一輛車,秋千孤零零地蕩著,小賣部的招牌垂在一邊。

小龍蝦旺季隻有初夏的兩三個月,奶奶說,靠那兩個月的盈利,夠老板吃一年了;但也有人說,垂釣基地開業至今兩年,已易主多次。雖然看不到賬目,但基地招牌上殘缺的字跟、參差不齊的褪色小彩旗,似乎已經給出了答案。

龍蝦基地的另一側,是成片的稻田,稻田那頭的村落就是奶奶的娘家,也就是她口中紅薯地的所在。我極目遠眺,依稀看到幾個人影,然後根據他們走路的姿勢辨別出是“誰誰的媽”、“誰誰的奶奶”,即便我已經有很多年沒再見過他們。

她們都老了吧?不然為什麽稻田裏的雜草長了這麽多。

我想起了爺爺,他不是在外開拖拉機幹活賺錢,就是在打麻將刷抖音看網紅直播——似乎就連他們也已漸漸疏遠了土地。

仔細打量那片宅落,發現村裏的場地上、馬路上,停著與房屋數量對不上的私家車。但很多並不是回村的年輕人,而是租住在村裏的外來務工者。

前兩年,奶奶的寡婦姐姐送走了她們的老父親後,年近七旬的老太把幾間房子重新粉白了牆,裝上了抽水馬桶。距離村子十分鍾車程就是東方美穀工業區,她以“間”為單位,租給5、6戶在那上班的外來務工者,一個月房租就能有6千。

每次提到這個,奶奶都會嫌棄又有些羨慕地說,有了這些租金,這“刮皮姨奶奶”去菜市場“腰杆都挺起來了,買菜都更闊綽了。”

這兩年,村裏的民宅爭先恐後地裝修後出租給年輕的打工人,硬生生拉低了村裏的平均年齡,村裏就這樣熱鬧了起來。

終於,在這個十月,奶奶說服了爺爺,裝修工人也進場了老屋。牆皮還沒鏟掉,她已經想好了租金要開價多少了。

4

紅薯地到底在哪裏?找不到奶奶,我們隻能往回走。

路過一戶人家的菜園,麵積有近五六十平米,一畦青菜,一畦蘿卜,還有翠綠的韭菜,還沒長大的白菜,田埂上種著兩顆果樹,無花果樹散發幽香,黃澄澄的柿子壓彎了枝條,河邊的蘆葦花潔白輕柔。

一切都長勢喜人,生機勃勃。

媽媽感歎說,如果外婆也能有這樣一方菜地,一定會高興地每天都紮在裏麵,不會再去小區的垃圾房邊蹲著撿紙殼。

我的外婆也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大半輩子都在種地。但2015年老宅拆遷後,她搬進十多公裏外的大居,那裏有超市、商場、社區食堂,就是沒了菜園和田地。

大居裏住著很多跟外婆一樣的農民。他們背上鋤頭,在小區每個角落開荒,灑下菜籽。最初剛剛拿房時,物業管理不算嚴格,小區沿河那麵斜坡,每到春天就會被翻得蓬鬆疏軟,大片蔬菜鮮嫩滴翠。

外公會開電瓶車,於是他的墾荒半徑更大——偶爾我們回去吃飯,外婆會盛上一碗生菜,拿出幾根紅薯、玉米,都是外公在小區半小時電瓶車程以外開墾的荒地上結出的果實。

在他們這一輩,人是永遠無法與土地割舍開來的。

告別那片菜地走到小馬路上,手表提醒我已走了4公裏,耗時40分鍾,而我卻依然沒有找到奶奶跟紅薯地。

一路上我跟媽媽的話並不多,偶爾聊幾句田裏種著什麽,媽媽回憶起,我兒時經常在田埂上瘋跑,還會帶著狗一起躺在稻田深處的溝渠裏,回家時衣服上沒一處不沾著泥。

人的記憶很奇怪,也許忘記當時發生了什麽具體的事,忘記了是不是被大人打罵,卻記得臥在溝渠裏那個傍晚,稻穗粗糲粘人的質感,跟那天的晚霞與不遠處家裏煙囪飄出的飯香。這種觸感是如此真實,仿佛一切不過是昨天。

我也意識到,到市中心上學、工作之後,已經很久沒跟媽媽這麽漫無目的地散步了。我好像總是很忙,但其實也沒什麽事需要這麽忙,隻是如今的年輕人很難心安理得地停下來,總是刻意保持“毫無喘息”,否則就可能被視為不努力的“證據”。

去往紅薯地的路上,我又慢下來了,在身畔千年萬年的土地上,蔬菜瓜果、野草樹木依然茂密生長;狗吐著舌頭,瘋跑在田埂上,它們在這裏似乎也變得更自由。自然總是有讓人平靜下來的魔力。

我回到家,奶奶依然沒有回來。但她總會踏著晚霞、拎著大袋紅薯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