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為了孩子赴港讀研:申請香港全日製“水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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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殷盛琳 蔡嘉麗

編輯|王珊瑚

視頻剪輯|沙子涵

一堂佛學課

2022年春天,香港珠海學院Zoom在線課堂上,四十多位學生將攝像頭對準自己。除了零星幾張年輕的麵孔,大多數是中年人。

愛米33歲,坐標深圳,是這屆應用佛學文學碩士課程的修讀者之一。不過,她暫時無心顧及課堂內容,正慌張地將攝像頭上調,確保隻露出脖子以上——畫麵之外,她正抱著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兒子哺乳。

疫情仍在蔓延,愛米大部分時候在南山區的家裏進入課堂。她在線上讀研期間完成了二胎生產。整個過程銜接緊湊:上學期懷孕,下學期哺乳,孩子在寒假前後出生。

屏幕裏的教授滔滔不絕。話題有時是佛教的起源與發展,有時又延展到禪修,正念或者改變佛學發展的某個關鍵人物。與其說是課堂,倒更像是老師一個人的獨角戲。

愛米聽得打瞌睡。她選中這個學校、這門專業的目標非常清晰:用最少的成本拿到香港身份。

這也是許多中產家長的路徑——通過申請全日製的香港“水碩”項目,拿到身份,他們的小孩就有資格參加香港DSE(又稱香港高考)考試,或者參加華僑生聯考,避開內地激烈的教育競爭。在一些中介的宣傳中,這種方式被稱為“合理合規的高考移民”。

愛米的大兒子剛5歲,她已經在深圳南山區買好了還不錯的學區房,即便如此,她仍然擔心孩子無法在激烈的內卷環境中勝出。去香港拿身份成為這個家庭規避風險的方式,“給孩子提供一個教育出口的保底方案”。

她找在香港做生意或求學過的朋友“取經”,“我不看專業,我也不看學校,我想要一個課業壓力很輕鬆的,因為我太忙了,我又要顧事業又要顧娃對不對?”問了一圈,才找到珠海學院這所“寶藏學校”。

至於佛學,是她篩選過後的選項:中文授課項目,不要求英語成績,學費隻需要十萬多港幣。另外,佛學對她也有特殊的吸引力,“有很多優秀的企業家,他們都是信佛的。包括喬布斯、馬斯克這些厲害的人,他們每天都會定時冥想。佛學在一定程度上讓這些企業家們的心靈得到放鬆。”

珠海學院的佛學課程一共修讀10門課,分兩個學期上完。每門課有三個大作業,包括小組選題匯報、3000字的主題論文以及800字的讀書筆記。愛米記得自己讀過《六祖壇經》,稻盛和夫的《佛法》以及曹德旺的《心若菩提》。如果不是因為需要完成作業,她可能永遠不會翻開這些書。

“那會兒我肚子老大了,天天在那兒寫得我腰都疼”。後來,丈夫星佳幹脆幫她寫作業:他在Youtube上找了幾個讀書博主的視頻,用軟件語音轉文字,再把大家的觀點糅合在一起。

佛學已經算“香港水碩”裏有含金量的課程了,愛米說,最水的那種甚至沒有作業,每周周末花一天的時間去香港上課,一個學期隻需要交一篇論文,還是小組合作形式。

愛米的佛學課同學有在金融領域深耕的職場人,小提琴老師,穿僧袍的出家人,或者實現財務自由後尋找精神寄托的富人。她時常覺得自己的目的有些說不出口——在神聖的佛學氛圍裏,“感覺好像我們一旦有一些歪心思,(就)是不夠虔誠”。

直到快畢業,建立學生們的專屬群聊,她才發現了好幾個隱藏“盟友”。其中有位從孩子出生起就開始考察北京城幼兒園的海澱媽媽。愛米最初發現端倪,是在攝像頭下的課堂裏,看到過她的兩個小孩圍過來。對方暴露了母親身份。後來她們線上聊過幾次,那位媽媽說,之前選了七八所幼兒園,帶著孩子一一去麵試。愛米覺得對方遠比自己焦慮。

2022年秋天,愛米從珠海學院畢業,順利拿到了香港身份的“入場券”。如果一切順利,7年之後,她的孩子們隨時可以跳出同齡人的高考遊戲,轉身開啟通關更容易、在線競爭人數更少的“新副本”。



●香港巴士印著副學士課程的廣告,這也是在內地考不上大學的一批學生熱衷的項目,可以作為香港本科的“入門磚”。圖/殷盛琳

從北京、深圳、杭州到香港

8月初,我在深圳南山區見到了愛米夫婦。他們的新公司開在寫字樓的60層,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可以俯瞰這座城市最富庶的區域。五年前,他們剛來深圳,住在喧鬧的龍華區,那裏聚集了大量城中村。憑借房地產的餘溫,他們迅速積累起屬於小家庭的財富。

現在,他們轉做身份規劃生意。愛米生完二胎後就著手開始接單,出於一個前房地產谘詢公司創業者的嗅覺,她覺得這或許是新的風口。事實確實如此,僅2022年,她就簽了差不多100組家庭的訂單。

寫字樓裏,他們和其他創業公司共享辦公區域。平時用來做谘詢直播的小辦公室隻有幾平米,綠色的幕布和打光燈立在角落。空間較大的會客室擺放著茶具,他們一般在那裏接待谘詢客戶。在直播間,在會客室,各地家長的教育焦慮流動其中。

直播連線的家長大部分來自一線城市或者省會,主要分為兩類,一種是未雨綢繆,小孩還在讀幼兒園或小學時就提前規劃,想在孩子高考前拿到香港永居身份。另一種比較急迫,孩子讀到中學,發現沒有應試教育的天分,家長轉而想拿香港臨時身份讓小孩去考DSE。

他們的問題都是相似的:怎麽才能獲得香港身份?需要多少錢?能不能在不耽誤現有工作的情況下辦成這件事?有位湖北媽媽接通了連線,她和愛人都在體製內工作,不清楚能不能走這條路。愛米說,“我隻能告訴大家,有些父母非常毅然決然,為了孩子,為了下一代,辭掉了體製內的工作。”

一年多以來,愛米遇到過許多奇怪的客戶。有人要求她簽署保密協議,擔心周邊的人知道他有錢,更擔心別人知道他想帶著錢往外走,從而懷疑財產的來路;有來自上海的博士媽媽委托她們辦理優才計劃,但堅決不告訴其他家長,害怕她們成為自己申請路上的競爭者。還有一位客戶在深圳著名中學做了多年的語文老師,把許多學生送往世界各國的頂級名校,自己的小孩卻平庸無奇。這位父親動了自己去香港讀研,為小孩拿身份的念頭。

在家長們眼裏,香港不僅代表捷徑,也代表“精英圈子”。孩子如果能考入香港的名校或從中學就在這裏站穩腳跟,會擁有認識更多精英同齡人的機會。他們相信圈層的力量,相信人以群分。

愛米的客戶裏有一些全職媽媽。在愛米的描述中,留學拿身份這事,對她們而言也是一次逃離。她們在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建立起社交網絡,組織打匹克球,相約爬山、出海,“她們覺得前所未有的開心”。

陳冰原本也是這樣想的,但赴港讀研的代價遠比她想象中大。

和許多內地家長一樣,她也為7歲兒子和6歲女兒的教育問題感到焦慮。所以當有朋友向她介紹了香港讀研拿身份這條“捷徑”後,陳冰幾乎沒有猶豫,馬上開始了谘詢和申請。愛米向她推薦了自己的學校和專業。

但2022年秋季入學時,學校要求一定要到港念書,不再有線上授課。陳冰有點懵,她長居杭州,原本以為,自己也可以像愛米一樣,遠程讀完碩士課程。但現在,如果想繼續計劃,她必須從服務了十幾年的公司裸辭。在那之前,她是這所氛圍輕鬆的外企裏的資深IT工程師。

她遲遲沒能做出決定。原本9月1日就要報到,她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也是最長時限。如果10月1日還沒到校,會被判定為掛科。她沒辦法,買了10月1日杭州飛香港的機票,同時買了兩天後的回程票。結果到那裏才發現,自己回不去了。老師很直白地告訴她,如果翹課太多,可能無法順利畢業。陳冰反複權衡,最終還是向公司遞交了辭職申請。

陳冰真正回過神來,是在香港生活了半個月,有次坐大巴車從屯門去往市中心,沿途經過跨海大橋,她看著空空茫茫的海麵,才意識到自己正進入全新的生活。

人到中年,突然被拋向未知,她整個人顯得有些失重。碩士課程都在晚上,她一般到中午才起床,再從長租酒店晃悠到屯門公路的校園裏。課堂上,她是拿著電腦坐在教室最後麵角落的那種學生,盡量避免和老師有任何眼神交流。

到了陳冰這一屆,佛學課程擴招到50多人。大家不再像愛米一樣對自己的目的諱莫如深,陳冰說,同班同學裏,大多數都是為了小孩教育才過來讀書的家長,基本都在40歲左右。有位接近50歲的家長,孩子已經在讀高中。年紀最大的是一位60多歲的大哥,已經退休了,是少數真正喜歡佛學、沒有直接功利目的的同學。



●陳冰的畢業典禮 講述者供圖

今年7月,陳冰順利畢業。畢業典禮上,陳冰的丈夫和兒女也來了——4月份,在同一所外企工作十幾年的丈夫被裁員,拿到了一筆豐厚的賠償金。在杭州,丈夫再次投出去的簡曆都沒有回音,他們決定幹脆到香港重新開始。兒子和女兒也做起小小“港漂”,在暑假進行了插班考試。

在愛米接觸的客戶裏,像陳冰這樣讀研之後最終選擇留在香港的家長並不少見,大概有十分之一的家庭做出了相同決定。

和陳冰一家見麵是在香港上環的咖啡廳。她穿一件藍白條紋的T恤衫,戴著框架眼鏡,沒有化妝,如果在路上遇見她,你會以為是本地最普通不過的居民。不過,在狹小的咖啡廳裏,這個家庭的普通話倒是引人注意,旁邊的顧客不時打量他們。一口粵語的本地服務員努力地在和兩個小孩溝通。

落地窗外,香港上環的街道顯得有些沉寂,行人寥寥。過去兩年裏,香港流失了14萬勞動人口。上環所在的中西區算是香港的富人區,也是移民最嚴重的區域之一。

疫情期間,香港一些辦學質量並不高的私立院校麵臨虧損,招不滿本地學生。招生辦會主動與內地留學中介尋求合作,為課程招攬生源,甚至降低錄取門檻。

但現在,招生處“太傲嬌了”。愛米說,隨著留學拿身份的家長湧入香港,1000多個、2000多個人競爭幾十個名額的情況並不少見,學校再也不必為生源發愁。一些課程的學費暗搓搓上漲,招生標準水漲船高,之前對語言沒要求的中文授課項目,也開始要求雅思成績。

“深港媽咪”:移民中介的自我修養

在虛構的身份裏,Vivi是一個6歲孩子的媽媽,為了孩子的教育,通過申請優才計劃拿到了香港身份。“雞娃不如雞自己,家裏有娃的,咱們一起聊聊吧”,她在社交平台上的簡介裏介紹自己。賬號頭像是精心設計後的形象:一頭利落的短發,穿剪裁得體的套裝,妝容精致。

現實裏,她是深圳一家身份中介公司的內容運營,臉色暗沉,有長時間工作帶來的疲憊感。她服務的這家公司已經成立了17年,打出的宣傳語是,“全球每3位香港優才獲批者,就有1位來自XX”。

事實上,“水碩”留學隻是香港身份生意版圖裏的一個邊角,由此延伸的增值服務已經發展為相對成熟的產業鏈:小孩擇校、租房、菲傭、保險、醫療,每一個在港生活的細節都是市場。

入職兩年多,Vivi已經算是小組裏除了領導外最資深的員工了,她見證了公司在政策風口上迅速擴張的過程。

這門生意真正的“爆火”,是從2022年10月開始的。當時,港府宣布取消優才計劃的年度配額,限時兩年。2022年12月底,又啟動了“高才計劃”,隻要滿足前一年的年薪在250萬港元以上,或者在全球百強的名校獲得學士學位,都可以通過高才計劃,獲得香港身份。

她們的業務隨即開始暴增,公司規模迅速擴張。Vivi說,去年3月,公司還隻租了一層半的樓,到了今年夏天,已經占據了寫字樓裏的整整五層。為了應對噌噌上漲的單量,公司新招了很多員工。Vivi的工資也迅速攀升:每談下一筆訂單,她就能拿到相應比例的分成。

她前幾年的工作經曆有些倒黴,做過自媒體,為一些情感大號寫原創文章,但不論怎麽寫,都賺不到太多錢,後來換到在線教育行業,薪水漲了沒多久,行業就垮了。

現在,她終於幸運地趕上了風口期。因為不知道這樣的政策窗口會持續多久,所以她拚命努力,是組裏的“卷王”,想趁現在多攢下一些錢。

Vivi具體的工作,是通過做內容去觸達客戶,引流拉新,然後把顧客對接給谘詢,由她們負責簽單。她會根據各個平台算法的不同,做不一樣的內容。在知乎這樣的平台,她會發偏解釋類的文章,在小紅書或者微信公眾號,就得靠“經營人設”,“你是什麽樣的人,就會吸引什麽樣的人”。

在她眼裏,這群家長充滿焦慮,孩子是他們的軟肋,也是他們做一切決定的理由。在和難纏的中產家長打交道時,她一般會從家人身上找靈感。姐姐的小孩成績不好,中考落榜了,要麵臨“分流”。她旁觀她們做母親,在補習班和各種教育政策裏掙紮,已經感受到窒息。

這個深漂多年的80後即將40歲,仍然單身,尚未進入婚姻。她對成立家庭的興趣逐漸寡淡,現在,她最大的願望是多賺點錢,好好享受生活。

她旁觀著中產階級的教育焦慮,盡力在燃燒的火堆上加把柴。她運營的微信公眾號上,文章標題常常是這樣的:《高考人數直逼1300萬,一張香港身份證能解決中產焦慮嗎?》如果有可能,她希望這火堆永遠不要熄滅,這樣她才能賺到更多錢。

夜幕低垂的深圳街頭,Vivi擠進人流,她得搭乘晚班地鐵回家,省下錢來還房貸。



●截至今年2月28日,8325名內地申請者獲批“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占整體獲批數目近95%。中新社李誌華攝

更大的成功

出人意料地,這群為小孩尋找教育捷徑的中產家長,擁有大致相似的人生路徑——出生在並不發達的小城市或者縣城,是古早一批的“小鎮做題家”。他們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在大城市立足,並靠時代紅利與運氣積累了不錯的財富。孩子是他們人到中年後的 “人生試卷”,沒人願意得低分。

愛米在前二十年多的人生裏,是一個標準的小鎮女孩成長模版。

她在寧夏一個小縣城裏長大,成績在班級裏穩居前十。她記得當時教育不公平的現象就已經存在,2009年,高考結束後,她們翻閱成績單,發現排名前列的學生都不認識,屬於“空降”學霸。

“但其實我也是彎道超車的,因為我是少數民族,所以我加分。”在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同宿舍的山東同學錄取分數比她足足高出100分。

當時她並不知道,進入大學隻是遊戲的開始而非終章,同學們的出路也因為出身與資源的不同而千差萬別。在同學開始用上蘋果手機的時候,她還在用老舊的諾基亞,在同學們享受青春時,她在勤工儉學。讓她感觸最深的,是讀大三、大四的時候,一些同學在準備出國留學,討論去北歐還是美國。她哪個都不敢想,早早就決定直接就業,補貼家用。

畢業時,她做了最保守的決定:回老家省會銀川,進入一家國企。入職後她發現,跟她同批的同事裏,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靠關係進去的。包括星佳,她後來的丈夫,也是父母花了錢,找了關係塞進去的。

愛米講話時,丈夫星佳斜靠在沙發上,他穿一雙黑色涼鞋,用慵懶的語氣談論起他們這五年的創業經曆,像在追溯一場美夢。他感激深圳,這座逐夢之城從不排外,給每個人機會。

從一所二本大學畢業後,他被父母安排進銀川一家通訊國企,和愛米成為同事。但他並不滿足於國企的安穩,在那裏混了一年多,就瞞著父母辭了職。他開始接連的創業,做過微商,賣過麵膜,開VR體驗館,都失敗了,賠了二三十萬。最後他總結失敗的原因,銀川不存在真正的創業者。在這裏想把一門生意做起來,靠的是人脈邏輯而不是市場邏輯。

他決定離開銀川,去一線城市闖一闖。他和愛米篩選了一圈,決定來到深圳,這是對年輕異鄉人最友好的一線城市。

之後的五年,他們趕上了時代的新風口,迅速積累起家庭的資產。愛米在2019年房地產回暖時創業,做房產銷售,她記得當時誇張的情景,幾乎每天都有房子在成交,日薪近5000塊。他們在南山區買了三套房,又在北京、杭州等城市置辦了房產。這也是許多中產家庭的積累財富的路徑。

為什麽還是焦慮?愛米的感受是,中產沒辦法把很多資源直接傳承給下一代。“他可能在公務員體係裏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但沒辦法把職位傳給他人。孩子必須經曆中考,再經曆高考,考到一個本科,或者一個研究生,才有資格去報考他那個職位。”

中產家庭有財富,但似乎也沒什麽機會能讓資產穩定地保值增值。而墜落卻隨時可能發生:房價會下跌,P2P會暴雷,中年企業精英隨時麵臨裁員。最穩妥的方式仍然是,把小孩也培養成精英,才不至於輕易掉落階層。“孩子沒考到高中,被分流了,是藍領,你就是掉落階層了,對吧?你但凡想找個體麵一點的工作,起碼是個研究生。”

事實上,他們的中介生意也迎合了這樣的焦慮。為中產家庭提供解決方案,或者說,提供人生階段的GPS。“我們要確定性”,愛米說。

見麵時,愛米戴一副珍珠耳環,脖頸與手腕上是梵克雅寶的成套飾品。她穿著質地華貴的職業套裝,紮著低馬尾,慣常的中產媽媽打扮。但星佳說,他們仍然有更大的物質需求沒有滿足。

星佳的偶像是羅伯特清崎,《窮爸爸,富爸爸》係列書的作者。“他們夫妻兩個都已經六七十歲了,依然活躍在twitter,寫文章發表一些觀點,宣傳說不要相信任何國家,靠不住,要靠自己賺錢,不要相信現在的教育係統。”

星佳說,這五年,他們經曆的這些和真正“厲害”的人比起來,簡直乏善可陳。他們身邊很多客戶做外貿,碰上行業風口,兩年時間賺了幾千萬。也有人早年在深圳灣買了房子,1500萬隨即漲到了4000萬。“對不對?是不是?人家住著豪宅,看一看海景,看看對麵的香港。”

他們渴望著更大的成功。

而那些沒從銀川縣城走出來的同學們,大部分仍然生活在那兒。許多人連高中沒考上就去工作了,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做小生意,開店,或者幹脆進入體製內。

他們承認,如果孩子處在和自己一樣的環境裏,如今的高考競爭壓力要更大。小輩們想要走出縣城,走出銀川,一定是更困難的闖關。星佳感歎,“階層必然是越來越固定的。你隻能把他們玩的遊戲規則推翻,重新搞一個新的遊戲。”



●深圳蛇口碼頭,許多家長從這裏坐輪渡,可以直接抵達香港上環。圖/殷盛琳

內地與香港之間:一位插班生的肖像

在香港,這場“新的遊戲”中,西瑤每周最期待的是周末。像逃難一樣遠離壓抑的課堂與逼仄的公寓,西瑤和媽媽會一起去聖安德烈堂聽免費的粵語課。

這座位於沙尖咀彌敦道一處斜坡上的老教堂,已經有100多年的曆史,每一次,她們需要走過長長的台階,才能抵達門前。

殷紅色磚牆與彩色玻璃築造起西瑤的小小巢穴。在這裏,絕大多數學員是共享同一種語境、擁有相似文化背景的內地客,同樣的異鄉人。教課的本地老師是確鑿無疑的溫和派,不必擔心會受到排斥與冷臉。坐在一群相似的人中間,她感覺到安全。

西瑤16歲,梳著馬尾,瘦削高挑。她是典型的那種在公立教育體係裏長大的小孩,做事沉穩,擁有一顆“老靈魂”。她說自己除了偶爾追星之外,不怎麽像個當代年輕人。

今年年初,經曆插班生筆試、麵試後,她從北京人大附中西山學校的國際部,轉學香港,入讀香港一所排名不錯的“一等”學校,暑假開學後即將升入中四。

如同許多家長規劃的那樣,她在這座國際化大都市裏求學,走在一條避開激烈高考競爭的捷徑上。但這背後的代價是什麽,卻很少有人追問。

她身處熱鬧的校園,卻像在孤島。有香港同學會當著她的麵說壞話,她一麵生氣,一麵又覺得這群香港同齡人好幼稚,“在《甄嬛傳》裏感覺(他們)活不過第三集”。

西瑤說,她後麵越來越覺得乏味,也沒有興趣主動融入他們。“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交流,不知道怎麽開啟話題,因為語言不同,確實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她在香港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有內地背景的女孩,兩個人在孤島上抱團取暖。

李寧起初以為香港學校沒有社團活動,因為女兒放學後總是很快回家。後來她才知道,是女兒刻意避開了那些需要待在“集體”的時刻。

李寧是那種讓人挑不出錯來的媽媽,做事風格和發型一樣的幹淨利落。她和丈夫在東北的小縣城長大,高考給了他們去往城市的機會。畢業後,1999年,他們來到北京,在此工作與生活。

在做母親這事上,她絕對兢兢業業。過去16年裏,女兒西瑤是家庭的軸心。李寧說,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女兒在哪裏讀書,這個家就跟著遷徙到那附近租房。去香港前的最後一站,在北京海澱區,西瑤中考考入了人大附中西山學校的國際部。

從拿到香港身份,到抵達遙遠的南方小島開始新生活,李寧和女兒隻用了3個月。篩選學校的坐標係與在北京沒什麽本質差別:必須是第一等級的學校,升學率必須要高。

李寧對移居香港的選擇有後知後覺的慶幸:西瑤參加香港插班生考試時,還沒有多少人報名,但從今年5、6月份開始,這條“捷徑”的競爭壓力驟增,“(一所)學校所有年級加起來也就二三十個名額,然後有幾百個孩子去參加考試”,她補充說,“幾乎都是內地的孩子。”

在香港,她們租住的房子在40層,隻有45平方米,仍在西瑤就讀的學校附近。

李寧記得,剛到香港的頭一個月,她有點崩潰,西瑤幾乎每天回來都要跟她掉眼淚。她隱約感覺到,除了語言和文化的隔閡,女兒還麵對著急於自我證明的壓力。“她入學之後,香港同學也會竊竊私語,大家對內地來的學生的刻板印象就是肯定學習很好”,李寧說,女兒害怕如果自己表現平平,會被同學們暗地嘲諷,覺得她不過如此。

連她自己也處在封閉的狀態裏,極少社交,每天除了去買菜,準備女兒的飯菜之外,她大部分時間縮在公寓,體重迅速攀升。但看到女兒情緒低落,她強迫自己主動像蝸牛一樣伸出觸角,帶著女兒一起努力融入龐大的城市。

在茶餐廳,李寧用蹩腳的粵語點菜,用行動鼓勵女兒,“open一點”,不要怕出糗。

沒人提起過後悔,李寧說,她們彼此都知道,海澱已經回不去了。“我們到香港,跟(北京)學校辦退學的時候,就問過學校能不能保留學籍,學校一口回絕了,說不可能。”辦理退學手續後,西瑤在原班級的名額迅速被新的同學取代了。

香港的教育並沒有想象中輕鬆。一位2013年到香港讀研,並留居多年的福建媽媽說,“精英教育在哪裏都很卷,香港一樣非常非常的卷。”她說,在香港,小孩讀中班,4 歲左右就需要提前為小學麵試做準備了。她並不覺得孩子們來到香港就可以避開競爭,“可能在應試上的教育競爭少一點,但是你要麵對香港國際化的競爭,多元環境的競爭。”



●香港補習班,也是一門火爆的生意。圖/殷盛琳

在香港,西瑤看到了以前沒見過的世界,“打網球,認識不同的人,聽他們的故事。”但是她總感覺很孤獨。她說,在北京,大家總是會強調集體榮譽感這個東西,一個班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但在香港,行政班隻是大家在一起上課,同學和同學之間不太會有很深刻的聯係。

她現在隻想快點結束這場“鬧劇”,通過DSE考試,考入港大。有時候,她想到留在人大附的那些同學們,至少有同窗情誼,而自己高中三年隻是工具化的“進身之階”而非一種青春體驗,還是會覺得有點遺憾。

中三學年結束後,西瑤和其他香港學生一樣,提前進行了DSE科目的選擇,類似於內地的文理分科。她選擇了熱門的經濟和會計學。

這個短暫的假期裏,她在北京798和一位網友見了麵。對方做設計工作,60多歲,沒有小孩,養兩隻狗。平時愛自己畫畫。西瑤覺得這位阿姨特別瀟灑,在過著她理想中的生活。她對藝術很感興趣,想從事和電影或劇場相關的工作。

但她覺得目前來說,那隻是一種夢想。如果本科去讀香港藝術院校,似乎有點浪費了。她還是會先選擇讀名校,讀最熱門的科目。



●街邊蔬菜店,內地家長們聽不懂粵語,一般會直接付大額現金,讓對方找零。圖/殷盛琳

香港,作為退路與起點

這個夏天,是陳冰一家在香港新的開始。她們在上環租了套40多平米的老房子,月租16500元,兩室一廳,一家四口在7月搬了進去。為了節省費用,許多家具她是通過淘寶網購,郵寄到了香港。和杭州一百多平米的住處比,這裏顯得異常擁擠。丈夫和自己的工作都還沒有著落,兩個小孩占據他們全部的生活。

安頓下來後,她就開始焦慮起孩子的插班問題。她發了100多封郵件,投了3、40封簡曆。最後兩個小孩被中西區一家小學錄取了,這裏是香港的“富人區”,反而成為競爭較小的區域——孩子們最大的競爭對手,仍然是內地生,離關口越近的區域競爭越激烈。

雖然來到香港,但許多家長仍然帶著內卷、競爭式的慣性對待教育。陳冰也不例外。她想給孩子們報補習班,在香港的街道上逡巡。去一家補習班詢問時,有年輕的香港本地老師皺著眉頭應對她的連環提問,最後勸她,再仔細考量一下,是否真的有報班的必要,不要那麽焦慮。



●陳冰一家租住社區附近,這片區域房租昂貴。圖/殷盛琳

陳冰還在學習如何讓自己放鬆下來。在之前工作的企業,或者說,過去這些年經受的教育與生活,讓她成為“模式化”的人。陳冰說,她之前和孩子們去參加香港的親子活動,發現自己畫東西規規整整,眼鏡就是畫圓圈,嘴巴就是一條弧線。

但小朋友做出來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他們用貼紙在板子上貼滿各種亮晶晶的東西,很有創造性。“如果一直在教育體製下,他可能這個東西慢慢就被磨掉了,我們小時候也是這樣奇思妙想的,但就是會慢慢變成統一的模版,可惜了。”她希望孩子們可以保留這樣的想象力,不要變成一顆螺絲,也不要變成一具模版。

星佳對小家庭的下一個規劃是去日本養老。無論是深圳還是香港,似乎都無法滿足他對生活的期待。“我們現在(深圳)住的房子有180多平,在香港住房成本要高五六倍,生活水平是跟不上的,就感覺去到香港還是有點階層掉落的感覺。”

另外,他想在同時持有深圳身份、香港身份的基礎上,再拿一個海外綠卡,“隨時可以走”。

香港對他和愛米來說似乎隻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說自己掌握不了香港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那對他來說也並不重要。“我管它好還是壞,我都是受益者。”他對政策的風吹草動非常敏銳,在下任何判斷之前要關注政策的傾向性。“實際上(有人)經常會講,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做,什麽叫不惜一切代價?誰是那個代價?我不想成為那個代價。”他笑起來,眼鏡在午後陽光的折射下晃動。“我想成為代價之後,享受勝利果實的人”,他接著說。

至於小孩的教育,香港也隻是一個備選項。愛米說,目前看來,6歲的大兒子性格爭強好勝,喜歡集體,和公立學校的風格還算適配。如果他真的是個學霸,在國內參加中考高考也沒問題。如果兒子不喜歡刷題,也可以去讀深圳好的私立學校,未來申請海外的大學,或者去香港讀書,避開中考分流。

另外,兒子目前對國際象棋特別癡迷,他們打算等他再大一些,給他找世界一流的國際象棋教練,如果兒子真的有天賦,也可以去打比賽,上SAT課程,去申請美高,進而衝擊藤校。“這幾條路都給他鋪好,每條路都可以走”,愛米說。

在這個9月,他們的100個客戶即將抵達香港,開始碩士課程。

每位家長都祈禱香港的政策不要有變化——起碼在自己的孩子結束DSE考試前,不要有任何變動。

(文中陳冰、西瑤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