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湧向橫店:隻要想幹,這裏就餓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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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的互聯網公司有35歲紅線,但在橫店工作卻不看年齡。此外,現在工資都半月一發,從不拖欠。

作者 | 衛瀟雨

編輯 | 道喵嘰

題圖 |《鶴唳華亭》劇照

橫店是個好地方。

這裏有廣州街、香港城,你可以一天逛完秦朝、民國和現代。

頭牌景區明清宮苑,是造城者炸毀了13座小山峰後,1∶1複刻故宮而成的。漢服街拍、清朝公主、旗袍寫真,裏麵要什麽都有,攝影師往往還背著“為xx明星拍攝”的響亮頭銜,輕輕鬆鬆可以打卡《延禧攻略》同款。

聽聞最多的時候,橫店有1000多家影視公司,依托數量龐大的群演。哪天秦朝士兵想吃個麻辣燙,外賣小哥是日軍打扮的群演,在這兒都是尋常事。

我立馬收拾行裝,決定去湊湊熱鬧。



“大橫國”

橫店自有一套語言體係,“明天有沒有空”叫“檔期有沒有?”

見人先誇,長發就叫“像鹿晗”,短發就叫“像TFBoys”,上了年紀的“像陳道明”,有時也非常追隨潮流,比如最近很多留胡子的人開始宣布自己“像費翔”。

至於到底像不像,倒不是核心問題,畢竟一切都可以化妝。年輕的可以變老,老了可以變年輕,衣服一穿,直接穿越回秦朝,每個人都戲路無限,什麽都能演——

這是橫店的美夢。



在入口登記追逐“橫漂夢”的演員。(圖/衛瀟雨)

橫店街頭到處可見全才,古裝戲、現代戲、少兒戲、年代戲全接,演員、編劇、導演、後期,什麽都幹得來。

他們是影視作品裏的路人甲,是導演眼裏的“懶人”,一個群演告訴我他出演了《贅婿》,並且和男主郭麒麟有對戲,然後展示了那個一閃而過的鏡頭:郭麒麟向他買了燒餅。

結束了,這就是全部的鏡頭,但現在,他的“模卡”(也就是簡曆)上寫著:《贅婿》主演。



橫店影視城一角。(圖/圖蟲創意)

被這種成功的氛圍感染,我和朋友們也想體驗一下,自己拍個短劇玩。我在橫店找到了租設備的店,從反光板到小蜜蜂,花了不到1000塊錢,儼然已經是個專業劇組。臨走的時候,老板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這裏接待過好多偶像劇。

老板說,見了很多明星,才知道這行多不容易,女明星的臉比拳頭大不了多少,比洋娃娃還好看,往她們跟前一站,多自信的人都自慚形穢。最後,她想清楚了,演戲出不了頭,但劇組總需要設備,於是開了這家店。

雖然名聲足夠響亮,但橫店本質上還是浙江省東陽市下屬的一個小鎮,常住人口還不到20萬。整座小鎮幾乎就是圍著橫漂大酒店建立,旁邊的橫漂食堂、橫漂廣場,走路幾百米就能到,即便去到最遠的秦王宮,也不過幾公裏,有輛電瓶車,就能恣意穿行。



橫店人的橫漂食堂。(圖/衛瀟雨)

但幾乎每天都有新人來到這裏,人們管橫店叫“大橫國”。一年,幾百個劇組在這裏開張,做道具的、做服裝的、做盒飯的,整個國度都圍繞影視而存在。生活在這裏的人,有不少是一邊接戲,一邊送著外賣、跑著滴滴。

橫店步行街是我見過最熱鬧的地方,全中國可能也就長沙的假明星天團及貴州的廣場舞天團,能與這裏匯聚的人群相較。來自各個年代的人,都在這裏唱歌、跳舞、爭辯,所有人的信仰與幻想都凝聚在同一片平等、開放的時空之中——古希臘阿果拉廣場式的城邦精神,竟在橫店也有所體現。



在橫店,人人都是“老演員”

和眾多資格證需要考試不一樣,在橫店當群演的門檻很低,隻要年齡在18-60歲,繳納10元工本費,提供租房證明和身份證,就能獲得一張演員證,正式宣布自己成為“演員”。



專屬橫店影視城的供應用水。(圖/衛瀟雨)

這主要是因為橫店演戲的難度太低,大部分群演最大的作用是湊人頭,不需要演技,群演大都是被虛化的背景,走路、躺屍都行。有些老群演最喜歡接演屍體的活兒,躺著,甚至睡著,就能把錢掙了,如果需要往臉上抹血漿,還能再加價20元。但是,他們往往會把這筆錢盡快花掉,破財消災,去去晦氣。

劇組偶爾臨時缺人,會到演員工會拉群演,這叫“撿鴿子”。早些年,抗戰劇霸屏的年代,橫店“一年殺十億鬼子”;後來古裝劇風靡,又“十個人中九個穿著漢服”。據說,那個年頭跑群演,隻要你想拍戲,檔期能夠每天排滿,足夠勤快的,一個月跑下來能有大幾千。



演員工會,每天淩晨,群演們會在這裏坐車,去往自己的戰場。白天的時候,無所事事的人會在這裏發呆,偶爾能蹭到盒飯吃。(圖/衛瀟雨)

但如今,隨著“限古令”的發布,開機的劇組少了,想要角色得靠搶,或者就來演員工會,“等鴿子”。

我在演員工會坐著,一個路過的人停下來問我:你是剛來的?半個小時後,他拉我進了橫店青年演員群、橫店模特群。

“我很想學吊威亞”,在演員工會宣布這個消息後,我立馬成了待宰的肥羊,四個人圍過來要帶我去他們“兄弟的工作室”,最終,我選擇跟一位外賣員去瞅瞅行情,因為他有電瓶車。

我正準備谘詢吊威亞的事情,他突然問:“你想紅嗎?”這位外賣小哥聲稱可以幫我包裝一下,把我送到香港去領獎。



和“成功人士”的聊天截圖。(圖/衛瀟雨)

如果不貴的話,我的確有興趣,倒是沒有一夜成名的美夢,隻是想看看野雞獎項的魔幻現場。

但就在我開開心心地發了朋友圈後,另一位橫漂馬上評論:“你快把他刪了吧,這就是個騙子!”他發來聊天記錄,這位聲稱把我送去領獎的成功人士,上個月跟人家借錢沒還,身份證被發在了各大群聊裏。

我趕緊找機會溜了,早已經忘了一個小時前的目的:學威亞。但橫店就是這樣,每個人說的話都半真半假,你必須多長個心眼。

比如我在這兒認識的另一個人,且管他叫“大明星”。

大明星50歲了,留胡子,墨鏡一摘,往沙發上一坐,兩腿叉開,皮包放在旁邊,皮鞋擦得鋥亮。他同我傾訴自己的煩惱,有個重慶的劇組,1.5萬一天非得邀請他,“沒檔期啊!”他忙得很。

大明星說,有大型史劇的副導演親自給他打電話,稱呼他為“鍾老師”;到了劇組,副導演還得把他帶到化妝間,桌子上擺著葡萄,服裝上掛著他的名字。

他隨時做好了馬上成名的準備,為此還學了相聲、小品、朗誦、竹笛、書法、薩克斯……可能因為把我當朋友了,他還語重心長地分享了一些人生道理:“得厚積薄發,不然等到你高光時刻hold不住怎麽辦?”

橫店一夢,演戲和現實之間的界限也就變得模糊了。



一群人在商量一個幾百萬投資的項目,實際上根本沒在廣電過審。牆上貼著的那些資料裏的群演,現在一大半已經離開橫店了。(圖/衛瀟雨)

就像一位老橫漂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每次見麵都得談上億的項目;另一位朋友,每天帶著中華煙出門,見人就分。

“錢進賬了,現在有9000萬”,一位朋友說道。

“但他在橫店的出租屋,350塊錢一個月。跟收破爛的差不多,房子像快塌了一樣”,另一位朋友無情拆穿道。



350塊錢的出租屋,臭烘烘的,桌子上丟著開包的掛麵,門口晾的內褲洗到快要透明了,牆上貼著“橫店的春天”。(圖/衛瀟雨)



歡迎來到“橫托邦”

想象中,一個影視城,應該是帥哥美女紮堆、滿大街都是年輕的麵孔。但橫店大多數時候,人們都隻是穿著拖鞋和大褲衩,騎著小電驢在大街上閑逛。



在橫店廣場的人們。(圖/衛瀟雨)

橫店提供的是一種小尺度的生活,城市不大,人口不多,去哪都能遇到熟人。

有天早上,我去買菜,對麵走過來一個帥哥,身高1.85米,一身腱子肉。我跟著帥哥到了橫漂廣場,他開始在廣場的健身器材上健身,我坐在旁邊翻他帶來的書,居然是餘華的。

帥哥說,他是從上海過來的,之前“搞時尚行業”,問了半天,是給時裝雜誌打過雜。他說自己在那個圈子裏很是格格不入,每天除了在咖啡杯裏打轉,就是累,幹脆辭職了。

辭職以後,他退了上海的房子,花十分之一的錢在橫店住下,每天打遊戲,早晨傍晚就來廣場健身。

“卷不動了”,帥哥說,“廣場也能健身,那我幹嘛花很多錢去健身房呢?但在上海,你沒辦法去廣場上健身。”

大城市的互聯網公司有35歲紅線,但在橫店工作卻不看年齡,“隻要你想幹就餓不死。”

而從另一角度看,橫店的職場其實相當規範。舉個例子,幾年前這裏還流行“打白條”,群演們隻能拿著“群頭”簽名的條子,等著結算日才能領錢。現在工資都打到個人賬戶了,半月一發,從不拖欠。拍戲超過晚上7點,如果沒有車接送,就要發車補5元。



晚上十點,劇組剛剛收工;明天早上,他們會繼續盤上發髻,悉數回到秦朝。(圖/衛瀟雨)

這裏的生活節奏愈發緩慢和懶散,群演的日常,就是演戲和睡覺,無聊時打打遊戲。早上起床,下午收工,不接夜戲,不用對角色負責,也沒什麽精神壓力。

我發了定位橫店的小紅書,馬上有人發來私信,表示可以帶我在橫店轉轉。一天後,他帶我們去了群演們住的賓館,要請我們吃盒飯。我在樓下等著,十幾分鍾後,他拎著三份盒飯出現了,在橫店這種行為叫“掃樓”——去一些劇組住的樓裏,找他們沒吃完的飯。

沒有想到,盒飯非常好吃,朋友安靜地蹲在地上吃了5分鍾,之後說:“這也太好吃了吧,你的青椒能給我吃嗎?我們全都吃完了。”

我在想,這裏一定有靠“掃樓”解決一日三餐的人。許多人一旦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也就不想離開了。



(圖/《鶴唳華亭》劇照)

短短幾天,我在橫店看到了太多種活法。從專門蹲守酒店的站姐,到及時在社交平台播報明星行程的主播,再到自製短片劇組,按自己的興趣愛好,或是擅長的方麵來找工作,似乎成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

甚至,因為群演離開後往往會把家當變賣,所以橫店誕生了很多二手商店。投入10塊錢可以在這買一個包、一雙鞋,老板沒準會好心地再送個臉盆,200塊錢足夠置辦全屋,新來的橫漂從此便能在橫店立足。

許多在其他城市生活落魄的人,也會來到橫店重找尊嚴。明星、鏡頭、粉絲,廉價的盒飯、躺在地上的“屍體”,一切混雜的氣質,讓橫店儼然成了一座迷人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