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那一瞬間，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想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了……”5月2日，正值“五一”假期，深陷緬北的四川宜賓長寧縣90後小夥小李卻在生死逃亡。
此前，根據對電詐園區連續五天的觀察，小李摸清崗哨和武裝保安的巡邏規律後，和四川宜賓警方聯係上，在家鄉警方的連夜協助下決心冒險逃跑。
當日淩晨，小李逃出電詐園區，登上警方安排的接應車輛。就在他乘車飛速奔往中緬邊境的途中，突然看到手機上當地網絡群裏出現一則懸賞10萬通緝他的廣告。半小時後，他被司機送到雲南孟連縣中緬芒信口岸界河對麵，小李一頭紮進河中拚命遊向對岸，等他上岸時看到兩輛皮卡車已追來……
最終，在四川宜賓市公安局兩海分局營救下，小李成功獲救。劫後餘生，28歲的小李見到母親的那一刻，悲喜交加一下跪在地上：“媽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李見到母親的那一刻，悲喜交加一下跪在地上
9月3日，小李和宜賓警方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深入還原了他在緬北的被騙遭遇和驚險逃亡全過程……
身陷地獄
被轉賣三家公司，被逼寫200萬欠條，目睹有人被亂棒打死
小李是四川宜賓市長寧縣竹海鎮新坪村農民，中專文化，曾在當地經營自己的小吃店，生活不算富裕，但相對穩定。
2019年，小李受一個“發小”邀約前往緬甸小猛拉做小吃生意，但因各種原因在那裏的生意難以為繼。期間，小李通過網絡平台認識了一些在緬甸的中國人，其中一個名叫“小明”、自稱是雲南人的網友，告訴小李他在佤邦有關係，可隨意進出，並稱“佤邦中國人很多，生意好做”。
後來，“發小”已回國，小李覺得出來一年沒掙到錢，實在沒臉回家，於是向“小明”表示到佤邦繼續做生意的事很感興趣。通過網絡溝通，2020年8月，他按照“小明”的指示，來到佤邦一家公司。到了之後，他的所有證件、錢、手機全被搜走，公司另外給他發了一部手機，裏麵安裝了引流軟件，工作就是從事違法詐騙活動。原本熱心腸的“小明”也突然翻臉，並告訴他，“你已經被我以1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賣給了公司。”
▲小李和家人的聊天記錄
對於“公司”安排的所謂工作，小李很抗拒，一邊消極怠工，一邊琢磨如何脫身。在此期間，他曾逃跑但很快被抓回來，被毒打一頓後在床上躺了半個月。2021年3月，小李實在沒有創造多少業績，被“公司”以15萬元的價格再次轉賣。在第二家公司，小李的表現仍讓園區管理者失望，他也吃了不少苦頭，感覺脫身回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2021年10月，業績慘淡的小李再次被公司以50萬元的價格賣到了“創贏公司”。
▲小李被毆打
“到了創贏公司，噩夢才真正開始。”小李告訴紅星新聞，創贏公司有150～160人，包括管理者。到了創贏後，他被公司要求簽訂了一份“合同”，合同具體內容他不知道，公司也沒給他副本。隻是告訴他，簽合同就要按合同執行，哪怕將來有政府或機構過問，也得依據合同“照章辦事”；此外，他還被迫在一張200萬元的欠條上簽字。
“電棍、棒球棍、衝鋒槍，幾個打手就在你身邊，稍有不從就是一頓棍棒伺候。”小李回憶，2022年2月一天晚上7點過，一名30多歲逃跑了三四天、被老板懸賞10萬元抓回來的男子被幾個打手架進公司，“全身是血，臉腫得像饅頭。”小李告訴紅星新聞，老板通知園區所有人都到場，威脅大家誰逃跑都是這個下場。隨後，這名男子被當地武裝人員當著眾人的麵用亂棒打死。同年9月的一天，小李被打成重傷後臥床不起，聽到有人被當眾毆打，慘叫聲讓他至今難忘。
生死逃亡
用濕被單絞彎鋼窗跳樓逃出園區，坐上警方安排的接應車到達邊境，遊過界河獲解救
“工作時可以看手機，有次刷到中國警方在國外解救中國人的視頻時，產生自己被解救的幻覺，看著看著就笑起來了……”被困緬甸兩年多，小李無時無刻不想逃跑，但被毒打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看到一些同胞不幸遇害，“自己其實也做好了身死異鄉的心理準備。”好在他知道四川宜賓警方一直沒有放棄營救他。2022年七八月，一心想逃跑的小李，主動聯係上宜賓警方。
“被打死的人，基本都被當地武裝人員拖到公司所在園區後麵的山上，他們的俗語叫‘上山’。”小李告訴紅星新聞，“最近一年多，對於逃跑者，園區老板采用了‘懸賞通緝’的方法，因此有人即使跑到邊境附近也會被人抓回來領取賞金，下場很慘。”
到了今年4月下旬，小李下定決心再次逃跑，並做好心理準備，“即使被抓回來打死也不想再過這種非人的生活”。通過五天的暗中觀察，他摸清了園區內外武裝保安的活動規律，宿舍外就是大道，但有持槍武裝人員24小時巡邏。小李發現，每天淩晨四五點鍾，巡邏人員有四五分鍾空檔期，如果他能突破用不鏽鋼防護網做的宿舍“牢窗”，就有把握從三樓宿舍安全落地；如果外麵大道上有汽車接應，他就有把握利用這四五分鍾時間逃出園區上車逃離……
小李所在的宿舍平時住著七個人，彼此要互相監視，如果一人逃跑，另外六人也要受罰。因此，即使小李在摸清保安巡邏規律後，仍不能立即實施逃跑計劃，需要等待機會，否則舍友一定會舉報他。5月1日晚，宿舍其他六人被調到他處，整個宿舍就他一個人。深夜熄燈後，小李拿出偷偷藏好的手機，給平時跟他微信交流的四川宜賓兩海公安分局民警李炳、輔警王啟初發去信息：“今晚可能有機會……”
此時，在1300公裏外的四川宜賓竹海鎮，忙碌了一天的民輔警正準備休息，小李的信息讓他們精神一振。
王啟初一邊回信息了解小李具體情況，一邊向上級領導匯報。同時，通過宜賓市公安局聯勤聯動，駐紮在雲南西雙版納景洪的勸返工作組民警也行動了起來。經過連夜工作，宜賓警方在緬甸當地找到一輛願意接送小李的汽車，並支付了1000元車費，約定5月2日淩晨5時30分後，在“創贏公司”大門附近等候，等待時間僅有30分鍾。
“手指粗的不鏽鋼條，單純用手很難扳彎，怎麽才能逃出去？”民警教給小李的技巧是：用水打濕被單，然後纏繞在相鄰的兩根鋼條上用力往中間擰，以此擴大空間鑽出來，“隻要能平安跳下樓，我們安排了車輛在大門附近接應你。”5月2日淩晨5點，小李按照警方傳授點的方法開始破窗，“因擔心驚動門外保安或隔壁宿舍，一切都要小心謹慎，不能有一點點聲音。”小李向紅星新聞回憶，為了逃走，從打濕被單到絞彎不鏽鋼條，他全程都高度謹慎小心。
淩晨5時45分，鋼條終於被打開一個可容身體鑽出去的口子，小李也從晨光中看到了500米外的汽車影子。“感覺心跳加快、呼吸都快控製不住了……”小李說，鑽出去後，他雙手抓住窗條，讓身體下垂打直，讓自己距地麵的距離盡可能縮短。隨後，他雙手一鬆，墜下宿舍樓，但腳尖著地還是跌了一跤。小李來不及顧慮疼痛，百米衝刺一般向警方安排的接應車輛衝過去。此時，他聽到園區內響起刺耳的口哨……
“我來不及說話，直接拉開後門上車，司機也沒有說話，立即啟動汽車加快油門，往雲南省孟連縣芒信口岸方向狂奔。上車那一瞬間，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想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了……”就在小李乘坐的汽車開出10多分鍾後，在他被迫進行電詐活動時使用的當地網絡工具——“飛機軟件”TELEGRAM群裏，出現了一個懸賞10萬通緝他的廣告。小李趕緊調低手機音量，擔心被司機聽見，催促對方加快速度。
▲小李被犯罪集團“通緝”
30多分鍾後，他被司機帶到孟連縣芒信口岸，隨後把手機舉過頭頂，一頭紮進中緬界河中，拚命遊向對岸。等他上岸時，看到已有兩輛皮卡車追來……
宜賓警方
落實專班專人對接聯係，能救必盡全力營救，絕不放棄一個同胞
“小李能最終平安回國，一是因為我們堅持‘能救必盡全力營救，絕不放棄一個同胞’的作風，二是因為他的幸運。”據辦案民警介紹，小李屬於偷渡出境人員，在公安部下發的勸返人員名單中，小李名字赫然在列。通過工作，公安民警早在2020年初就聯係上了小李，但是對於警方的勸說，小李拒不回國，“按照他的說法，那時他還是自由身，沒有被賣到園區，有機會脫身。”
對於民警的勸返，小李最開始表現得很抗拒，民警打電話不接，發幾十條信息給他才得到一兩個字的回應，他甚至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迷惑民警：“我在緬甸找了個老婆，已經結婚定居在這邊了，過一段時間我老婆還要回來上戶籍，你們就別煩我了。”雖然小李主動放棄了自行回國的機會，但民警並沒有放棄他，定期上門給其家屬做思想工作，動員家屬勸返。
2020年四、五月，家屬主動向警方反映“小李失聯”，預料他可能被境外網絡電詐團夥控製了。“電話關機，短信、微信一律不回，但我們不確定他是不是被賣進了園區。”民警說，通過宜賓市公安局駐雲南勸返工作組工作，警方在緬甸線人在2022年七、八月才最終從位於佤邦的“創贏公司”內部確認：“有一個來自四川宜賓的人，名叫小李，已經和公司簽訂合同，欠了公司錢。”
就在警方確認小李在“創贏公司”後不久，小李第一次主動向民警發來信息：“你們找來打聽我情況的人，我都看到了，我也想跑，但沒辦法跑……”小李回國後告訴紅星新聞，“創贏公司”大老板名叫高建雄（音），大概40來歲，說普通話，身高1.75米左右，微胖；二老板楊洋（音），東北人，是個30歲左右的瘦子；三老板老王，光頭，45歲左右偏瘦，山東人。整個公司，管理人員20人左右，地方武裝人員40人左右，內外兩層，24小時巡邏。
根據小李傳遞出來的信息，警方判斷：“第一，人活著；第二，能聯係；第三，被控製。”宜賓兩海公安分局按照宜賓市公安局的相關安排，落實了專人專班和小李對接聯係，尋找機會實施解救。為了讓小李盡快脫離險境，宜賓警方安排緬甸當地人士向創贏公司帶話“此人是四川警方抓捕的人，希望他們放人”。線人回傳的消息顯示：“人可以放，但要先支付小李‘欠’下的200萬元。”這意味著對方根本不想放人。
5月1日淩晨，確認小李的逃跑方案和警方的接應方案後，宜賓市公安局駐雲南勸返工作組民警連夜從景洪趕往孟連縣芒信口岸，並尋求邊防協助。最終，在5月2日淩晨7時左右，小李被公安民警順利押解上警車……
“我偷越國邊境，知道自己回國要受到法律處罰。但無論國內法律如何處罰我，我都認罪認罰。同時，我要告訴那些仍希望到緬甸淘金“一夜暴富”的同胞，不要對緬甸電詐集團抱任何幻想，那裏不是天堂，而是地獄。我能活著回來和家人團聚，全靠宜賓警方極力營救。否則，我可能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