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業成了應屆生的“就業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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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低氣壓的就業現實裏,製造業維持著它的流動。盡管它不是突然多出來的行業,但對年輕人來說,確實就像多出來的選擇。大學畢業後該不該“進廠”?能否在製造業浪潮裏站穩腳跟?這是他們要麵對的問題。

文|鄔宇琛

編輯|楚明

圖|視覺中國

齒輪發生轉動

到處都是車。

電動車、平衡車,各種奇怪車頭的平衡車,還有車模型,被堆放在辦公樓的各個角落。今年7月,21歲的李彩爾第一次踏進了這家電車製造公司的寫字樓。她搖晃著腦袋四處張望這裏的景象。“如果在其他公司,見到最多的(辦公物件)可能是電腦,但在這裏,是車。”

辦公室坐落在一個園區,員工們開著自家公司生產的電車在裏麵“亂躥”。李彩爾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新奇,覺得整個園區就像是個“汽車遊樂園”。

“製造業原來是這樣的嗎?”這是這個00後入職第一天的疑問。

2個月前,計算機專業畢業的李彩爾迎來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在這家製造類企業擔任項目經理。在此之前,她從未給自己鋪設任何道路通向這裏,隻是被一股大浪推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文科生也進了製造業。王燦學的是德語專業,大三還去德國交換了一個學期。回國後,她考研失敗,選擇就業,在幾家offer裏選擇了上海一家新能源製造企業,成為海外部門的項目經理。

企業總部在上海黃浦區,一個氣派的寫字樓裏一整層都被公司包下。王燦就此開始和從來沒接觸過的電池打交道。入職第一天開始,她把這段工作經曆寫成周記在社交平台上更新,標題是“文科生在製造業的摸爬滾打之旅”。

在就業環境發生變動的近幾年,應屆生的就業天平似乎正在傾向新的重心。《牛客2023春季校園招聘白皮書》顯示,2023屆春招學生中,首選智能製造行業的本科生占比18%,碩士生達到26.1%。麥可思研究院發布的《2022就業藍皮書》也提到,近五年,更多畢業生湧向地級市及以下地區,而在地級城市及以下地區就業的2021屆本科生在製造業就業的比例排名第二,占到18.7%。

江西萍鄉,一個五線城市,陝西某一本高校畢業的江妍婷拿了畢業證後就千裏迢迢趕往這裏,入職一家製造類國企。下了高鐵,單位的班車已經在站外等待新鮮血液湧入。上了大巴,江妍婷和其他十幾個應屆生被送往市郊的工廠。她打聽了一下,好幾個新員工都是畢業於一本院校。

她透過車窗往外看,路兩旁的高樓少得可憐。“這不是南方嗎?”她心想。就在幾個月前,江妍婷還在為就業抓心撓肺。幾個月後,她就這樣被送進了製造業。她那時就已覺得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齒輪是隨變化的就業市場轉動的。智聯招聘數據顯示,2022年智能製造領域招聘職位數同比增長53.8%,2020-2022年招聘職位數同比增幅均在50%以上。

2023年春季校招,比亞迪招納了驚人的3.18萬人,碩士和博士生占比61.3%。在2023屆的應屆生口中,比亞迪成為“點擊即送”的代名詞。“找不到工作就投比亞迪兜底。”李彩爾說。

在低氣壓的就業現實裏,製造業維持著它的流動。盡管它不是突然多出來的行業,但對年輕人來說,確實就像多出來的選擇。大學畢業後該不該“進廠”?能否在製造業浪潮裏站穩腳跟?這是他們要麵對的問題。



2023年7月,河南洛陽舉辦製造業民營企業專場夜市招聘活動

抓住稻草先上岸嗎?

李彩爾至今還能記起那個笑容。

去年秋招,她已經殺進一家夢寐以求的互聯網公司第四輪麵試。主管讓她描述一下過往經曆,她開始把自己大學生涯中的實習經曆、社團經曆全盤托出,“組織了10場大型會議,和參會的老師同學們進行溝通,參加了一些比賽項目......”

她越說越沒底氣。直到說完後,主管露出了不經意的笑容,像是在表達“都不值得一提”,她才突然意識到:我原來真的沒什麽閃光點,不足以在這樣規模的競爭裏勝出。

在真正麵對就業市場之前,李彩爾並沒有想到計算機專業出來找工作會如此困難。她曾經以為,進入互聯網公司、畢業就月入過萬是計算機學生的標配。大三那年,她得到了無錫一家軟件公司的項目管理實習機會。一天200元的薪資,在實習單位中已經算高,再加上租房補助500元、電腦補助100元,就連中午在公司飯堂吃飯也隻要3元,“神仙工作砸到我頭上了”。

在軟件公司實習6個月,李彩爾覺得自己在心態和工作能力上都已經做好就業的準備。她興致勃勃地準備秋招,“想要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扔進互聯網公司”。但整個秋招下來,李彩爾卻迎來0offer。滑鐵盧之後,朋友建議她一起試試國考。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備考,沒有在這場隻選拔幾人的考試中勝出。

對李彩爾來說,那是一個殘酷的秋天。未來在哪?她還看不清楚。

直到去年11月,她第一次收到了一份offer,來自江蘇南通一家重型機械製造企業。企業坐落在一個鎮區的一家工業園區,五險一金的繳納比例頂格,還開了8000多元的薪水。但鎮區遠離市區,需要40分鍾車程。她到貼吧上“臥底”,找了幾個廠裏的員工打聽辦公環境。照片發來,李彩爾心都“涼了”:破舊的車間,工人們穿著工服埋頭幹活。她很糾結,一邊是當時唯一的offer,另一邊是不符合她期待的工作環境。“從未接觸過工廠,難不成真的要成為藍領了?”

2022年,我國製造業占全球製造業比重近30%,維持著世界第一製造大國的地位。但對年輕人來說,製造業似乎多年來沒有成為很多人的就業首選。

3年前,人社部發布“2020年第四季度全國招聘大於求職“最缺工”的100個職業排行”,明確點出製造業崗位的旺盛需求,在彼時新進排行的25個職業中,有15個與製造業相關,占比60%,而短缺程度加大的34個職業中,有16個職業與製造業直接相關,占比47.1%。

外界也在將製造業塑造成簡單的符號,比如,藍領、車間、流水線、廠仔和廠妹,讓希望找份好工作的大學生望而生疑。

推動他們作出選擇的是潮起潮落的規律。就在6年前,求職需求最大的三個行業是互聯網、房地產建築和教育培訓。如今這些行業不再像過去那樣大量釋放崗位,也褪去了許多吸引力。如今,製造業勢頭正起,再次成為新的人才遷徙區。應屆生們像敏銳的候鳥一樣不斷湧入熱騰騰的、能夠被接納的地方。

陝西一本高校畢業的江妍婷,也隨著潮水上漲的方向湧入製造業。她大學讀的是行政管理——一個因為就業率低下而麵臨裁撤風險的專業。進大學不久後,她對先讀研後考公的路徑設定已經非常清晰。她努力保研,但因為比賽、社團活動等綜合評測分數低,最終還是回到考研的道路上。去年冬天,她發燒參加了考試,最終與理想院校失之交臂。她選擇考公,同樣失敗。

她隻能硬著頭皮紮進今年的春招海洋裏,不管什麽行業,隻要有看上去能做的崗位就投。一家成人教育培訓公司發來offer,主要做電話銷售。她拒絕了,不想無休止地打電話,也不想背負業績壓力。就在她找不到出路的時候,一家在江西萍鄉的新能源製造國企發來了offer,崗位是文員。

那時,她分析這家製造類企業有自己的產品線,也意味有堅實的生產能力,至少在這幾年可以維持穩定的發展。同時,國企、新能源,這些字眼也讓一個行政管理專業的學生感到滿意,“簽三年合同可以保護自己”。她決定接過這份offer,因為她的選擇已經不多。今年7月,她從陝西來到江西,轉車到了萍鄉。“終於有工作了。”她想。

製造業像是一根恰好出現的救命稻草,挽救了這些困在就業市場的年輕人。

王燦能抓住的也是來自兩家製造企業投來的橄欖枝,一家是日企製造商,另一家是新能源民企製造商。她從前對製造業毫無了解,也從沒設想過小語種專業畢業後會踏入其中。兩家企業開出的工資都讓這名文科生垂涎,前者起薪九千,後者則過萬。價高者為王,她還是選擇了後者。

雙一流高校畢業的工科碩士張琳,在去年秋天投了100多份簡曆,最後得到了3家offer,恰巧都來自製造業——其中就包括比亞迪。她最後選擇去深圳一家手機製造廠商,一畢業就拿到了30萬元薪資年包。



糾偏

“懷疑。”是李彩爾入職電車製造公司的第一感受。

她還記得自己在入職培訓時聽培訓講師介紹,“我們公司是一家具有互聯網精神的製造企業”。在軟件公司實習過的李彩爾有些不屑,她站起來發問:“你們是怎麽理解互聯網精神的呢?互聯網精神是怎麽在製造業體現的呢?”

這位講師不緊不慢地解釋,因為這家公司和一家互聯網公司曾保持密切的合作關係,在運營模式上都受到互聯網公司的影響。李彩爾並不買賬,“製造業公司就應該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是製造業的,不要假裝特立獨行,玩一下概念”。

顯然,年輕人雖然湧入製造業,但仍然需要被這個行業說服。入職後不久,她就被帶到車間參觀。那是她第一次“進廠”,站在幹淨的地麵上,可以從頭望到尾。一輛車在生產線頭部還是散亂的零件,到了尾部就變成了一輛完整的電動車。“震撼。”她站在產線旁這麽想。計算機專業的她覺得這種衝擊可能來源於產品的“實感”。對她來說,代碼是靠邏輯和想象建構的,會對過程感到困惑,但眼睛似乎不會欺騙人,在生產線上,一輛車的誕生過程,每一步都直觀可見。

車間之旅顛覆了她的想象,“原來工廠不髒不亂,而且還井然有序”。她工作區域在園區的一棟寫字樓,生產車間隻隔1公裏。她騎著自家公司生產的小電車,可以快速抵達。

同是項目經理的王燦也有這樣的體驗。作為一名文科生,她穿著無塵服第一次到達車間參觀的時候,為整個工廠的規模震驚。工廠接近一個足球場那麽大,有幾層樓,每一層樓都有好幾個生產線。在生產線的頭部,是符合傳統製造業印象的一個巨型攪拌罐,後端則是自動化程度相當高的裝配環節。整個工廠的環境同樣幹淨整潔。

工廠給年輕人帶來了新印象,而寫字樓裏的工作讓人感受著一種熟悉的氛圍。在“有互聯網精神”的電車製造企業,下午茶是必備的。每天下午,這家公司都會放出牛奶、麵包、水果等供員工免費領取。除此之外,公司每年也會有2次團建。

王燦入職時第一眼瞥見的除了無限供應的咖啡,還有同事們桌上擺放的超大顯示屏。在互聯網大廠削減福利開支的這兩年,製造業的待遇則在迎頭趕上。在手機製造廠商,張琳在深圳的辦公總部上班,由於是測試崗位,她至今仍未下過車間。工作沒滿一年,她在公司過著和普通白領相似的生活。

入職後不久,李彩爾再次問了領導那個問題:“互聯網精神到底是什麽?”領導告訴她,互聯網精神是一種對產品的極致化追求,智能產品才是企業的關鍵。公司鼓勵員工在產品上玩出花樣,其中一輛電車就是靠員工拆了後重裝玩出來的。

“這個東西非常酷。”李彩爾就這樣逐漸認可了自家的公司。



工廠生產線上的汽車

磨合,或被消磨

同樣是新能源製造企業,江妍婷的公司坐落在五線城市的郊區,從這裏去市區要花費40分鍾。打開外賣軟件,甚至看不到能配送過來的商家。

江妍婷起初沒有那麽不安。入職前半個月是培訓期,她就像走過場一樣安穩度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製造業”,是自己在飯堂吃飯的時候,普工們浩浩蕩蕩地從遠方湧入飯堂大門,坐在江妍婷的附近。她用餘光打量著這些工人們。普工們身上沾著化工產線上留下的痕跡和汙漬,但他們卻若無其事地吃著飯。在工人中間,這位一本畢業的學生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埋下頭繼續吃飯。

在半個月培訓期結束後,江妍婷被轉到車間裏輪崗。她始終沒有見到過辦公室。幻想中的新能源的高科技、現代化工廠也沒有出現,她發現車間還是以人力勞動為主。進入車間要接觸化學用品,江妍婷把口罩按得很緊,生怕呼吸進什麽不好的物質。工人們早就對此習以為常,甚至覺得口罩悶,索性摘了口罩作業。

身為文員的她和工人們穿著一樣顏色的藍色工服上班、輪班。她想,“我是女孩子啊,我也想穿好看的衣服上班”。為了保證生產線源源不斷地輪轉下去,輪班甚至不止3個班次,而是不定時的輪班。有時候她被要求淩晨3點起來工作,直到第二天下午1點鍾。她生物鍾調不過來,夜裏失眠,一天隻能睡3個小時。

在車間裏,她和工人們一起繞著產線走,帶她的師傅看她是大學生,沒有特別指望她幫忙。她的工作大部分時間是拿著掃把打掃衛生要求很高的車間。她不知疲倦地移動步伐,一天下來,微信步數可以達到20000步。有時候,她也會心想,“我大學畢業為什麽會來幹這份工作?”

製造業兼容了傳統和新興的工作形態。對於新湧進來的年輕人而言,想要穩住這份工作,就必須重塑對工作的認知。入職後不久,公司的同事就告訴王燦,“要做好重新讀一個大學的準備”。

文科生王燦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是開會。作為一名項目經理,她必須要了解項目和產品的具體內容,從而參與項目的把關甚至決策。在新能源製造公司,當然就是需要知道一塊電池如何生產,如何發電。在會議上,外國客戶會滔滔不絕地講述產品相關的內容,全是用英文,這對王燦來說更加困難。她通常都會把語音轉錄的文字保存,會議之後去查詢一個個單詞的詞義。直到今年年初,王燦才真正逐漸上手了這份工作。

同是項目經理的李彩爾也要從頭學起。過去她對機械完全無感,是一個“討厭動手的人”,但現在她下了車間一定要找工程師問問,“這個零件是做什麽的?”“這個原理是什麽?”她還試著組裝一輛車。

即便身處同樣的行業,工作環境也各不相同。對江妍婷而言,製造業的麵目似乎更加粗糲。公司包住宿,六個人住在一間廉租房裏。但廉租房遠離車間,騎電動車上班大概10分鍾。路上沒燈,江妍婷聽說這裏出了好幾起車禍,她有點擔心。一個周末,江妍婷好不容易想出趟門休息,走到廠區外打聽,一個大爺告訴她,這附近沒有公交車。她落寞地站在大路上,很想回到北方。



潮落潮起

“對我來說,它確實是救命稻草,但也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江妍婷說。

江妍婷正在考慮是否離職。在沒見到辦公室之前,她拿著4000多元的試用期工資,做著每天工作11小時的工作,享受不到快樂,也沒覺得學到東西。但如果離職怎麽辦呢?她又要陷入不確定的迷茫裏了。她想好了,下個月必須做決定。“這份工作就像別人啃掉的骨頭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果離開,她就回家全職備考,繼續考研考公。

有人走,有人留。應屆生李彩爾至今工作2個月,覺得自己還遠沒有接觸到行業的全部麵貌。就在不久前,她被調到一個新崗位。過去,她負責一個項目的前端,比如生產、設計,現在她要負責項目的後端,比如倉儲和交付。公司是彈性工作製,規則上要求早上9點上班,但實際上可以靈活調整。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麵臨新的困難,開始感到壓力倍增。

盡管如此,兩個月的工作經曆也足以讓她對製造業改觀。她感受到了這份工作要比自己想象的有魅力。她還發現,製造業似乎包容所有的人,普工可以是大專起步,研發也可以是35歲以上,越老越吃香,而職能部門的人可以來自各個層次的學校。

一個三本的同事比李彩爾大一歲,有一天,她突然問李彩爾,“你211畢業來這不會覺得吃虧嗎?”

李彩爾當時有點回避這個問題,繞著彎子就把問題躲過去了。但後來她發現,這個同事很有能量,“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畢業那年,她把所有的大廠、小廠都投了一遍,根本不給自己設限,最後和李彩爾坐在一起。兩個人遇到技術研發上的問題都不懂時,這名負責采購的同事就會主動去請教研發的同事。

在製造業,這樣的人數不勝數,他們給李彩爾帶來從來沒感受過的能量。一個研發的同事整天待在操作間,直到晚上8點多才離開。李彩爾發現他對組裝車“非常偏執”,能把一輛車裝到百分之七八十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但他一定會讓車呈現出百分之百的完美狀態。“不同的零件可以組裝出不同的車,可能通過不同的組裝方式研究出一個新品。”這名研發同事至今已經“攢”了兩輛車了。

應屆生進入製造業意味著什麽?2022年中國高技術製造業投資比上年增長22.2%,增速與上年持平。它是一個落腳點,也是產業更迭的一部分。沒有人會小視製造業推動未來的作用,但如何融入新的潮流也是新晉就業者要麵對的問題。

“如果好好學東西,還是能在行業裏接觸很多跨時代的技術。它是實實在在的新天地。如果應屆生帶著偏見進來,覺得被坑了,那就不好了。”初入製造業的李彩爾說。“歸根結底,它和別的行業的工作沒什麽不同。”

對於已經工作一年的王燦來說,工作已經步入正軌。她每天的工作是開會、溝通,每個月至少還會陪客戶下一次車間。有時候接到客戶一個電話,就要加班到晚上八九點。她往返於江蘇和上海,在車間和寫字樓間穿梭。她感知到公司業務正在迅速擴大。她打聽到,今年校招,公司已經招了400個人,明年可能要招800個。

外部環境跌宕起伏,她有些僥幸自己站在了可能沒那麽搖晃的船隻上。

(應受訪者要求,李彩爾、江妍婷、王燦、張琳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