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飲“收屍人”,幾十萬設備幾萬塊收,見證600萬店鋪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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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給各類餐飲店“收屍”的人——從倒閉的店鋪那裏購入設備,再將它們賣給新的餐飲淘金者。淘金者們能夠以更低的成本入局,而設備們也得以重見天日,不至於淪為廢品。

行業起起落落,折射大時代的欲望與悲歡。在餐飲店設備的二手回收商們眼裏,總有人奮不顧身殺入這個行業,也總有人折戟離場。他們主導了設備的流轉,也見證了餐飲創業者們升起與墜落的夢想。

死去的餐廳

6月初,在蘇州,一家西餐廳還沒開業,就倒閉了。

幾十萬買的餐飲設備,都是新的,回收價隻值幾萬塊——當西餐廳的股東找到餐飲設備回收商劉宏兵報價時,劉宏兵給出的價格,一度讓對方難以接受。

28歲的劉宏兵,目前在上海做餐飲設備回收生意,像許多行業的“二道販子”一樣,他以原價10%-70%的價格,從倒閉餐飲店裏收購設備,再加價轉賣給需要的人。

他所在的,是一個可以用“殘酷”來形容的行業。根據企查查數據,過去三年裏,全國有超過170萬家餐飲相關企業注銷吊銷,這一數字,超過了過去十年注銷吊銷數據的總和。但伴隨著“死亡”的則是“新生”,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人又湧入到這個行業裏,僅2021年,餐飲相關企業新注冊量就達到334萬家,同比增長34.8%。

潮起潮落間,二手餐飲設備回收行業也競爭激烈。比如這家位於蘇州姑蘇區的西餐廳,在花費400多萬投資和裝修了店麵後,資金鏈出現斷裂,廚師長帶領團隊離開,兩名合夥人也分道揚鑣。對一家餐廳來說,這意味著它的生命到了盡頭。

十幾波二手商曾去現場比價,股東大會開了一次又一次,拖了一個多月後,閉店的日子在即,他們還是聯係回了劉宏兵。

7月10日晚,劉宏兵走進西餐廳所在的商場。彼時,店麵已被拆得破敗不堪,原本漂亮的前廳堆滿了紙箱子,員工不斷往裏麵塞著餐具。這是他常見的倒閉店鋪的冷清情景。合夥人沒有出麵,負責打點閉店事宜的股東,指向廚房的方向:“不管多少錢把它們弄掉,也算了了一樁事了。”

德國樂信的烤箱、FIRENACE的碳烤爐,光這兩台機子就價值十來萬。劉宏兵“識貨”地收起店裏的萬能烤箱、扒爐、電炸爐、洗碗機、冰箱……它們都算價格高的。核對完商品購買清單,他還發現店裏的采購吃過不少回扣。

股東一直說著“無力吐槽”“自認倒黴”,他陪劉宏兵收拾到了淩晨兩點。價格近四十萬的設備,賣了不到十萬塊錢。最後,所有的貨物清點和裝載完畢,店鋪關了門,留下了股東離開的背影。

“麻煩終於解決了。”西餐廳的股東最後說。

就像是為死亡的餐飲店“收屍”,這批新收的設備被拉回了上海。在劉宏兵3間共計2000平米的倉庫裏,還堆放著他從全國各地收入的萬能烤箱、咖啡機、通用的冰箱,以及各種小電器。

在那裏,能找到需要它們的人。

▲ 劉宏兵倉庫裏的餐飲設備。圖 / 受訪者提供

金屬墓場

有人折戟離場,也總有人奮不顧身殺入這個行業。

如果你去過劉宏兵的倉庫,會發現那裏簡直就像餐飲行業的“金屬墓場”。一眼望過去,不鏽鋼材質的設備擺在二層陳列架上,各種型號和大小的烤箱、咖啡機、消毒櫃……每一台都對應一段餐廳的往事。隻不過,它們現在整齊地擺在一起,可能就連他們的原主人,也無法分辨。

每天白天,倉庫都有好幾批前來參觀購買的人,除了線下交易,幾乎還有一半的訂單在線上完成。劉宏兵的二手生意主打的是中高端機器,在他看來,這是雙贏的生意,扣除運輸和倉儲等費用,他能賺到差價;對客戶來說,購買原價十萬的設備,現在隻需小幾萬,也是樁劃算買賣。

比如,那批從蘇州運回來的萬能烤箱,沒過幾天就被賣到了唐山一家燒烤店。新老板以近5萬的價格買下,劉宏兵賺了1萬。

餐飲設備回收行業,是逐漸從廢品回收中細分出來的。不值錢的設備被當廢品賣掉,能二次利用的設備就會得到轉賣。小到餐具、桌椅板凳,大到廚房的冰箱、冰櫃,所有餐飲設備在二手商那裏都有一套估值範圍。

通常來說,從品牌設備、通用型電器,到定製型設備,二手的保值力會越來越低。劉宏兵舉例,他曾去一家投資幾十萬的燒烤店收貨,隻有冰箱、空調以折扣回收了,而店主花高價定製的不鏽鋼操作台、燒烤架,因為難以匹配客戶,無法實現二次銷售,隻能當廢鐵處理,一噸才1000塊錢。

而根據“2023品牌餐飲複蘇白皮書”的統計數據,疫情3年期間,整個餐飲行業累計損失3.5萬億。自然,餐飲設備的購買損失也是其中的組成部分。

冷清的生意、高昂的房租,還有疫情的限製,不少餐飲店沒能撐下去。曾經有老板因為付不起房租、發不起員工工資向劉宏兵賣設備,還有一位老板把萬能烤箱賣給他,說等後麵生意好了後再贖回來,但後麵他們再也沒有聯係。

更誇張的是,有一家店裝修到一半,已經投入了幾十萬,卻正好碰到疫情。裝修工人陽的陽,進度一推再推,耗了半年以上沒有進展,房租卻在每個月照付。

最後老板實在吃不消,決定直接不裝了,在劉宏兵那裏訂的設備也都不要了,因為“看不到頭了”。

與此同時,疫情期間,也是二手商們的生死關頭。在上海,一年60萬的倉庫租金對劉宏兵來說不是小數目。在庫存壓力最大的時候,劉宏兵說,當時每天聯係他的倒閉店鋪有二三十家,“如果願意的話,一天收個十多家都可以。”每天都在收貨,幾百萬的設備積壓在倉庫,但買方訂單比平時少了80%左右。

有的時候,為了快速周轉,倉庫裏的設備也要倒賣多手。比如,有一次,劉宏兵去回收上海的一家明星餐廳,買走了他們的全部餐具和設備。但那些貨物的體量實在太大,他又將它們轉賣給了江蘇宿遷的二手商虞婷。

虞婷擁有5000平的倉庫,那裏的房租相對便宜,她的二手生意從本地輻射到全國,最遠的,還將冰淇淋機賣到了非洲。

那一天,她帶人開著四輛9米6的卡車,把餐具拉了回去。不久之後,這些餐具,就出現在了本地的一家大酒店裏。

▲店鋪關門。圖 / 視覺中國

九死一生

其實,在做餐飲回收生意之前,劉宏兵開過餐飲店。

他說,和更早前做過的教育培訓、VR全景體驗等行業相比,隻有餐飲“又苦又累”。2018年,他花六萬投資了一家做啵啵魚的外賣店,一到飯點訂單就“爆發式增長”,下午閑時也不能離開屋子,三個人擠在一間小屋子裏從早到晚。

即便這樣,一個月的純利潤也隻有兩三千——錢都花在了房租和外賣平台的推廣費上。

他不僅沒賺到錢,還浪費了半年時間。由於姐夫就是做餐飲設備回收生意的,劉宏兵看到餐飲設備的高流動性,也動心了。

業內人用“九死一生”來形容餐飲業。這個行業裏,從來就不缺成功者,也更加不缺少失敗者。劉宏兵漸漸發現,在那些死去的餐廳裏,更具價值的,是中高端餐飲設備。所以他從最早什麽設備都收,慢慢轉向中高端,專門收咖啡廳、西餐店、日料店、烘焙店的設備。

而在進入回收行業後,劉宏兵也見識到了更多與自己一樣,搞餐飲生意失敗的人。看慣了餐飲店的生死,他心態反而平穩起來,覺得餐飲投資有虧有賠,“學費”總是要交的。

在青島做餐飲二手設備生意的趙菠蘿,也有一段失敗的餐飲投資史。2017年4到2018年10月,他開了四家麻辣燙店,因為生意不景氣,虧了10萬。他說,做了餐飲設備回收後,他就從餐飲行業的創業者,變成了幫其他創業者“畢業”的人。

在餐飲行業流傳著“18個月”定律,意思是餐廳的生命周期平均在18個月左右。尤其是2022年下半年,太多餐飲店老板找他倒過苦水。他曾經去收一家已經關門的餐廳,因為斷電很長時間,當他把廚房冰箱的門打開後,看到食物都腐爛了。

“賺錢的餐飲都是相似的,不賺錢的餐飲各有各的不幸。”趙菠蘿有時也會幫一些其他行業的店鋪“畢業”。有一次,他去一個倒閉的化妝品店回收,晚上便將那些化妝品拿出去擺攤賣,“隨緣出價,純當體驗”。隻是,他剛賣到一半,城管就來了。

見多了這些不確定性,趙菠蘿決定采取“0庫存”策略。他隻做本地生意,寧可“先賣不買”——以較低的利潤將收到的設備便宜賣掉,賣不掉的直接當廢品處理,以此維持很快的周轉速度。

那家死去的餐廳的冰箱裏散發的腐爛食物臭味,令他難以忘記。

▲各項費用賬單。圖 / 視覺中國

冰與火

疫情之後,這個行業經曆了熱與冷的轉變。

仿佛是屍橫遍野的戰場,突然又煥發了生機。今年上半年,二手商們囤積的餐飲設備很快賣出去了。然而,到了下半年,這一速度又變慢了。

“上半年是開店潮,下半年是閉店潮。”劉宏兵說,他的倉庫見證著餐飲設備流動的循環,反映了行業的趨勢。

疫情結束後,整個經濟呈現不均衡的複蘇。期許著餐飲行業春天的人,源源不斷地湧入這個已經滿是嚐試者的賽道。數據顯示,新增的餐飲企業主要聚集在燒烤、火鍋、咖啡、茶飲等品類。

今年上半年,燒烤店是新增數量最多的餐飲品類。虞婷說,她去年收的幾十家燒烤店的燒烤車,在不到半個月時間賣得一幹二淨。僅在他們當地一條比較熱鬧的小吃街上,就有六七家新開的燒烤店煙霧繚繞著。在這背後,是淄博燒烤的爆火,帶動了其他城市的燒烤熱。

咖啡店也是新增注冊數量較多的餐飲品類,同比增長率高達110.2%。“鐵打的餐飲,流水的餐廳。”劉宏兵生活在咖啡館數量全球第一的城市上海,他也經手了太多新開的咖啡店、倒閉的咖啡店,以及又一輪新開的咖啡店。在他倉庫裏,專門有一個區域,來擺放各種咖啡機。

▲ 劉宏兵倉庫裏的各種咖啡機。圖 / 受訪者提供

源於與各種餐飲店的接觸經驗,二手商們對不同類別餐飲店鋪的生命周期也有一套自己的判斷。

比如,火鍋店、烤肉店、奶茶店是被公認“死”得最快的。在劉宏兵看來,這些店鋪的消費需求大,每個區域的競爭也很大,想要投資開店容易,但開不好倒閉也很容易。

餐飲行業門檻低,大家都想著開店賺快錢,但失敗的大多是“小白”——據二手商們統計,從來沒做過餐飲的創業者占60%以上。

“他們想掙錢、想當老板,看到加盟商給出的快速回本承諾,或者看到某家店鋪特別火,一拍腦袋就想幹了。”餐飲小白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經驗,抗風險能力也差,趙菠蘿說,但也隻有對生活不甘心的人才會去做餐飲。

張子彤是因為無法忍受互聯網公司的加班,再加上剛分手,才決定辭職開咖啡店的。在開店之前,她專門去咖啡學校培訓、去咖啡館打工,還做過幾次市場調研。

但真正開店後,她發現自己有做咖啡的技術,但是缺少管理店鋪的能力。她的店鋪好不容易熬到疫情放開時,結果不僅顧客感染,很多外賣騎手也中招了。到了要續簽房租時,她發現沒法再支撐這個一直虧本的店鋪,開咖啡店的夢想結束了。

最後,她灰溜溜地把兩台咖啡機和磨豆機便宜賣了。

▲ 咖啡店倒閉後,張子彤分享自己的經曆。圖 / 受訪者提供

這樣的人不在少數。還有一位想要加盟麵包店的女生,在家人都反對的情況下,仍然執著要開店。最後,女生的父母、老公,其他家庭成員給她投了錢,也去店裏幫了忙。但店鋪開了半年時間,還是虧了200多萬。店鋪倒閉後,女生把設備拉回家,找了一個倉庫放著。

在江蘇無錫,劉宏兵去找他們收設備的時候,聽見女生的爸爸一直訓斥她,“讓你不要開這個店,你非要開,這些設備也不值錢,你非要放回來,早點賣掉多好。”女生隻是沉默。

競爭之下

但無論如何,一個現實是,買二手和賣二手的人都正在變多。這意味著,在這些餐飲店“收屍人”的視角裏,餐飲店的生命周期更短了。

在武漢做全新餐飲設備生意的黃德發,對此也頗有感觸。他的公司主要麵向餐館、酒店、學校、機關食堂銷售廚房設備。從業二十多年,在他的印象中,餐飲設備的二手交易一直都有,隻是今年特別多。由於受到一部分二手商的影響,他們今年的訂單量,比以往下降了30%-40%。

黃德發估算,目前二手餐飲設備和新餐飲設備的市場份額,大概是三七開。即有三成的餐飲店麵會選擇二手。他感受很明顯——以前不會選擇二手的新店也開始考慮二手了。“主要是為了降低成本,還有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店到底能開多長時間。”

也有頻繁回購二手設備的“老手”。

比如洪大衛,他在江蘇開連鎖快餐店,曾在劉宏兵那裏買過幾次二手的冰櫃和製冷機——原價一萬五六的設備,打對折就可以買到。洪大衛說,隻有對製冷要求高、保鮮穩定的機器他才不考慮買舊的,但畢竟新機器放幾個月也會變舊,“隻要功能正常,買二手也是為了省錢省事”。

二手設備的需求,甚至擴展到了新餐飲設備商那裏。劉宏兵說,因為客戶找不到資源,現在也有做廚具生意的人找他們合作,從他們那裏拿二手設備,再配給客戶。

由於競爭日益激烈,同樣也有“倒閉”了的同行。

比如,因為囤貨太多賣不出去,有些二手商直接被庫存壓垮。在江蘇宿遷,與虞婷競爭的同類二手商有十多家。一些外地過來的二手商,因為缺少本地客源,“什麽貨都進但是賣不掉”,最後也隻能離開。

“蛋糕就這麽大,進來的人又這麽多,競爭隻會越來越大,生意隻會越來越難做。”劉宏兵說,暑假屬於他們行業的淡季,因為生意一般,很多同行已經出去旅遊度假了。

而在競爭之下,二手餐飲設備的價格也被逐漸壓低。虞婷的感受是,現在連新空調的價格都在內卷,甚至已經低於他們轉賣的二手價了。而在拚價格之外,他們拚的還有服務。比如虞婷不僅開始賣新餐飲設備,還請專門的團隊幫人進行廚房設計;而劉宏兵也做起了二手設備的售後和保修。

在餐飲行業這個漫長的鏈條裏,數以千萬計的人以此為生。官方數據顯示,我國餐飲行業經營主體超過600萬家,從業人員超過2000萬人。它解決的是人最基礎的吃的需求,寄托著餐飲創業者們升起與墜落的夢想。

咖啡店倒閉後的張子彤,覺得自己買了一段經曆。她並不後悔創業,但也承認確實走了很多彎路:錢浪費了不少,結節長了七個。當時也有很多人勸她不要開店,但她覺得經驗都是自己的,她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而另一位加盟炸串店、最後虧本四十多萬的老板,在店鋪倒閉一年後,又攢錢開了新店。在虞婷這裏,這位老板,從賣設備的人,最後又變成了買設備的人。如同死與生的循環。

“那些習慣幹餐飲的人,總是會繼續找路子,沒錢開大店就開小店。”虞婷說,“這是餐飲人身上的一種韌性。”

▲開店重新裝修。圖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