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俄烏軍事衝突爆發後,美國一再逼中國、印度等國“站隊”,包括財長耶倫等在內的美經濟官員,也對中國發出威脅。美國政壇的一些人是否已失去理性?美國是否會製造一個“亞洲困局”,以此來消耗中國?經貿關係是否能繼續扮演未來中美關係壓艙石的角色?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鄭永年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回答。
鄭永年 資料圖
美國不理性帶動其盟友的集體不理性
環球時報:近期,美國財長耶倫等經濟官員頻頻對中國撂狠話。相比之下,即使在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發動貿易戰時,美國財長也是相對理性的人物。您怎麽看待美國經濟官員成為“鷹派”?美國政壇的一些人是否已失去理性?
鄭永年: 美國內政是(這一現象的)決定因素。以前,共和黨主要是代表商界利益,民主黨代表勞工利益。在外交政策上,共和黨表現得比較保守和強硬,而民主黨有一定的“國際觀”。但是現在在外交政策上,兩黨轉向了。在中國問題和貿易政策上,共和黨還是講點貿易理性的,也就是會考慮到中美掛鉤的情形,特朗普雖然表現得非理性,但他是想用非理性的方式來達到理性的效果,即所謂的貿易平衡。
現在的民主黨在處理貿易問題上比共和黨更具有意識形態色彩。特朗普搞施壓是希望中國屈服,而拜登政府希望的則是中美係統性脫鉤。特朗普對中國高科技的“卡脖子”是不讓中國的高端技術往上走,而拜登把中美關係簡單地用意識形態定義為“美國民主VS中國專製”,是把貿易武器化、政治化。
一個國家如果隻從意識形態看問題,就會出現集體恐慌。當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有集體恐懼感的時候,它的決策絕對不會有任何理性。拜登政府在台灣和構建“亞洲小北約”問題上得寸進尺,這種不理性也帶動了美國盟友的集體不理性。“烏合之眾”以前描述的是群眾運動,在國際關係上也是一樣的。在烏克蘭問題上,(美國及其盟友)不僅針對俄羅斯,還針對中國,在國際層麵出現了“烏合之眾”的現象。
環球時報:美國政壇現在對中國的敘事以威脅為主。美國精英(政客、學者、媒體人士)本來應該起到引導公眾對華認知的作用,但現在的情況似乎是他們互相比誰對中國說話更狠。這隻會導致中美關係更加對立。您怎麽看這一問題?
鄭永年: 集體恐慌不僅僅是指美國的精英層,而是整個大眾層。美國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項調查顯示,對中國持有不良看法的美國人現在占所有人口的80%以上。這是怎麽造成的?這是政客和所謂“公共知識分子”互動的結果。美國一直說它的媒體是獨立的,學者更獨立,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樣。整個美國在中國問題上已經政治化。美國現在能有幾個人批評政府的中國政策?如果有人站出來,就會變成公敵。
這是民主製度的演變。西方民主製度早期是精英的民主,直到社交媒體出現。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媒體平台的情況下,民主發生變化,以前叫“民主”,現在叫“民粹”,精英民主變成民粹民主,美國遇到了一個極大的挑戰。變質的美國民主馬上反映在了外交政策上。現在再也沒有可能出現一個基辛格了。
這就是世界麵臨的危險。以前的美國外交是非常專業的,而現在(美國外交)不僅僅是意識形態化、黨派化,更是民粹化。在這次俄烏衝突中,美國的民粹主義在社交媒體上表現得一清二楚。 以前美國有句名言: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性的。現在可以加一句:所有外交都是地方性的。 外交必須要有國際性,有一個世界觀,但美國的議員政客們覺得美國就是世界。現在沒有一個像基辛格那樣的人組成的精英群體。
中國要考慮到美國內部發生了什麽
環球時報:您之前提到中美關係是美國內部問題的“犧牲品”。您覺得中美關係還能穩定下來嗎?
鄭永年: 現在要改善中美關係,從美國內政(現實角度)來說,沒有任何條件。 但今天的中美關係不是美國單方麵定義的,中國要有自信去定義。如果美國對中國有集體恐懼感,中國對美國也是如此的話,這個世界就麻煩了。中國很難要求美國去做什麽,但可以堅持理性。互相有群體恐懼感的話,就會產生宗教式對立情緒。拜登政府要建立基於價值觀的集團等,那麽中國更要開放,不要把意識形態戰爭上升為中美之間的“宗教戰爭”。中國要有戰略忍耐。
從曆史上看,美國國內發展得好時,它的外交就理性。當國內問題一大堆時,它就把矛盾轉移到國際關係上。現在的中美關係就是這樣(美國國內問題)的受害者。美國精英也知道,中美關係惡化、對華貿易戰,沒能在任何程度上解決美國內部問題。即使美國像拜登政府所計劃的那樣,跟中國全麵脫鉤了,美國的問題也隻會惡化,不會改善。
這些年,中國對穩定世界經濟和美國經濟做了多少貢獻,美國沒有做理性分析,卻妖魔化中國,說中國“偷了”美國的技術。但美國沒想過,美國把中低端技術應用到中國,美國企業從中國賺了多少錢去促進它的技術升級。全球化為美國創造了大量財富,但是美國的治理和財富分配有問題。
美國從以前引以為豪的中產社會變成現在的財團統治,這是中國造成的,還是美國自己造成的?美國從來都不反思。所以中國在製定美國政策的時候不能從情緒出發,要考慮到美國政治以及社會內部發生了什麽,否則就會被美國牽著鼻子走。 美國簡單地把中美關係定義為競爭關係,中國就應該不同意(這一看法),因為兩國還要在多領域合作。
在台灣問題上,我們一定要有足夠的準備
環球時報:從拉攏盟友對抗中國到反華議員加大在台海問題上“表演”的頻率和力度。您認為美國對華政策底線在哪裏?美國危險的台海政策有刹車機製嗎?
鄭永年: 沒有。在美國整個政壇和社會對中國有集體恐慌的情況下,不會有任何理性的政策,沒有任何底線。今天如果還有人幻想有個底線的話,那麽我們就要犯大錯誤。
西方有一句老話:“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表現在美國的對台政策上。美國在台灣問題上沒有底線。中國即使給美國劃了紅線,它也會視而不見,除非中國給它建一堵南牆,它撞到了就可以。 所以在台灣問題上,我們一定要有足夠的準備。
在俄羅斯問題上,北約不會停止擴張。從蘇聯時期的戈爾巴喬夫,到俄羅斯前總統葉利欽,甚至到執政早期的俄總統普京,都曾經想要加入北約,但是最後呢?它(北約)的目的就是要“殺死”你(蘇聯或俄羅斯)。台灣問題也是一樣的。
沒有人相信美國會“保衛”台灣。美國和北約在保衛烏克蘭嗎?烏克蘭隻是它們搞垮俄羅斯的一枚“棋子”。 現在的俄烏軍事衝突不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衝突,是北約跟俄羅斯的衝突。台灣也是一樣。美國“冷戰派”“反華派”的計劃就是犧牲台灣,以中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隻有那些不負責任的台灣政客為給自己壯膽,才相信美國會“保衛”台灣。
如何解決台灣問題?美國在引誘中國用軍事手段來解決台灣問題,就像美國需要一場俄烏衝突來削弱俄羅斯一樣。我們對此必須保持高度清醒。
環球時報:一些中國人擔心美國想製造一個“亞洲烏克蘭”,用它來消耗中國、搞亂亞洲,您怎麽看?
鄭永年: 中國不願看到俄烏衝突,同時也譴責俄烏衝突的根源,這個根源就是北約。北約自稱是“正義的化身”,但如果不是北約擴張到俄羅斯門口導致俄羅斯感到極度不安全,就不會有普京對烏克蘭的行動。現在西方把責任推到普京一個人身上,但即使沒有普京,也會出現另一個人,直到俄羅斯有安全感為止。
美國顯然想要建立一個“亞洲小北約”,通過雙邊同盟、美英澳三邊安全夥伴關係、“四方安全對話”和“五眼聯盟”等針對中國。現在要看亞洲國家怎麽選。小國在大國身邊感到不安全、跟域外國家發展關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小國和域外國家(聯手)對這個大國構成威脅,那這個小國也沒有安全可言。
亞洲國家要思考,亞洲的安全是要靠域外大國來保證,還是通過建立亞洲的秩序來獲得?歐洲已提供了經驗教訓。歐洲如果隻有歐盟而沒有北約,就會更和平。北約是美國主導的,在歐洲是維護和平還是製造戰爭?人們可以討論這個問題。這次俄烏衝突產生的負麵效應,要歐洲國家自己承擔,美國不會承擔的。 亞洲國家應看清楚,如果“亞洲小北約”真的建立了,亞洲將永無寧日。亞洲國家如何構建一個亞洲命運共同體是非常重要的。
全球化不會中斷
環球時報:經貿關係一直被認為是中美關係的壓艙石。中美之間的相互依存也是一些人認為冷戰不可能再現的主要原因。您是否同意這種說法?經貿關係是否能繼續扮演未來中美關係壓艙石的角色?
鄭永年: 美國搞“脫鉤”也好,“卡脖子”也好,都會降低中美相互依賴的程度,但全球化並不能被阻擋。 全球化是資本、技術主導的,沒有任何一個行政當局能阻止資本和技術的擴散。這是世界幾千年曆史所證明的。隻要美西方還是資本主義,中國是開放的,全球化就不會中斷。所以最近我提出,中國要二次“入世”。中國去年已經提出要申請加入《全麵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當美國對中國實行排除性政策的時候,我們也要對美國實行包容性政策。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要更加開放,推動全球化。這不僅有利於中國自身,也有利於世界。
環球時報: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將公布一項應對中國崛起的國家安全戰略。您認為這個戰略會有什麽新意嗎?
鄭永年: 這個不會有任何新意。特朗普時期,美國把中國和俄羅斯看成最大的挑戰,拜登政府也隻能在這個程度上強化。我剛才也說過,美國現在的對華政策都是在恐慌狀態下製定的,我們要用理性的態度去看這樣一個非理性情緒下的決定。
美國可能會再次強調印太。但在這次俄烏衝突中,印度沒有完全支持美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利益。 美國對中國的恐懼導致了它要給自己壯膽,要顯得好像各國都和它站在一起一樣,其實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