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道德有問題”
“你知道嗎?你撿了我們的錢你要跟我們說,你要還給我們。如果你缺錢,你可以跟我們說可不可以給你錢,你現在窮,但你不可以撿了錢不給別人,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人品問題!”中年黃衣女子彎著腰,用手指著76歲的劉玉生,用標準的北京話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知道的嗎?你報警好啦!”劉玉生坐在自己帳篷旁邊的凳子上,仰著頭看著黃衣女子。一臉的不服氣。
這是2022年農曆大年初三上午,幾分鍾之前,在和紐約華人資訊網記者一起走回他居住的街邊帳篷的路上,劉玉生正埋頭走著,突然看見腳下有一張20美元的鈔票。他因為駝背,走路的時候大多數時間隻能看著腳下,所以直到走到錢的正上方他才看見,於是果斷停下,彎腰撿了起來。他沒看見迎麵正走來一個戴口罩的中年男子。
“你運氣真好,還撿到錢了呢。”記者話音剛落,迎麵過來的男子就說:“錢可能是我丟的。”
劉大爺抬眼看了男子一眼,沒有理他,徑直從他麵前走了過去。男子一個人在背後不斷解釋,說他剛才買了煙,記得錢包裏有60塊零錢,一看怎麽就沒有了,正往回找呢,就看到大爺撿錢了。看見劉玉生沒理他,他也就走了,跟身邊的路人說,“算了”。
“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劉玉生坐在凳子上,對記者說:“你不撿,就不是他的。我見得多了。”沒想到一兩分鍾後,男子的老婆就衝了過來,並稱劉玉生拿走的是60塊錢。記者和周圍的群眾馬上作證說:“我們剛才看見他撿到的是20塊錢,不是60,我們還拍了的。”
劉玉生當場從懷裏數出60美元來要給她,說:“我再窮也不在乎這個。”女子沒有接,指責他說:“我可以不要這個錢,但我老公問你的時候你不言聲兒。”女子說,無論是20、40、60還是100,都無所謂,“這是做人的問題,老天爺在看著呢。”劉玉生回敬了她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我連父親的骨灰都丟了”
根據劉玉生的朋友和劉玉生自己斷斷續續的講述,記者窺見了這個街頭老人顛沛流離的一生和他背後的曆史畫麵。
劉玉生的父親老劉是舊社會上海灘青紅幫的小頭目,解放前逃去了香港,後來到了美國。20多年前跟劉玉生一起在中餐館打工的馬來西亞華裔小魚告訴紐約華人資訊網記者:“他爸爸非常仗義,他的性格也跟他爸爸一樣,重情重義。”
父親離開上海的時候,劉玉生才3歲,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跟家裏斷了聯係,母親一個人艱難拖拉著他和他的哥哥、妹妹。但是爸爸的形象在劉玉生心目中一直是非常偉大,到現在為止他每次說起,聲音都立即抬高八度:“我爸爸是好人啊!自己不吃也要給別人吃。”繼而懊悔地說:“我連他的骨灰都弄丟了……”
劉玉生隻上過小學,似乎也都沒有真的上完,他7歲拜師學藝進了武館習武,12歲開始跟著師傅“走江湖”,也就是在上海街頭賣藝。又過了幾年“自立門戶”,去長江入海口的崇明島上當了知青。“什麽苦沒有吃過啊,我們是黑五類,”劉玉生說:“那時候不準我們亂說亂動。”
改革開放後,日子好了起來,劉玉生進了上海基礎工程公司當工人,早已取得綠卡的爸爸跟家裏也恢複了聯係,也開始往家裏寄錢。80年代的時候,在美國打工的人每月已經能賺到好幾百美元,對比劉玉生幾十塊錢人民幣的工資是天文數字。劉家突然從人人喊打的
“黑五類” 變成了人人羨慕的僑眷,劉玉生也順利的娶妻生子。他思念在美國的父親,也對父親所在的那個紐約充滿向往。
被折疊在“灰色”的紐約
1990年,劉玉生和哥哥一起辦旅遊簽證到了美國投奔父親。那時候老劉在紐約經營著一家家庭旅館,小魚告訴記者,老劉是個講義氣的人。那時候很多中國人初到美國打拚,都是住在他的家庭旅館裏。盡管簡樸,但是廉價。時至今日,華人社區也都還有這樣一類遊走在法律 “灰色地帶” 的家庭旅館,可能按照消防、衛生、稅務等要求根本不合格,但卻是這些追求人生逆襲的移民所能夠負擔的。當然,其中也不乏最終負擔不起,或者拖延賴賬的人。老劉同情他們,也讓很多人欠著錢繼續住著,好多賬瞎了也就瞎了,加上不斷給家裏寄錢,所以多少年下來,在美國也沒累積下什麽財產。
哥哥待了沒多久就回中國去了,劉玉生留了下來,或者準確的說,是“黑”了下來。就像最初父親的移民路徑一樣,等著有朝一日靠“大赦”獲得身份。其實父親來美國已經幾十年,如果英語能過關,考得了公民的話,也是可以給已婚的成年子女申請綠卡的。但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來美國三年後,去佛羅裏達打工的劉玉生被沒收了護照,進入遞解程序,他自己說是律師耽誤了他的上庭,最後導致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他“黑”在紐約繼續打工。來紐約大約十年後,年邁的父親不幸離世,劉玉生變成孤身一人。但他也不願意就這麽回去。“沒錢怎麽回去啊?”他說:“人都是要臉的啊。”
四十多歲的劉玉生去了中餐館打工,洗碗刷碟,什麽雜活都幹。“他絕對不是好吃懶做的人,”小魚說:“你想啊,他是武館出身的人,是很能吃苦的。他就悶頭做事,也不善於交流,脾氣太硬。”記者問他:“劉大爺自己也說自己功夫很好,為什麽不去給人當保鏢呢?”
小魚笑了,“他這個脾氣,哪兒能伺候得了人?”他告訴記者劉玉生離開這個行業的原委:之前中餐館老板的兒子,一個小年輕,在他麵前頤指氣使,冒犯了他,結果被他“點了穴”,一邊手臂頓時動彈不得,其實就是把人手臂給擰脫臼了——所以這也是他當時丟了工作的原因。那時候他在中餐館已經幹了十多年,年屆60,找工作的路子也是越來越窄。後來就去賭場,領了代金券出去賣給專門收這種代金券的賭徒,一天能賺個20美元,也就夠一天的生活費了。沒了中餐館的宿舍住,他有錢的時候就去住10元一晚的家庭旅館,沒錢的時候就睡在公園裏。
“他這麽多年沒有什麽積蓄嗎?”記者問。
“他之前有工作的時候,掙了錢都給家裏寄回去了。”小魚說,他對家裏他還是很愧疚的,當時來美國的時候就是兩難,一邊是他從未盡過孝道的父親,一邊是老婆和年幼的孩子,他其實骨子裏很傳統,來美國這麽多年心裏也裝著自己的家庭,沒有找過其他女人。隻是他一走就是三十年再沒回去,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也不善跟人交流,家人心裏麵有怨恨也是情理之中。現在就是想回去了,也還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
“你想你的老婆孩子嗎?”記者問劉玉生。
“我那麽寶貝她們,怎麽會不想呢?”劉玉生說:“我老婆說要跟我斷絕關係,但是我對她怎麽樣,我母親對她怎麽樣,她都是知道的。”
“你給我們中國人丟臉”
除夕的法拉盛街頭被冰雪覆蓋,劉玉生睡的帳篷沒有隔水層,裏裏外外都是濕潤的。有不少好心人送了他衣服、被子、鞋子,放在帳篷外麵經常都會被偷走。好的食物也會被偷走,但若是放在帳篷裏麵藏著晚上又會招老鼠。
劉玉生居住的環境及周邊的積雪。I 攝:Immanuel
有一個人花了150美金給他買了一件嶄新的羽絨服,他既舍不得穿也不敢放在帳篷裏,就讓自己的好朋友幫忙收著,想等著有朝一日能回家的時候帶回去。
2月3日那天,紐約上海同鄉會的會長沈珺帶了禮物和紅包來看望他,說知道他的事情後,已經在幫他募捐了,現在已經募到了幾千美元,問他有什麽需求。他回答說:“隻要能湊夠機票錢就好了,我不是沒辦法了是不會要別人錢的。”
沈珺告訴紐約華人資訊網記者,她已經聯係了市議員,先給他解決一個臨時住的收容所。小魚也希望他能趕緊先找個地方落腳,洗個澡,畢竟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洗過澡了。但是劉玉生表示堅決不去收容所。他說:“那裏麵什麽人都有,很霸道的,稱王稱霸的,沒法呆,我就隻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趕緊走了。”
沈珺告訴記者,理解這種情況,也理解劉大爺語言方麵的困難,所以跟議員商量準備安排一個會說中文的社工來幫忙。不同地方的收容所也是不一樣的,看能不能針對他的情況給他安排一個環境上能讓他接受的收容所。除此之外,上海同鄉會也積極跟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聯係幫他補辦護照,聯係上海僑辦幫忙協調他的家人。
法拉盛社區一些熱心民眾也開始籌劃為他募捐,但是有人讚成有人反對。
“我是不信的!”法拉盛社區一位上海同鄉堅定地說:“他把錢都寄回去了,這樣做就是想要騙政府的房子,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們不要相信!”他語氣中帶著憤怒:“這種人就是在給我們中國人丟臉!”
他甚至對劉玉生的上海籍身份也都表示懷疑,說:“我跟你講,上海邊緣農村的很多人都冒充上海人,很多的,都是說哎呦我是上海人。”他繼而說:“不管哪裏人,這種行為就不對。你要說在中國這樣,我們還好相信,在美國絕對不可能相信——美國就是給你賺錢的地方。”他認為,就是去發傳單也能一個小時賺幾美元,年紀大也不是什麽理由。
難能可貴的友情
劉玉生的好朋友周永章認為,人到落難的時候最能看清人性。因為這種時候,踩你的人最無所顧忌,幫你的人也越是真心。劉玉生雖然脾氣不好,但他卻有好幾個真心的朋友,除了寧波人周永章,馬來西亞華裔小魚之外,還有我們曾經采訪過的天津人白大爺。
白大爺疫情期間流落街頭後跟他結識,兩個人成了好朋友,他有錢的時候,就給白大爺買早餐,有他一口吃的也就有白大爺一口。白大爺領到救濟,也會分給他一份。兩個人也會拌嘴吵架,但始終會和好。兩個人還暢想過一起合夥開店做生意,再創業。直到白大爺補辦到了護照,終於準備要回去了,他心態有點崩了,在回家這件事上不再怕丟麵子了。
小魚的年紀比其他幾個七旬老翁小十來歲,也還在打工,隻是不做餐館了,轉行當起了水管工。他就住在劉大爺的帳篷附近,時不時會給劉大爺煮一碗熱的紅棗蓮子湯端下來。
周永章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腿部有殘疾,走路得拄著拐杖,跟人合租也住在附近。他說:“他對我仗義我也要對他仗義,我有多的錢都會給他。”最令劉玉生感動的是,去年他從醫院住院回來後,躺在帳篷裏不能動,有一個月的時間裏,周永章每天都拄著拐杖來照顧他,給他端屎端尿。有時候天冷了,周永章半夜裏都下來看他。
“現在大家在為他募捐,你們租的那種房子,給他也租一個可以嗎?”記者問。
“沒有人願意租給他的,”周永章說:“他這種情況,這麽大歲數了,別人不可能租的。我租的房子都是我兒子去給租的,我去別人都不會租。現在隻能趕緊籌夠了錢,把他送回去,但是國內要協調好,如果送回去家人不接受,那就不要回去了,就死在這邊好啦!”
周永章性格潑辣,愛打抱不平。他親眼見著有穿著體麵的人順手牽羊偷劉玉生的東西,叫罵著追,可無奈自己腿腳不便,根本追不上。“我說他比你慘這麽多了你還拿他的東西!”周永章一說起來就是滿腔怒火的表情:“那也是個中國人,四十多歲的男的,現在我要見了他也能認出來他那張臉!”
他說他給劉玉生的很好的椅子也被偷走了,於是他就幫他在現在的椅子正麵背麵的椅背上都寫上了詛咒和警告小偷的話。
在大年初二被教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隻讀過小學的劉玉生腦子裏,隻有一片模糊的世界觀和異常清晰的價值準則。他遭人冷眼後,會發脾氣,甚至對周圍的人發脾氣,“我不要你們管了!我去自力更生!”
正月初二的一大早,他就在帳篷裏麵聽到一個上海籍大媽數落他“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大媽剛給了他10美元,他接了,說了聲“謝謝”,結果沒想到大媽回頭就跟旁邊的人說不要“宣揚”他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我們中國人並不都是這樣的,他這種情況極特殊。可憐是可憐啊,如果大家能捐款送他回去,我們也願意出錢,趕緊把他送回去吧,住在街邊這像什麽啊!”
大媽離開後,他發起了脾氣,躺在濕漉漉的帳篷裏不出來了。先是說“你們不要管我,我不要你們管了,讓我死了好了。”後麵又說:“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決,我自己去掙錢!”
“那你能幹什麽呢?”記者問。
“我會治小兒麻痹症。”
“那你把老周的先治好?”
“他那個已經沒有辦法了……”
劉玉生並不是在胡言亂語,在武館學藝的時候,他確實學過一些中醫推拿按摩的“手藝”和治療跌打損傷的土法子,包括舊社會的時候流傳於民間的治療小兒麻痹症的土法。
傳統的武館和醫館常常是一家子,好比黃飛鴻的“寶芝林”。但在那個年代,人們還並不知道小兒麻痹症是一種由病毒引起的傳染病,江湖郎中的經驗在對付這類疾病引發的腰酸背痛或者筋骨損傷時,效果其實也很隨機,但是劉玉生卻堅持認為自己學到的是真知識,到現在還時不時想著能靠治療小兒麻痹症的“手藝”重操跌打中醫的營生。
他不知道的是,行醫需要有執照,他甚至都不知道,在他來到美國的十年後,無論是美洲大陸還是中國,都已經依靠疫苗成功阻斷了脊灰病毒的傳播,多年都沒有再出現典型的病例。而對於周永章這種在幾十年前就早已落下後遺症的人,他就是再想幫他,卻也是愛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