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父母逼婚的17歲少女:不後悔舉報,後悔說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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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很久之後,張某依仍會回想起那個勇敢無比的上午。2020年6月1日,17歲的張某依借口出門逛街,騎上電動車,從家徑直去了4公裏外的雲潭鎮政府。雖然隻有十幾分鍾的路程,但她的人生軌跡卻因此發生了改變。

  如果沒在那天走進鎮政府,向婦聯工作人員舉報父母“逼婚”,第二天,張某依便會出現在她自己的婚禮現場,和年長她5歲、隻見過6次的鄰村男子“結婚”。

  

  ▲婚禮氣球 圖據瀟湘晨報

  因舉報父母,張某依火了。讓人感覺這個女孩頗有氣勢,就像她的微信名“姑奶奶”一樣。

  但現實中,張某依總顯得有些彷徨、無奈,又有點“擔驚受怕”。走在小鎮的街上,張某依要求和紅星新聞記者保持一段距離,又擔心被記者“在背後偷拍”。張某依說,有媒體給她的麵部做了模糊化處理,但身上的衣服沒有處理過,新聞出來後,她再也不敢穿那件衣服,害怕被人認出來。

  退婚後的張某依雖然以往屆生的身份參加了中考,但與父母的關係卻變得更加緊張:舉報事件發生至今已有兩個月,張某依的父母在深圳打工從未回來,雙方之間沒有有效溝通。

  “我平時不愛說話。”張某依說,她不後悔去舉報父母,也不覺得舉報有錯。但有一點,覺得自己還是做錯了,就是在被逼婚這件事上“說太多了”。

  【父母之命】

  在張某依的老家見到她時,張某依正在家中吃著爺爺做的早飯,爺爺則在一旁看報紙。這是一棟兩層的樓房,從居住條件上來看,在村裏並不算差。那場原本布置喜慶的婚禮,如今已沒留下什麽痕跡。

  婚禮取消後,張某依的父母前往深圳打工,張某依則獨自一人居住在二樓的房間,其爺爺和弟弟住在一樓,一樓的牆上貼著張某依弟弟在學校所獲的一些獎狀。

  “我和弟弟一樣,也有過獎狀,隻是沒有貼出來。”多數時候,張某依總是沉默不語,偶爾擠出點微笑,但談起讀書的話題,總能激起她的興趣。

  上學候的書籍都被張某依收好在房間裏,離開學校的那幾年,也一直沒有丟掉。張某依盼望著有重新上學的那一天,直到前不久差點成了“新娘”。

  

  ▲張某依所居住的村莊

  婚事是父母安排的,男方是經媒人介紹的相親對象,住在隔壁村。春節之後,張某依的“婚姻”開始進入這個農村家庭的日程。張某依記得其母在與她談論“嫁人”時的那些反常——前一天,母女倆才因上學的事情吵了一架,但是第二天,母親就有了“前所未有的溫柔”對她說,“媽媽帶你去看看男孩子好嗎?”

  張某依說,母親反複向她細數結婚的好處,但她始終沒有答應,張某依不想結婚,隻想上學。隨後,母親逐漸失去了耐心,從那天下午到傍晚,勸說變成了嘮叨,嘮叨又變成了氣憤,張某依覺得有些倦怠,終於同意了“相親”。

  廣東茂名高州市雲潭鎮是張某依從小生活的地方,位於廣東經濟相對落後的粵西地區,四麵環山。初中畢業後即外出打工,數年後回老家相親、結婚,這是雲潭鎮一些女孩的共同經曆。

  但為一名17歲少女安排婚事,在當地很多村民看來還是十分“少見”。多位村民在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均表示,“以前有過,近些年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少,尤其是沒到法定年齡。一般情況下,女孩們都是到20歲才談婚論嫁的。”

  【固定任務】

  在媒人家見第一個相親對象時,張某依坐在角落裏不說話,其母告訴男方張某依已經19歲了。之後,張某依和男方建立了聯係,母親讓她“多給他發消息”。

  私下,張某依告訴了男方自己的真實年齡,男方回複稱,“其實我也不想這麽早結婚。”

  張某依不知道雙方的親事為什麽沒有談成,隻知道距離和第一個相親對象見麵不到10天,其母又帶著她去見了另一個22歲的男生。後來,兩家定下了親事,“媽媽讓我和第一個男生斷了聯係,開始每天催我和第二個男生聊天,就像是固定任務。”張某依說。

  自己的一切似乎都是父母在安排和通知。“有一天,媽媽突然跟我說,要拍婚紗照,男生已經在家門口了。但這之前,沒有任何人跟我說過。”於是,張某依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用沉默來抗拒,母親則一直在門外喊她,四個小時後,張某依還是出了門。

  在攝影棚裏,攝影師讓張某依“笑開心點”,但她無奈道:“隻能對著鏡頭苦笑”。張某依說,她不敢再看自己的婚紗照,17歲的她根本沒想過要“真的要嫁人了”。

  張某依的婚禮日期定在了6月2日。從第一次見麵到婚禮前,雙方一共見了6次,“都是父母安排的。”張某依說。

  當婚期越來越近時,張某依愈發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噩夢。她在網上搜索《婚姻法》,並將法律中關於法定結婚年齡的規定念給父母聽,試圖打消他們的念頭。但張某依的“掙紮”像是微風入林,吹不動一根枝幹。

  【勇敢的上午】

  張某依決定去舉報自己的父母。

  這個念頭源於婚禮前一天,有朋友建議她去找當地婦聯尋求幫助。張某依想,去試試吧,雖然不知道能否成功,但這已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很多天以後,張某依仍會回想起那個勇敢無比的上午。她借口出去逛街,騎上電動車,到了雲潭鎮政府。這是張某依第一次與政府工作人員打交道,她一路詢問找到了婦聯的辦公室,告訴工作人員:父母未經她同意,給她定下一門親事,但她不想結婚,還想繼續讀書,希望婦聯幫助她。

  以後的事情,進展快得出乎了張某依的意料。根據雲潭鎮發布的媒體通稿,接到舉報後,雲潭鎮婦聯向鎮司法所反映了情況;鎮司法所工作人員告知張某依,她父母的做法違反了《婚姻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並當場打電話向張某依的父母宣講相關法律法規,並要求立即停止這場違法的婚姻。

  當日傍晚6時許,雲潭鎮相關部門工作人員來到了張某依所在的村委會,召集當事雙方到場協商調解。經調解,雙方父母均表示,尊重婚姻自由,同意不再逼迫張某依結婚,取消婚禮事宜,並當場簽訂了承諾書。

  本已談好的婚事被取消,男方家庭也覺得突然。他們早已布置好了婚房,也邀請了親戚朋友前來喝杯喜酒。男方的父親說,他並不清楚女方未成年,但兒子已到談婚論嫁的年紀。

  工作人員走後的晚上,張某依說,一直到當晚10時左右,母親對她的咒罵聲就一直沒停下來過。張某依稱,她隻能躲在房間裏,“已經這樣了,我沒有其他辦法。”

  這是張某依第一次成功從父母手中爭取到了的“權利”——婚姻自由的權利。

  【流水線上的“賺錢人”】

  隨著這次事件的發酵,張某依遭遇到身邊親戚的“指責”、“教育”。

  

  ▲張某依與一名親戚的聊天記錄截圖

  “如果我不去投訴,那我的一生就這樣被安排了?你願意被這樣安排一生嗎?”張某依說,她一開始還理直氣壯。但親屬回複道,“不喜歡被安排,你有能力養自己嗎?”

  “沒有能力就一定要被亂安排?”張某依疑惑著反問道。親戚卻說:“十幾歲了,這點能力都沒有嗎?”張某依頓時啞口無言。

  實際上,一年前張某依也是幫家裏賺錢的人,那時她跟著父母一起到深圳的一家鍾表工廠打工。

  張某依向紅星新聞記者回憶道,自己的正式打工生涯是從2017年第一次中考後開始的。雖然此前,張某依還在上學時,每個暑假都會去父母所在的工廠幫忙打打下手,做不正式的“暑假工”,但自2017年中考後,父母就把她接到了廠裏,一直工作了兩年。

  而張某依年幼的弟弟原本是和她一起被接到深圳的,但在當年暑期將結束時,弟弟被送回了老家。那時,張某依就知道,自己應該是不會去上高中了。

  張某依說,父母從沒和自己談過是否上高中的事情,她也沒問過父母。仿佛多年以來,自己就和父母有了默契:讀完初中就出來打工。張某依稱,這也是雲潭鎮一些女生共同的經曆。

  開始時,張某依默默接受了這一切,她也悄悄地去查了自己的中考成績,並不理想,考不上縣裏的重點高中。張某依說,在工廠裏,由於年齡小,老板隻安排她給父母打下手。因此,張某依沒有工位,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工資卡,“工資都是打到我爸媽的卡裏,我有多少工資從來都不知道。”

  張某依的工作是給鍾表上零件,作為流水線上的一環,她需要從早上八時起一直工作到晚上七八時,有時候還會加班到深夜。張某依覺得,這樣的工作“太沒意思了”,但她並未反抗,因為張某依想做父母眼中“聽話的孩子”。

  “這個手拿著,這個手一拍,就裝好了。”張某依用雙手比劃著給鍾表上零件的動作,她說,這些動作她一天要重複上千遍,“就像個機器人一樣。”

  【沒文化的可怕】

  在張某依看來,似乎從小母親就一直“嫌棄”她,經常罵她“不聽話”,父親沒有打罵過她,但對她顯得漠不關心。久而久之,每當母親罵她時,她都會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

  第一次“反抗”父母是在2019年的端午節前後,張某依說她向父母提出“想重新讀書”,但等來的是母親的堅決反對。張某依無奈地表示,她不記清母親是以什麽理由反對的,隻記得雙方鬧了一場,後來,張某依就決定自行回老家複習。

  關於張某依的童年經曆,紅星新聞記者未能與其父母取得聯係進行更細致的證實,但張某依想讀書的願望是無可爭議的。

  張某依說,在兩年的打工經曆中,她見到了一些人和事,令她十分“害怕”。張某依進一步向紅星新聞記者講述到,她在工廠接觸到不少人,有些讀過大學的人言談舉止和她學曆低的父母完全不一樣。逐漸地,張某依覺得如果沒有文化很可怕,多讀書才能令自己變得更好,起碼會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很多工作都對學曆有要求。”

  於是,張某依執意要回家,不願再打工,父母沒有強留,給她買了回家的車票。那時,父母還以為女兒隻是不適應,“他們說我可以回去玩一個月,之後再回來。”張某依說。

  回家後的第一年,張某依錯過了中考報名時間,第二年,因為疫情影響,她也沒有重返校園,隨後就發生了被逼婚的事情。

  【擔驚受怕的“姑奶奶”】

  婚事“黃”了一禮拜後,張某依的父母回到深圳打工,再沒有回家,“我不聯係他們,他們也不聯係我。”

  6月10日上午,雲潭鎮婦聯和誌願者一行9人回訪張某依一家,並送來一套備考教材。雲譚鎮分管婦聯工作的黨委委員黃曉燕表示,工作人員對雙方家庭進行了教育,後續將繼續跟蹤做好相關教育疏導工作,包括張某依父母的思想工作,並為支持張某依複學提供相應援助。

  據官方消息,茂名、高州兩級婦聯獲悉張某依的情況後,經多方努力,在中考前一個月,解決了張某依返校的問題,雲潭中學同意張某依以往屆生身份參與旁聽備考,並安排宿舍午休,直至其參加完中考。

  7月22日,張某依參加了2020年的中考。張某依說,第一次中考前,她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學生,但到了第二次中考,她已經成了年齡最大的一個。由於離開學校已三年,加之複習時間太短,張某依認為自己的成績可能不太理想,“考高中比較難,我打算讀職業高中。”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在張某依看來,這次舉報,將她和父母之間的代溝挖得更深了。

  直到7月末的一天,在村幹部的勸說下,張某依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但母親在電話中仍未原諒她,她也不知道該如何緩和與父母的關係。

  最近網上又傳出消息,稱其父母仍不支持該張某依上學,由爺爺承擔張某依就讀職高的學費。對此,黃曉燕表示,張某依的父母是答應給學費支持女兒繼續讀書的,部分信息渠道僅從張某依單方麵了解情況而造成了錯誤解讀,“原因在於其父母未和女兒建立起正常溝通。”

  

  ▲地處粵西的雲潭鎮。雲潭鎮政府資料圖

  黃曉燕說,張某依學費的問題已得到其家長的支持,雲潭鎮黨委政府也正積極調和張某依與父母的關係,消除其與父母的隔閡,持續提供必要幫助,不讓女孩因為家庭原因影響學業。

  紅星新聞記者從一名村幹部提供的與張某依母親的通話錄音中聽到,張某依母親明確表示願意支持女兒完成學業,“她如果問我要錢讀書,我肯定會給。”但張某依母親也承認,近段時間與女兒未曾直接聯絡,母女關係差,皆因自己一直在外務工缺少陪伴所致。

  張某依的微信昵稱是“姑奶奶”,她說,這樣顯得比較有氣勢。

  但現實中,張某依總是顯得有些彷徨、無奈,又有點“擔驚受怕”。走在小鎮的街上,她要求和紅星新聞記者保持一段距離,又擔心記者“在背後偷拍”。她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有媒體曾對她進行拍攝,給她的麵部做了模糊化處理,但身上的衣服沒有處理過,新聞出來了,她再也不敢穿那件衣服,害怕被人認出來。

  張某依說,她不後悔去舉報,也不覺得舉報有什麽錯,但有一點自己還是做錯了,就是在被逼婚這件事上“說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