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網課撕開的殘酷真相:在群裏最活躍的,總是家境還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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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過去的半年,為了應對疫情,全國各地的高校都開始網絡授課。對她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以往課堂上被遮蔽的某些事實,開始被網絡撕開、放大,推到每個人麵前。在張秋子的網課記錄中,我們發現了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

圖丨視覺中國

這是一位大學老師的網課記錄。 張秋子是雲南昆明人。完成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學業後,她回到家鄉,成為文學院的青年教師。從就讀的一線城市高校來到這所地方師範院校後,她一頭撞上結結實實的生活。這所高校的生源基本來自雲南省內,超過半數的學生出身村寨鄉鎮。如何在並不理想的基礎教育之上,展開她的文學教育?如何麵對學生花大力氣理解但丁或莎士比亞,最終卻是去當小學語文老師? 剛剛過去的半年,為了應對疫情,全國各地的高校都開始網絡授課。對她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以往課堂上被遮蔽的某些事實,開始被網絡撕開、放大,推到每個人麵前。在張秋子的網課記錄中,我們發現了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

撰文丨張秋子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對不起老師,我家被偷了,

請不要點我回答問題,

因為我在派出所做筆錄。

一個周三的下午,我開始帶領同學們讀諾貝爾獎得主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

上周的這個時候,我們剛讀完了黑人女作家托尼·莫裏森的《最藍的眼睛》。莫裏森的小說濃鬱激蕩,大概很能引起學生們的興趣,況且因為1月底爆發的疫情,海外中國人受到排擠的新聞時常見諸媒體,恰好與《最藍的眼睛》中的歧視主題相吻合。所以,我在講的時候,能夠不時將現實與文本粘合在一起。相比之下,《遠山淡影》乍一讀,顯得寡淡很多。

為了調動大家的參與,在本課的微信聊天群裏,我敲下了幾個問題:“你覺得這本小說的主題包含哪些?”“小說中,石黑一雄為什麽要偽造一個他者之口來講述主角的故事?”

每次問完一個問題,我都需要等很久,有時候因為等的時間太久了,我甚至開小差地刷起了豆瓣或者知乎。這次也一樣,一分鍾後,一個個回答才像泡泡一樣,咕嘟咕嘟地浮現在群聊裏。

“戰後創傷。”

“文化入侵後的迷茫。”

“社會變革的立場衝突。”

“母女關係。”

“因為要逃避過去,不願意麵對自己。”

“因為要審視犯了錯誤的自己。”

……

如果此時坐在教室裏,理想狀態應該是二十多個選了課的同學圍坐在一起,對小說的每一個細節進行推敲與探討。但此時,我坐在自己的書房裏,麵對的是電腦發光的屏幕。我不知道每一個在微信群裏發言的同學用的是哪個譯本,當她或他對小說情節進行梳理時,眼神或表情會流露出什麽情緒,而這些微小的表情,又會不會出賣他們對文本最真實的看法。

然而,這還並非問題的全部。這天下午,當我想要一位同學回答問題時,他像是早有預知一般,提前給我發了一條私聊:“對不起老師,我家被偷了,請不要點我回答問題,因為我在派出所做筆錄。”

這個男孩我印象很深,瘦瘦的,眼鏡片頗厚。大一時學教育學,上了我的大學語文的公共課後,被“誘拐”到了文學院。他愛寫詩,每有大作完成就發給我看,我也從不跟他打哈哈,寫得好就是好,寫得不好的地方就直接說。他跟我說家在曲靖的山裏,寒暑假都沒法在網上買書,因為送不到。後來再跟他聊,得知丟失了一萬多的現金。在農村,這可能意味著全家半年的收入。

在這節課上,他沉默了,而我當時並未意識到,他的沉默意味著更多的東西。

隨著網課的推進,我收到了更多的請假信息,同時也在每一堂裏,看到更為顯著的學生之間的表現差異。六月初,雲南的疫情已經基本平穩,返校上課在即,我把所有的請假信息都保存了下來——

“老師,不好意思我無法參加下周的課,因為我家在貢山,這邊發生了泥石流和洪水,家裏停電。”

“老師您好,一會上課時有可能你點我回答的時候我不在線,因為我家停電了,我的手機的電可能無法支撐一整天的課。”

“張老師您好,明天的課我想請假,希望您批準。我這周末去轉山,結果那邊下大雪,我們無法回家。”

“老師您好,一會上課可以不要點我嗎?因為我家沒網,我在村衛生所蹭網,信號不好,可能無法及時回複。但我會把大家的討論和發言都聽完的。”

……

部分學生的請假信息截圖

更多時候,當我在電腦這頭想要一位同學語音發言時,有一些同學會花很長時間打字,解釋自己家裏不方便語音,也有一些同學的語音背景裏充滿了嘈雜的聲音:家人的喧鬧、貓兒狗兒雞兒叫、戶外拖拉機突突突、店鋪裏的提示來客的鈴聲……他們總是很抱歉地在解釋這些令他們感覺尷尬的背景音。

這些聲音像一個個窺視孔,讓我得以“看到”他們所處的環境。

我精英式的培養要求

與學生的就業目的之間,

存在最根本的衝突

這學期,我教授西方文學史,從浪漫主義時期講到現代主義文學。此外,我還按照自己的興趣,開設了兩門文本細讀的課程,一門研讀現代主義代表作家卡夫卡、大江健三郎、伍爾夫的代表作,另一門研讀諾獎作家代表作,包括托尼·莫裏森、石黑一雄與紀德的作品。兩門文本細讀課的開設,代表了我對理想文學課的實踐。

在中國基礎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對文學的認識形成了一套非常頑固的模式,開口即“中心思想”,閉口即“批判了資產階級和封建主義”。太多的思維陳規已經奪取了我們對於文學的基礎感知,而文本細讀——與作者的每一個字句貼身肉搏,則期待在最根本上還原被遮蔽的感受力。

上了一年多的文本細讀課,我深感不易。它需要師生雙方都在一個高度上獲得統一。對於學生來說,至少應該熟讀作品,但我發現,這項基本任務其實都完成得不盡如人意。大概由於習慣了在水課中滑水,很多人覺得讀作品就等於去百度上看一下故事梗概。而網課加劇了這種不易,上網課需要高度的自律性,畢竟,不看作品甚至連老師一個責備的眼神也不會收到。所以,我與同學們展開了一場“貓鼠遊戲”:為了“逼迫”大家閱讀,我會隨機請同學們發語音,以接龍形式複述小說的情節和細節,以此保證每個人都在聽課,也都讀了。

不過,同學們也偶爾會給我一個“驚喜”:“老師,還沒看到這裏……”甚至,“對不起,老師,我還沒看……”

好吧。我應該學著接受這種落差。

這所師範院校的孩子很多來自雲南本地的村寨鄉鎮,能考入這所一本院校,對其中一些人來說已經非常不容易。所謂的“小鎮做題家”常常被群嘲,但能夠“做題”,也已經是一種幸運。他們的成長習慣裏,從不必然包含著“閱讀課外文學”這個選項,哪怕閱讀作品成為了進入大學後的專業工作,一種細致且主動的閱讀能力普遍來說仍然是匱乏的。

所以,每個學期開學都是我的“至暗時刻”,那意味著要把許多人的閱讀能力和習慣從無到有地“逼”出來。突如其來的網課,緩衝了這場貓鼠遊戲的緊張感:他們不讀,我也無可奈何。隔著屏幕,連不滿都會削弱殺傷力,變得人畜無害。

課堂上的張秋子 圖丨學生視頻作業截圖

可是,我又明白,表麵上對學業的懶惰,其實可能是整個邊陲地區基礎教育的單調和刻板。所以,在每一堂文本細讀的課裏,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問題。最根本的,就是我的培養要求與學生的就業目的之間的衝突。文本細讀雖然是文學院學生的基本功,但時間和精力成本極高,一個學期隻能勉強讀完三本小說,此外還需要大量閱讀周邊的傳記、批評文章、論文、日記等材料,已經屬於精英式的培養模式。但師範類的學生畢業後,基本上是進入中小學的語文課堂,這種類似於雕刻工一般的精細活兒,顯然不適用於一篇小學語文閱讀材料的解讀。

我對他們有什麽用呢?看著微信群聊裏不斷蹦出的回答,我心裏犯嘀咕。

在微信群聊裏最活躍的,

總是那幾位。

無一例外,總是家境還不錯。

我帶領學生們讀的石黑一雄,屬於那種表麵上“嘴裏淡出個鳥來”的作家。我很喜歡追問學生們讀完文本時最直覺性、最粗糙的感覺,因為這些感覺避免了研究與理論等語言的汙染,也最切近地傳遞出一個人感受力的高下。在周三下午的這堂網課上,我還問起了大家對《遠山淡影》最直接的閱讀體會是什麽。

有同學在群聊裏說:“第一遍看完真的就是遠山淡影,模模糊糊有點印象,看不真切,記不清楚。”

另一些答案也七七八八地進入了屏幕。網課要說有什麽好處,那就是某種程度的“匿名性”,因為無需麵對課堂上站起來發言的“暴露感”,手機或者電腦屏幕如同保護殼,讓所有人都可以躲在後麵勇敢地發言,而我可以在群聊中同時看到幾個人在發言,然後用微信“引用”的功能,針對性地回複或者追問。

這堂課,我們聊到了《遠山淡影》中石黑一雄一個非常有特色的手法:以無寫有。通過像偵探一般一點點掘進真相,這部小說表麵上講出來的那套故事顯得愈發可疑,它似乎是在以“淡出個鳥”來的口吻講述著某些被遮掩的驚心動魄,而我們則像搜集碎片的文本偵探,整理出一條一條的證據鏈,拚湊出一個作家並未講出的真相——他隻是狡黠地留下來蛛絲馬跡,而隻讀一兩遍,一定會被他的障眼法蒙蔽。所以,那些隔了幾十頁才又出現的不起眼的細節,比如明信片、小貓、蕩秋千的女孩等等,都埋著我們還原真相的證據。

張秋子用來講網課的小說《達洛維夫人》批注

我對學生們說:“我們文本細讀要做的,就是要抽絲剝繭,在表麵光滑的敘事裏找到那些隱藏的小縫隙,這些小縫隙將會把文本撕開一個大口子,暴露出殘酷的真相。”微信聊天如果一直發語音,就會形成恐怖的語音轟炸場麵,而且聽與說之間都有時間延遲,所以,在很多時候,我都直接采用打字的方式授課。

當小說中女主角殺死嬰兒、和公公通奸等驚人的真相一點點被還原出來時,有學生在群聊裏發了感歎:“wow。”

有同學說:“我去看了知網上的論文,發現很多作者都根本沒看懂這個故事,就開始套各種記憶、創傷理論,而講述的內容和小說存在完全相悖的錯誤!真是笑死我了。”

看到這些言論,我內心會生出一絲滿足感。它可能會暫時地抵消我對這門課培養目的產生的疑慮,畢竟,它還是或多或少為學生們帶來了審美或者智力上的愉悅乃至自信。

當然,如果對文本細讀不感興趣,那麽上我的課估計就是一種煎熬。網課好就好在,你不用看到學生那種上課百無聊賴、低著玩手機的場景,要是不感興趣,從頭到尾不吭聲就行了。像我這樣斤斤計較的龜毛老師,如果在教室裏看到一個一個玩手機的,估計都會有點受內傷。但另一些情況不僅沒有被掩蓋過去,反而更為暴露了。

在微信群聊裏最活躍的,總是那幾位。而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總是家境還不錯,能夠有閑錢買書看書的。在周三下午的課堂上,最活躍的女孩子,她之前就選過我的文學史,課下非常喜歡和我聊各種書和電影。這次課上,她用思維導圖做了詳細的人物關係譜發到群裏,每一個問題都非常有個人特色地進行闡釋,甚至能夠指出知網論文的硬傷。我沒有具體問過她的家庭情況,但知道她是本地人,愛買書,是個影迷。每當談到文本細節,就總喜歡用電影來進行解讀。每當她在群裏發言,總是顯得自信篤定,侃侃而談。

如同她談到的《遠山淡影》,她也像一個大學生活的隱秘的裂縫,撕開了一個口子,暴露出更殘酷的現實。

以往,我們總覺得大家考到同一所學校、坐在同一間教室裏、在同一個微信群裏發言,就是平等的。但為什麽有的人對各種作品如數家珍,對電影、戲劇信手拈來,而有的人卻隻能粗泛地談談老師規定的篇目,雖然每天抱著手機,但除了娛樂和綜藝,並不瀏覽別的內容?以前,我覺得是個人天賦和興趣或者毅力的不同,網課之後,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我得以擁有這些東西,

本就幸運地繞過了足夠多的暗礁。

六月返校後,我和他們聊起網課經曆,有同學特別不好意思地說:“老師,其實好多課我都沒怎麽聽,因為我們雖然在上課,但是父母覺得我們是閑在家裏的。最近又是農忙,有時候必須跟著父母去田裏去摘苞穀,而且要負責每天做家裏的午飯晚飯。”

還有學生跟我聊:“在我們那裏,父母並不是覺得每個在家的學生隻要負責好自己的學習就可以了。基本上是邊聽課邊做事。”

甚至有同學吐露:“在家裏連自己的房間、電腦、書桌都沒有,還要照顧弟弟妹妹。”

其實,網課一開始,我就采用了最節省流量的方式進行。騰訊會議固然能夠還原上課時即時問答的效果,但是一直開著會議,很多同學的手機流量承受不了。而且,我也有意識地避免了視頻上課的方式,因為很多同學可能並不願意展示她或他上課的環境——比如那位連電腦和書桌都沒有的同學。但這遠遠不夠,大學水晶宮一般的環境一旦被打破,很多學生就必須麵對真實的家庭環境,這種生活以其必然的操勞與嘈雜介入了學習生活。而且在價值排序中,它也因為其必須性與緊迫性,淩駕在一切學習任務之上。

當一些同學操心著家務瑣事並在網絡課堂裏永遠地沉默時,另一些同學則繼續展現出他的風采,對文學的熱愛、理解與靈性。網絡讓他們有機會不停地表達——哪怕我並沒有在問他,或者並沒有在問問題,他們也可以根據我談到的內容,時不時地在聊天群裏輸入自己的想法——線下課堂顯然不可能這樣。

作為老師,這種活躍的討論氛圍,當然是我所樂見的。我們在討論中也經常會有火花迸濺的時刻。這些課堂裏令人喜悅的交鋒也像是障眼法,可以讓我暫時忘掉那些因為各種各樣原因請假的同學,以及那些永遠保持沉默的同學。

然而,每當一堂網課結束,我重新瀏覽一堂課的聊天記錄,那些沉默與缺課的學生,又會像黑洞一樣攫住我,而那些關於文學何為、本課何為的疑慮,也會重新浮現心頭。

張秋子的書桌,疫情期間她在這裏給學生上網課

大學環境是一個真空的水晶宮。它幾乎抽空了學生各異的背景,一個課堂裏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十個人,乍一看,是沒有任何區別的。它的差異是隱秘的,而且常常偽裝成趣味的差異:有的人愛讀書、愛思考、興趣極廣、敢於表達,有的人隻看老師規定的東西,而且完成的很勉強,能把自己藏起來就盡可能地藏起來。這種“趣味”的差異,很好地遮掩住了它的成因,其實,每個學生表現出的文化選擇與學習能力,都是來自家庭甚至階層文化氛圍的直接結果。

農村出身的孩子務實而認真,以完成老師的規定為目的,他們並不刻意追求知識的博雅,因為他所來自的家庭並沒有這種習慣;而城市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幾乎統一地表現出一種對智力熱情的追求——哪怕不在自己的專業上,也會體現在其他“高大上”的方麵,他們會選擇看晦澀的塔可夫斯基而不是熱門綜藝,他們會選擇聽搖滾或者玩樂隊,而不是聽流行歌手,他們會讀老師上課都不會提及的書……這一切,以往總是被訴諸天賦或興趣。

網課的出現,終於把這個水晶宮打破,把這層麵紗掀起。它赤裸裸地暴露了趣味差異之下殘酷的真相。這時,大學的線下課堂多少有點像石黑一雄在《遠山淡影》中講的那個表麵上發生的故事,顯得飄渺不實。瘟疫時期的網課,連表麵的相似都做不到了,有一些人注定要缺席,手裏拿著的不是書本而是剛摘下的苞穀。

那麽,這個時候再問“文學何為”,應該如何解答呢?看起來很矛盾:學生們費心巴力閱讀伍爾夫——一個連公交車都不屑於乘坐的精英女性——而他們所處的環境是雲南的田間地頭;挖空心思地解讀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卻可能連雲南省都沒出過。他們在四年裏象征性地從事著“知識分子”的工作,但最後很大可能還是回到村鎮做中小學語文老師。

在最後一堂網課上,我跟大家告別,說:“下周課堂見。”這次,似乎沒人缺席。

他們開始統一格式地刷屏:

“老師辛苦了,下周見!”

“老師辛苦了,下周見!”

……

回到校園,水晶宮再現,遠山之後的縫隙再度隱匿。我想起了最開始工作時的傻氣,那時候很是偏執,總希望學生們好好考研,去個好學校大城市、好好做學術。這些年的教學經曆與文學理解,反而使我坦然了,並且意識到一名優秀中小學語文老師的作用——他們遠比大學老師或者所謂的“做學術”重要,他們是國民文化的基石。

而我又能教授他們什麽呢?不是精英化的文本分析技巧,也不是麵對文本的領悟力與熱情——我得以擁有這些東西,本就幸運地繞過了足夠多的暗礁,或者說,本身就不必麵對淩駕於學習之上的重壓。這些東西,從來隻屬於偶然的運氣,而非個人的努力。

想了想,大概還是:好好上每一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