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義》背後,有一群不敢回國的貪官二代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更多新聞請進入文學城“中紀委打虎記”專題頁麵


人物2017.04.16

《人民的名義》背後,有一群不敢回國的貪官二代

文/ 薑播  劉茂品
編輯/ Timothy
 

當國內的父母倒台,祖國,成為部分官二代們永遠也回不來的故鄉。

他們或者旅居海外,或者黑在他國。或者仍舊衣食無憂,或者被迫顛沛流離,或者最終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或者苟且偷生已經銷聲匿跡。

失去了曾經一切的的他們,有的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想過自殺來自我了斷;

也有的漸漸走出了陰影,開始了自己的事業。

有的掙紮在生存的邊緣,甚至要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過活。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1
 

Bella:歧途羔羊的被救與自贖 

父親死刑,母親雙規

國土官員的女兒流浪美國


每個月會有神秘的人給我打生活費,我不敢去問是誰,也不想去知道。

Bella再次引起我的注意,是一位留學生發布的照片。

坐標拉斯維加斯以紙醉金迷著稱的高級會所,當地淩晨2點鍾,廣袤無際的大地已經陷入沉睡,屬於午夜妖精們的輝煌時光才剛開始。
 

一聲緊過一聲的節奏震顫人的心肝,撩人去放縱的燈光粉碎人的理智,妖精們擰著腰肢,身著袒露嬌軀的戰袍,張揚著赤裸的大腿與豐盈的酥胸,在燈紅酒綠中迷離了眼神,與男人調情、舌吻、擁抱,難舍難分。
 

這及時行樂的盛大party裏,有個不該在這的身影,那是早已從ins、twitter,甚至是微信中憑空消失的姑娘。

 

再次見麵,在她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
 

把紅色越野車停妥當,她進門找我。一頭柔順的黑色長發,前麵是整齊的劉海,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被脫在沙發上,手上的筆記本已經打開,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跟我解釋:從圖書館匆匆趕來,給教授發了封郵件,正在等回複。
 

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敲著,又合上電腦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
 

這風風火火的姑娘眼神清明,給人感覺是爽快,與那天夜裏依偎在男人懷中醉生夢死的瘋子簡直不是一個人。
 

“你怎麽想起來找我?”
 

我提起那張照片,她清秀的臉上沒有窘迫或絲毫慍怒,一派坦然:“沒錯,是我跟男朋友”。
 

原先羞澀跟我分享暗戀許久的男神的姑娘,如今毫不遮掩地告訴我:呆在拉斯維加斯的兩個月,她換了幾十個那樣的男朋友。
 

轉折發生在她的高三。

在美國著手申請當地大學的她,忐忑中等來了第一個offer。這不是她最心儀的一個,可看著offer上莊嚴的校徽與校長手寫的名字,她忍不住高興。

要跟爸媽分享時,他們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
 

忙碌一個月,這是第一次想起來聯係,她埋怨自己粗心,後來才慌了神:不光是爸媽,連續幾天,全部親戚都聯係不上。
 

一天早上,她輕淺的睡眠被電話打斷,小姨的聲音傳出來,她立刻連連念佛:幸好,不是交通事故。

可接下來一句話卻讓她徹底頹了:父親受賄一個億,後來被判死刑;而母親被雙規,不知所蹤。

現在提起這件事,她也雙拳緊握,在咖啡暈染開的空氣裏,神色痛苦說:“出事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找人!肯定是搞錯了!”

她是我國一個二線城市的國土資源局局長的女兒,在回憶裏,父親是天底下最正直的官員,必定不會貪贓枉法。最多,不過是有幾個有錢又慷慨的朋友:“ 我爸晚上經常跟領導、朋友吃飯,醉醺醺地回來。”她哪裏知道,那些“朋友”都是地產商,酒桌上談的不是交情,而是買賣?”

“爸爸工作忙,可是很疼我”。上世紀90年代,作為獨生女,她從小不僅衣食無憂,甚至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是全部孩子裏麵最好的。當時官員受賄猖獗,監察卻不夠完善,這些或許是父親買的,也有可能是“朋友”慷慨解囊。
 

“他的朋友也都很疼我”。這個品學兼優的孩子,長大後憑本事考上了美國一所著名私立高中,也是一位叔叔出錢。他們夫妻倆甚至撇下自己的兒女親自送自己留學,無微不至照顧一個月等自己適應了才回去,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她熱淚盈眶送他們上飛機時,哪裏想到他們是地產商?這是一張謀劃已久的感情牌?父親因此私批用地,拿了絕不能拿的巨款。事情敗露,更丟了性命?

這些她都不知道。天下貪汙腐敗那麽多,她堅信,父親遭到了陷害,是有心人打擊報複。

可是,家裏“顧全大局”的老人卻囑咐她悄無聲息地活下去,千萬別回國,別在任何社交媒體上發動態,除了必須照麵的同學,別讓人家知道她在哪。
 

很多事情被父母瞞下來,包括親人都不知情,親人更不知這姑娘能知道多少。所以保險起見,謹慎到不許她蹚任何渾水。
 

當然,隻限製了活動範圍,生活費管夠。
 

除了賬麵上留下的幾十萬美金,從出事那天起,每月一個固定的日子,就有不認識的人給自己打款,名字不同,地點遍布美國境內、香港、法國等,金額都一樣。
 

她懶得看賬戶不斷往上翻的數字,因為她不缺錢;可除了錢,什麽都沒有。

終於,她等來了曾經朝思暮想的offer——又怎樣呢?再也等不來聲稱要在美國買房養老的父母。

她的精神垮了:躲在父母羽翼之下的日子如同列車,呼嘯而過,再不會有;為了圓留學夢而來的美國,成了牢籠,她畢生被囚。

獨自住在寬敞的別墅,房子都是她中意的顏色,家具都是她挑選的風格,窗台上是最愛的鮮花,櫃子裏是常穿的衣裳。
 

曾無比熟悉的一切,如今卻覺得它們陌生又不懷好意,都肆意地對她嘲諷與質問,大聲對她呼喊空虛與無助。
 

夜幕降臨,打開所有燈,雪亮亮照著她死人一樣的臉,終於覺得這五大湖旁的城市過分冷清,這空蕩蕩讓人發瘋,她連夜逃走。
 

後來她在拉斯維加斯人氣最旺的酒店住下來:人生四季,酒色財氣。
 

她撒開了玩,是有名的野丫頭,流轉在不同男人身旁,放縱地揮霍青春與金錢。
 

她不清楚是不是愛過他們,明知他們沒有真心,不過是貪圖自己年輕的身體,推杯換盞隻為麻痹,肉體結合隻為欲望,哪怕對這種虛假的敷衍,都甘之如飴,她慶幸至少自己不是一個人。
 

後來,小姨抽空到了美國,親自把她拎回學校,那時已經開學一個月了。

Bella跟小姨抱頭痛哭,“她罵我糟踐了自己”,還傳來母親在接受調查,國家從她身上,要順藤摸瓜摸出更多貪官的消息,“小姨讓我等著媽媽”,說到這她咬咬牙:“哪怕最後等不著,自己也要好好活。”
 

仿佛一下子醒了,抱著念想的她決定完成學業,找個好工作,爭取美國身份,一切仿佛回到初衷。
 

曾經的謎團:自家在國外還有沒有房產?有沒有聯係人?是不是有其他背後的利益集團在操控?每月打錢的人是誰……這些她不再問,或許不用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你瞧,翻篇了。


2

Dave:走出寒冬,活成更好的自己

國企貪官的兒子
 

與母親在加拿大經營奶茶店
 

開始自己的事業
 

我父親留給我的最寶貴的東西,不是他的人脈和財富,而是不服輸能重振旗鼓的心。


走進Dave的奶茶店,他正在張羅著幾桌顧客。今天溫哥華的天氣有點陰沉,大風吹得路上行人瑟瑟發抖,這間位於市中心的奶茶店剛好是個熱鬧的避風港。

我比約定好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Dave看見我,熱情地迎上來。他臉上掛著分不清是職業習慣還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握手非常有力道。 他把手裏的工作交給同事,拉一把椅子坐在我旁邊。熱騰騰的奶茶在空氣中散發出馥鬱的香氣,Dave身上有一種中國北方男孩特有的熱情,他不跟你認生,南來北往的人皆是朋友,好像可以隨時結拜,掏心掏肺,又隨時能相忘於江湖。

“最近加拿大的房價正是入手的好時機,做媒體太辛苦了,要手裏握著點實在的東西才安心。”

他跟素未謀麵的我寒暄起來,也像一個熟稔的老朋友。談吐之間所流露出的熟絡和熱情,差點讓人忘記了他的家庭剛剛經曆了一場巨大的變故。

四年前,Dave的父親因為重大的經濟問題鋃鐺入獄,十年的牢獄之災,對於任何一個家庭都是分崩離析的災難。

而從Dave身上,似乎看不到生活重壓的痕跡。他的奶茶店生意好的時候,常常忙得顧不上吃飯。

“也有冷清的時候,就打理淘寶店唄,現在代購的人也挺多的。”
 

或者幫母親籌備即將要開業的月子中心。

這些都是移居海外的華人能夠從事的最容易的工作。說容易,其實是因為這些工作門檻低,對專業要求不高,又擁有相當數量的市場需求。但和大部分服務業一樣,工作中的瑣碎和辛勞是必然的。Dave心裏明白,從前那種揮霍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現在要靠自己的努力在異國他鄉生活下去。

“以前我的確有點不爭氣。”Dave撓撓頭說,“從小學就不讓人省心,還差點因為打架被勸退。”
 

“後來,還是我爸去學校人前人後送禮啊,賠不是啊,才讓我留了下來。”=

Dave的童年,是那種非常讓人著急的頑劣小孩。殷實的家境給他的成長滋生了一種肆無忌憚的脾性。打架、逃課都是家常便飯。請家長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學習成績也因為貪玩而一直徘徊在班級最末尾。甚至連升初中、升高中都是他父親花錢找的關係。

“我那時候的確學習太差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跟我說,“其實現在也算不上好,也可能我不是學習的料。”

的確,Dave現在在溫哥華郊區的一所普通大學已經六年了,依然沒有畢業。“現在想好好努力。”

Dave高中畢業後,因為學習成績實在不盡如人意,“我托福考了好幾次都沒考過80分。”Dave吐了吐舌頭,所以他被父母送往澳大利亞的一所普通學校念書。短暫的澳洲生活,遠離父母和學校的約束,他奢靡地簡直像在天堂。

每天就是玩啊,吃喝啊。Dave說,像一場夢,醉生夢死又渾渾噩噩。

但很快,貪玩愛惹事的Dave又差點闖禍,瀕臨被遣送回國。父親隨即將他送往加拿大,這一次,母親一同前往,一是為了照顧他的生活,二是為了全家移民提前做好準備。
 

Dave的父親在國內身居央企要職,掌管著重大國家項目的經濟往來。“我爸最初的計劃是退休後全家一起移民去海外,地廣人稀,空氣又好,更適合養老。”

但是,在數額龐大的交易之下,他的父親沒有等到順利退休,權利與金錢像一頭猛獸,拖拽著他掉下泥潭,最終因為侵吞國家資產違紀而被判處十年監禁。

“大二的時候吧,我聽到這個消息其實也沒有那麽震驚。畢竟我都這麽大了,家裏從小一直都挺有錢。”Dave掏出一支煙遞給我,打火機哢噠哢噠地點著了顫顫巍巍的火苗。

“但還是很難受,十年啊。覺得太長了,好像這輩子都很難見麵了一樣。”他吐出一口煙圈,“不過,我爸在裏麵表現挺好,現在在申請減刑呢。”Dave有些樂觀地安慰自己,“我爸說,三年後就能出來了。”

Dave在國內度過的青少年時期,一直都是那種呼風喚雨的生活。父親身居國企高管,母親在生意場上也是一把好手,優越的家境讓他身邊一直圍繞著很多朋友,他像眾星捧月一般,享受著追捧和歆羨。對於那時的Dave來說,好像沒有什麽是不可得到的。

“那時候真的朋友很多,每天一起打遊戲,去喝酒。反正都是我消費,他們玩得開心就好。”

“但有時候也挺困惑的,好像大家跟我在一起都是因為我可以給他們埋單。”Dave覺得低落。“但我們現在幾乎都沒有聯係了。”

這也是為什麽現在他不願意回國的原因之一。

他跟我說,自從父親出事後,從前國內那些天天圍著他的朋友們,像是突然被一道無形的牆相隔開。他有時候心煩,想找老朋友聊聊天,才發現,那些從小到大稱兄道弟的人,都不再回複他的微信和電話。

有那麽一個時候,他覺得很傷心。“不知道怎麽了,像是刻意在回避我。”
 

少年時代,Dave其實就似懂非懂地陷在一種以利相交的,並不真切的人際漩渦中。這種境遇與他的家庭密不可分,在國內,大部分身居要職的父母自有一套利益圈子,而他們的子女,也順利成章的被捆綁在一起。

昔日的狐朋狗友作鳥獸散,他如今在外打拚,隻有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而耽誤的學業也若有若無地鞭策他。自從父親出事後,人情冷暖的轉圜,讓lDave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一隻手拎著,把他拔起來,成了一個大人。他想要在溫哥華這座背井離鄉的異國城市生活下去,還希望能照顧好母親,“別讓她太累。”

他告訴我,最近一直在考房產中介的從業資質,“都怪我以前不好好學習,都已經考了三次了,還差一點就能過了。”像是給自己保證一樣,他緊接著說,“這次絕對沒問題,肯定能過。”

奶茶店不忙的時候,Dave常常會坐在吧台裏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車流發呆。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有些悵惘。但是有顧客進來,他還是會迅速揚起笑臉,手腳麻利地張羅起來。

他愛跟陌生的顧客聊天,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談。奶茶店的生意做得遊刃有餘,他穿梭在店麵間忙碌的身影,有一點他父親當年在商場打拚的影子。

春天已經來了,溫哥華的寒冬也即將過去,Dave和母親都在等著父親刑滿釋放後來加拿大一家團聚,像是他們母子倆初來乍到的時候,每個假期都等著回國或是父親飛來團聚。這些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但又像有些什麽永遠地失去了。

“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比什麽都重要。”Dave低著頭給眼前的顧客找零,抬起頭臉上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3


Ben:向死而生,爬出深淵

父親出事兒後,他患上抑鬱症

幾次想自殺了結,因為自己已沒有希望

我幾乎是按照父親的路子走下去,結交了他的人脈,接受他對我的“訓練”,我本應該會繼承他的“衣缽”,但現在已全無從政的可能。

Ben最後一次從國內返回美國,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他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還有些心有餘悸。“那天我爸回家後,就催著我和我媽立刻買機票。”他看著眼前已經冷掉的咖啡,有點發呆,“也就兩三天的時間吧,手忙腳亂的收拾了行李,就飛回來了。”

Ben有些不愛說話,采訪的過程時斷時續,他總是像陷入一種非常掙紮的情緒裏去。其實約他見麵也很困難,他對陌生人有很強的警惕,我輾轉多人才把他約在他們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裏。他走進來的時候,精神狀態算不上好,頭發亂糟糟的,像剛從一個災難現場抽離出來,帶著心有餘悸的惶恐,跟我說話時總是要仔細想一想,然後吞吞吐吐地再說出來。

Ben所在的學校是美國一所非常有名的常青藤名校,他身上籠罩的陰影顯然和這裏所呈現出的積極熱烈的氣氛極為不趁。他父親出事的時候,恰逢他回國休暑假。本來還跟母親說暑假陪她去旅遊,已經在商量出行的路線了,突然一個電話徹底打破了所有的計劃。

“晚飯的時候吧,我爸接到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就匆匆地出門了。”他努力回憶著,“過了一天,他回家就跟我媽說,趕緊走。”

“我就覺得,肯定出事了。”Ben掏出煙來,狠狠地吸了一口,“我以前從不抽煙的,現在每天得抽一包。”他苦笑著說。

 

Ben告訴我,當時他父親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父親的神色不太對,我心裏很緊張。看了那麽多貪腐的新聞,怕家裏也出事。”

他有一種天生的敏銳,這或許是從官從政家庭的小孩身上打小就耳濡目染的警覺。家庭環境的熏陶,父母的培養,都在發酵著他血液裏這種敏感又多疑的氣味。

母親帶著他迅速返回美國,短短兩三天的時間,行李收拾地潦草而慌亂,而母親眉頭緊鎖,三緘其口,不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但是那兩天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重重地壓在他們家每一個人的心上。

“那你父親呢,怎麽沒和你們一起走?”我問Ben。

他像被撕裂開了一道漸漸愈合的傷口,眉頭擰在一起,隔了半響才說,“我爸說還有一些事要處理,就買了比我們晚一天的票。結果……”

Ben不願意去回想當時的情形,一天之差,讓他和父親從此遠隔萬裏,不能相見。讓他的家庭支離破碎,故土陡然坍塌,成了遙不可及的陌路。

Ben的父親在他們母子倆剛剛登上飛機後,就迅速落網。因為在市委官員的選舉中賄選舞弊,他父親被雙開,被帶走關押。現在案件還在進一步審理中,最終的定論沒有宣判。

“我知道,我爸肯定做錯了事情。”他定定沉默了一下,“其實我有點恨他。”

從小到大,父親都是Ben的榜樣,他經常帶著Ben參加各種飯局。那些父親的朋友在推杯換盞間,常常這樣誇Ben:“虎父無犬子……”,“以後肯定是當官的料……”

小小年紀,Ben就在這種聲色犬馬的關注中浸泡著長大,他的敏感、多疑也如同這些達官顯貴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在內心悄無聲息地漸漸蔓延著。

而他的父親對Ben的未來早早就做好了規劃,名校歸來,進入官場從政,以Ben的學曆和父親的地位,幾年內就會提拔上來。和大多數這樣的家庭類似,權利和地位需要後繼有人。所以他最常聽到父親講,誰和誰是一派,誰是誰的親信,哪些同學要深交,甚至包括來留學選擇的專業也與政治金融相關,一切的一切,都要為以後從政打好人脈基礎。

而且,父親還年輕,落馬前曾任市委秘書長,雖然不是非常高級別的官員,但足夠顯赫一方。在中國的官宦體製中,如果不出事的話,還有很大的晉升空間,所以Ben的人生早做好了一切鋪設,甚至他內心也一直對此趨之若鶩。

但是,這所有的鋪陳、籌備都在一瞬間徹底崩潰。像是一夜之間,Ben前二十年的美夢突然被冰冷的現實叫醒。所有的努力,曾經為之驕傲的家庭,既定好的前程彈指灰飛煙滅。他曾經為之信賴和奮鬥的價值體係也徹底崩塌了,Ben懵懵懂懂的明白,自己以後肯定沒法回國按照當初的預設那樣生活了,“誰會讓一個罪犯的兒子當官呢?”他有些悻悻地說。

因為父親的事情,Ben一度想不通,患上了重度抑鬱症。“我有時候真的很生氣,為什麽我爸要做違法的事情呢?”他說到,“他把我們家全毀了。”

他和母親都是到美國後,在整日的提心吊膽中才獲得了父親落馬的真正原因。那時,父親早已失去聯係,被異地審理關押。

他們母子倆都很擔心父親會不會受罪,“年紀也大了,怕他遭罪吃不消。”母親在美國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沒有親人朋友的陪伴,隻有整夜整夜地失眠和哭泣。而回國探望遙遙無期,況且因為種種原因,他們也很難再踏入國門。

人前人後的風言風語像海浪一樣席卷而來,Ben本來就終日惶惶的精神狀態,如驚弓之鳥,覺得自己的身邊的每個人都在談論他有一個貪官被抓的父親。

這個鋃鐺入獄的父親曾是他全部的驕傲,是榜樣,是為他指路的英雄燈塔。從前,他毫不吝嗇地表達對父親的崇拜,對未來的期待。如今,他害怕聽到任何有關父親的談論,年輕的Ben無法了解法律懲戒的力度。他怕流言蜚語,也怕聽到更糟的消息。

為了避免在人群中出現,他選擇消失,躲在家裏。“我覺得每個人都在談論我,我走過去他們就會收聲,上下打量我。”“我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麽?”Ben反問我,這個才20歲出頭男孩,性格裏那些本該對時事人際敏捷反應的銳利感,迅速地被放大了。三人成虎,敏感多疑徹底擊垮了他。

如果一切都如往常,他本該像其他享受校園美好時光的大學生一樣,談戀愛、打球、完成學業。名校的背景是他的光環,未來充滿了希望。“全完了,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他說。

“當時我還想不通,為什麽這麽多人貪汙違紀有問題,被抓的就一定是我爸?”他抽煙的頻率很快,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露出青筋。

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想過自殺。開車在高速上狂飆,沒有目的地,“恨不得就這麽一路開下去,永遠不停下來。” 他看到樹,神不知鬼不覺地撞上去,最後車報廢了,好在人隻是受了輕傷。“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麽,覺得就這樣吧,太壓抑了,現在上這個學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那時候就是想不明白,走出不來,很絕望。”他抬起頭看我,眼睛裏泛著紅血絲,“現在好多了,犯了錯肯定是會被發現的,早晚的事。”

也許是車禍讓他醒悟了,在醫院看到母親還在忙前忙後地照顧自己,雙鬢已經泛白,那個從容優雅的女人已然顧不得再精心打扮,他心裏想著,“我得顧好我媽啊,她年紀也大了。”

父親的案子懸而未決,還在審理中,案情雖罪不至死,但常年的牢獄之苦畢竟是場磨難。“希望他能好好坦白,爭取從寬處理。”Ben啜泣了一下鼻子說到。

現在,他的抑鬱症現在已經在逐漸康複,他按時吃藥,又返回了校園。盡管看起來還有些病懨懨的萎靡不振,但起碼生活又在漸漸走上正軌。隻不過這一次,他要完全靠自己,來決定人生和未來。

以前無憂無慮的少年已經徹底留在了那個逃離家鄉的夜晚,南柯一夢,在他少年懵懂的時候醒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先把書念好,畢業後找個工作留下來,養活我和我媽。”Ben摁滅燃燒殆盡的煙蒂,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4

Elva:從優等生到迷途嬌娃

曾經的“小公主”淪落為“站街女”

掙紮在生存邊緣

告別了曾經的一切圈子


我就是不相信我爸爸是個貪官,一定是有人陷害

當我再次見到Elva,她正站在繁華的街道上抽煙。

頭上是沉沉的壓下來的高樓大廈,巍峨的高跟鞋邊是冒著騰騰濕氣的井蓋,從裏頭鑽出來的溫暖撫慰她赤裸的雙腿,背倚的是被歲月斑駁的立柱,柱子蒙塵許久,她渾不在意。

她丟了煙頭上車,煙頭無聲無息掉進井蓋。

我接她直奔最近的咖啡館,麵前桌子上有窗外傾瀉進來的明亮的光,可她眼神裏有躲閃,似乎更適應黑暗。

波浪長發,十指丹蔻,包裹著隻等采摘的飽滿果實一樣的身軀,是一件黑色蕾絲的低胸露背緊身裙。曲線纖毫畢露,毫不吝嗇。

她點了摩卡,加奶加糖,跟上回一樣。

可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當初的姑娘。

她倒出一根煙,可情知這裏禁止抽煙,於是微微皺眉夾在指尖,濃妝下的麵孔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

“我來這兒快半年了。”她換了住址,我打聽得到。

不等我接話,她眼神裏先有了戒備:“你怎麽找到我的?墨爾本那邊都以為我在美國”。
 

得知是貼身朋友的介紹,她放鬆下來。
 

“現在忙什麽呢?”我盡量問地婉轉一點。

她把煙輕輕敲在桌麵,倒出一點煙絲,雲淡風輕一笑:“什麽都幹:給中餐館洗盤子,給華人做保姆做家教,隻要給錢,援交也幹——就這麽活著唄。”

她陷入人生的泥潭沒有退路,距離父親出事也就三年。

三年前,這位驕傲的公主從中國飛到墨爾本,成為澳洲一所名校的大一新生。
 

學習、交際、消遣,被活色生香的留學生活充斥得滿滿當當,她愛死了這一切,甚至讓父親買房給自己定居,“我想畢業後在澳洲工作,當時我爸說沒問題,一個月後給我匯錢”。

父親從來對她有求必應。所以,這一個月她等得從容不迫。

可她沒想到,自己沒能等來匯款——不僅如此,父親失聯了。

麵對手機那頭傳來的忙音,她有過恐慌,可笑自己想多了,從小到大父親是最最堅固的靠山,他不會倒。

可是不久後,一個澳洲陽光明媚的早晨,窗外是生機盎然的草坪,她站在落地窗前喝咖啡,卻突然得知父親已經被判處無期徒刑。

“爸爸也就是基層官員,可他們說他貪了一千多萬。怎麽可能?”現在說起來,她還是有些憤懣:“我不信那事是他幹的!退一萬步說,貪汙的人多了去了,比我爸數目多的大有人在,怎麽他就判無期了呢?有人說,我爸根基不深,級別不高,上麵沒人保著,所以倒了黴”。

在她眼裏,這是天降橫禍,無關對錯,隻關運氣。

這件事上,她理智不起來:母親早亡,父親與她相依為命。孤立無援的她曾求救於父親的朋友,“不管當官的還是經商的,都聯係不上了。”

吃夠了閉門羹的她根本不知道,父親貪汙就是被一個所謂的朋友“出賣”。收了錢沒辦事,幹脆一封實名舉報信遞給市委,直接被拿下。

於是,那個讓自己小時候騎在脖子上玩耍,長大了騎自行車送自己上學,再後來把自己驕縱成掌上明珠的人,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以前聽說一些父母倒台,之後官二代如何艱難,她從來隻當故事聽一耳朵。

誰能想到,聽多了故事,有一天自己反倒成了別人口中的故事?

甚至她的故事更悲慘的地方在於:爸爸出事前已有預感,隻來得及囑咐她在國外好好活,卻沒來得及給她留任何後手。

她向來大手大腳不留積蓄,沒什麽神秘人從世界上偏僻角落給自己打錢,爸爸也沒對國外的熟人臨危托付,首先,經濟來源一下子斷了。

變故來得這麽急,打得她毫無招架之力。

Elva傻眼了,沒錢付房租被趕出去那一刻,累贅的行李亂七八糟擁著她,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哭完了還得爬起來,一點一點拖著家當往前挪,走幾步喘口氣,鞋子把腳磨破了,絲襪掛了洞,她在無邊的曠野上咬牙前行。

她眯起眼睛,顫著長長的睫毛,像一隻慵懶的貓:“現在想來,那會兒就像做夢一樣。”

好在,澳洲的華人不少,掙口飯應該不難。

可是,她在父親庇佑下當慣了公主,鳳凰變麻雀的Elva浪跡華人圈,什麽家務都不會,包括炒菜都是從頭學。後來當導遊帶旅行團,給華人當保姆,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做援交。

“你說,我一個女人能有什麽辦法?”十指不沾陽春水,原先隻知道享受生活的她,後來被生活享受了,還手一個耳光都不能夠。

同時,她的學業停擺了。

“我喜歡上學,可心知上不起。”身為新生,她輟學了:“我爸對我一直很大方。以前給我每個月打幾萬、幾十萬澳幣,跟玩似的。如今靠雙手賺錢,才明白幾十塊的活兒都不好幹,大學每學期幾萬澳幣的學費、生活費,澳洲普通居民都上不起,我根本掙不出來。”

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她,還沒嚐夠其中的滋味就被迫離開。

她像罪人一樣拚命逃離的,還有她的朋友,整個墨爾本的中國留學生圈子再也沒有她的身影。

說到這裏,她神色裏都是失落:“那已經不是我的圈子。”

她對外聲稱去了美國,斷了跟原先的一切聯係,從東邊的墨爾本來了西邊的珀斯,簡直橫穿整個澳洲。

她覺得父親出事後,自己成了靶子,不想把遭遇變成大家的談資,也竭力逃脫這些人同情或猜測的目光。

而實際上,那個圈子的更多人正慨歎國內反腐風氣正盛,高管連續落馬,子女多少已有後路;隻零星有人記得,那個叫Elva的,露了幾麵就銷聲匿跡的文靜姑娘。

沒人問起她,更因為每年都有國內的官二代送進來,這圈子就是一池春水,永遠不缺東風。

在珀斯自力更生的她,比起上學,更希望有澳洲身份:“我不想再當黑戶。”

她沒說更多,但遭遇的難以回首的過去:或許是在狹窄後廚被一隻肥膩的手在全身繃緊的身軀上逡巡,或許是變賣衣裳時與當地婦女起了爭執被打破頭,或許是流落街頭被同樣的華人黑戶欺負侮辱,或許是在陰暗潮濕的汽車旅館遭遇放縱如禽獸的恩客,是這土地上每個不屬於自己的明媚昭陽,是這天空下每個吞噬自己的無邊黑夜。

這麽難,那,為什麽不回國?

問到這裏,她把貼在油膩的額頭上的幾縷頭發勾到耳後,露出圓潤的耳垂,上麵掛著一對黑色中國結的耳墜。臉上開始有了緊張的神色,咬著指甲跟我說:“我老是做噩夢”。

而她每個午夜走不出來的夢裏,有個高大森嚴如同閻羅殿的海關,有剛下飛機就被摁在地上的酷刑,有七八雙手如同惡鬼夜叉捆上自己的手腳,扼住自己的喉嚨,她掙紮嚎叫,臉貼在冰涼的地板看不清帝都陰霾的天色,隻對著漸漸合上的艙門。

她要被這個夢逼瘋了——那不是回家的路,是絕路!

噩夢如同黑夜裏開出的最最邪惡的花,讓她避之不及,寧願披荊斬棘在異國他鄉壯烈前行。

如此,她要走去哪?

“現在每天去混富二代圈子,我想找個有身份的富二代結婚。”她堅定了眼神:“有了身份我就弄套房子,爸爸沒有了,有房才有家”。

到這,我吞下了最後一個想問的問題:當地華人圈就那麽大,背著黑曆史的她打算怎麽瞞天過海呢?

看著她嶙峋的脊梁,或許總有辦法吧。


寫在最後
 

父母倒台、經曆了巨大變故的官二代,在海外各有各的活法。

回到出國那一刻,他們分別走過安檢,有人意氣風發,有人揮淚告別,有人滿懷憧憬,有人神色複雜。

當時,他們都不知道,有一天起,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

(完)

(以上內容基於真實事件采訪,應當事人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