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嫌犯殺人16小時後的人生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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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人後16小時,他撥通了《南方周末》新聞熱線     近四小時後他在記者的陪同下到派出所自首     他沉迷於賭博,也同樣迷戀於讀書看報     他有好勇鬥狠的惡名,卻又有俠義助人的美譽   □實習生 吳娟 馬小六 王亮   □本報記者 吳晨光   “犯罪後24小時,是一個嫌疑人最慌亂的時候。”   這個規律在易平(化名)身上表露無遺——坐在本報記者麵前,他頭發蓬亂、手顫抖、目光呆滯、呼吸時快時慢。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易平不時低聲歎氣,一杯接一杯灌著冰水。   血案發生在11月12日晚8點左右,易平邀請的3個老鄉,菜刀狂砍31刀致人於死。   16個小時後,易平撥通了本報新聞熱線。“想找這裏的記者談談……我是你們的忠實讀者……”一個濃重的湖南口音說,“我殺人了……我想自首。”   禍起賭博   易平,32歲,湖南邵陽人,他在廣州打工已整整16年。   交談的地點選在報社旁一家西餐廳。易平走在記者身後,低著頭,敦實的身體一直顫抖,白色的T恤泛黃,灰長褲和黑皮鞋上沾滿泥漿。   他胳膊上傷痕累累,右手一道長傷疤觸目驚心。   血案的發生,現在像慢鏡頭一樣被他重放——廣州員村某小區B棟,一間由車庫改造的商店裏,一名手持菜刀的年輕人衝了進去,對準一個外號叫“桂桂”的男子猛砍。   當23歲的桂桂奪路逃跑時,另外兩人從門口把他堵了回去,血在20平方米的屋子裏飛濺。   “他們砍人時,我站在50米之外。”易平回憶,“這個過程隻有兩三分鍾。”   “怎麽樣?不會死人吧?”當3人出現在易平麵前時,他有些擔心地問。   “放心吧,不會。”殺手們回答。之後,四人打車消失在夜幕中。   次日上午,桂桂死亡的消息傳來——一個血肉之軀怎麽可能挨過31刀呢?據死者的哥哥說,桂桂的腸子流了出來。“我的弟弟死不瞑目啊,11月13日他就要去領結婚證了。”   一瞬間,健壯如牛的易平暈了過去,失去了知覺。   死於刀下的桂桂,算起來與易平還是老鄉,如果不是因為賭博,他們或許仍將稱兄道弟。   幾年前,易平認識了桂桂。兩人是賭友加老鄉。在易平的描述中,桂桂是這一帶的黑幫小頭目,帶著幾個馬仔,靠收“保護費”為生,家裏藏匿著槍支。   但桂桂的二哥稱,自己的弟弟並沒有那麽壞。而易平“嘴巴不好、喜歡罵人,因此在打牌時總是跟人發生矛盾,三天兩頭臉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   另一些賭徒則證實:桂桂的背景比易平更複雜,兩人的個性都很強,喜爭強好勝。   “今年3月,桂桂從我這兒借了1700元,他賭輸了。”易平回憶,“但他一直不還錢,即使最後我說還600元了事。11月10日,他還因此打了我。”   易平抬起頭來,右眼眼圈上有被拳擊的痕跡。他無法再忍受這種恥辱——1999年,也是因為他去討賭債時,別人將其右手幾乎砍斷。送到醫院搶救時,易平已休克,最終留下了右手的一道長疤。   狂躁的易平找到了3個老鄉,要給桂桂一個教訓。3個行凶者都來自湖南邵陽,廖素寶(音)——人稱“寶寶”,曾廣平(音)——綽號“老細”,還有一個外號叫“老小”的人。他們都是20歲出頭的小夥子,身高均在168cm—173cm間。寶寶最明顯的特征是臉上有道疤。他們長期混跡於石東,也以賭博為生。   “但我告訴他們不要買匕首,”易平強調,“當三把菜刀拿回來時,我挨個檢查了,認為那些家夥砍不死人。”   11月12日,易平在事發現場徘徊了一個下午。他自稱給了欠債者最後的還錢機會,但桂桂沒抓住。這幾個小時,桂桂一直在打麻將。   環境與命運   提起灰色的生活時,易平言辭閃爍,目光暗淡。賭博的最終結果是輸錢,他因此欠下了數萬元債務。   當易平的三弟易偉2003年畢業來到廣州時,他堅決讓弟弟和他住在一起,因為怕易偉步其後塵。   這16年的打工生涯,對易平來說恍如一夢,1989年,16歲的易平隻身到廣州,他落腳於城中村石東,這裏居民半數以上是湖南人,其中又以邵陽洞口、龍回縣居多。   都市的繁華誘惑著這個山村的青年,為了實現過上好日子的夢想,易平最初夢想過打工致富,他清晨離屋找工,夜荷月色而歸。但他的初中肄業文憑,怎麽謀得到固定工作?   易平隨後嚐試過開“摩的”、幹裝修小工,在40度高溫下一次扛兩包水泥上8樓——這樣一趟可掙5元。   為了省錢,他會在饑餓時喝涼水,走起路來肚子裏“咣咣”地響動。   在最困難無助的時候,易平開始了賭錢。   “隻有通過‘捷徑’才能迅速發家。”在當時易平的心裏,不偷、不搶,不犯罪,我難道不能撞撞賭運?   頗讓人感觸的是,沉迷於賭博而渴望暴富的易平,其實也是一個迷戀於書報的人,在他租住的房間裏,四處擺放著收集的書報雜誌,一位打工仔甚至認為他“頗有文化氣息”。   “我喜歡看鳳凰衛視,尤其喜歡看《時事開講》。”易平告訴本報記者。   每期的《南方周末》也是他的必讀之物,易平在讀書看報之後,喜歡找人縱論國家局勢、天下變遷,然而他找不到對談的人,在這裏,沒人和他談論這些,他屢屢感興趣的“弱勢群體”話題,甚至被同伴們譏為無聊。   易平甚至認為自己有點雙重人格,他一會兒渴望指點江山縱論國是,一會卻又是一個輸紅眼卷袖鬥毆的賭徒,“我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他沒法回答自己。   努力與挫敗   “哥哥也曾努力擺脫這個環境。”易偉說,“他有個很好的朋友,兩人脾氣相像,也一度以賭博為生。因口碑不好,連老婆都娶不到。”   這位朋友後來在親戚的幫助下,買車搞運輸。自從走入正途後,就像變了個樣,後來有老鄉拉他打牌,還故意激將:“你怎麽這麽膽小啊!”他不理。   為了遠離這個環境,此人後來遠赴雲南發展,現在已成為上百萬資產的小老板。   這件事刺痛了易平。1999年,他向家人借錢買了一輛小麵包車,誓言開始新生活。   最初生意很好,一天能賺300元。有了本錢,易家還在石東開了個小店。但在2001年,易平一個朋友賭博輸了錢,他將車借給此人抵債——在老鄉圈子裏,易偉以“講義氣”出名。那人答應每個月給易平2000元錢生活費,但幾個月後,那人失蹤了。   2002年,家人再次湊錢買了輛二手富康,但後來,無法戒賭的易平,將車押在了賭桌上,再次輸得精光。   兩年後,易偉第三次買車跑出租。但他還沒來得及享受新生活,就與一輛桑塔納轎車發生了摩擦。車裏跳下6人劈頭就打,揚長而去。兩天後,易平接到通知說,他的車證件有問題。此事最後以他送禮道歉了結。   此後他開始瘋狂賭博,理由是排遣極度鬱悶的心情,到今年4月,車又被輸掉了。   易平的弟弟易偉回憶,“一個月前他生日,還和我提起過搬出石東,開個燒烤店。”   這個夢想最終在殺人案後破滅了。   “哥哥沒辦法擺脫這種命運,所以對那些能跳出去的人特別關心。”易偉說。一個同鄉考上大學,問自己的哥哥借錢交費未果,被易平知道了。“讀書是好事。”他把自己身上的錢全給了他。而在廣州收容所門前,易平還救過一名走投無路的山西窮教員。   兩個破碎的家庭   “我的性格大多是爸爸的遺傳。”易平說。當提起父母和家鄉時,眼淚再次流出來。   64歲的父親易萬華坐在門前抽著紙煙,58歲的母親去山上砍柴,93歲的奶奶哮喘病又犯了——“咳、咳、咳……”   11月18日——事發後第6天,本報記者來到了易平的老家——湖南洞口縣的一個小山村。   當踏進這個農家時,你就會明白,它所養育的孩子為什麽對600元如此看重:一幢17年前蓋的土坯房、兩張雙人木床、一張破舊的桌子和三把椅子、一隻小灰狗、一隻蘆花雞,是其全部財產。   正是因為貧窮,易平在初二失學。打柴回來的母親說,“他是聰明的孩子,小學升初中全鄉考了狀元。隻是上課時有些調皮——因為他說老師講得太簡單了。”   當時父親在工廠上班,月薪隻有46.5元。母親務農。他們要養活三個兒子,還有易平的奶奶。而在今天,他們的全部生活來源是易萬華每月200多元退休金。   在這個山村裏,大多數家庭都屬於此類情況。貧瘠的土地種不出水稻、番薯之外的經濟作物,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坐火車14小時到達廣州成為他們的首選。   按照易平的要求,記者並沒有把他涉案的消息透露給這個農家。但敏感的母親已從其他打工者那裏了解到部分情況——“聽說我的孩子討債時出了事兒?”她一遍遍問著,撫摸著牆壁——那是易平16歲時親手砌的,為了給家裏省下買磚的錢。   被害者的家庭同樣難以承受這個打擊。桂桂的母親已去世,父親年過60歲仍在務農,與易平一樣,桂桂兄弟三人都在廣州謀生,老大搞裝修,老二做保安,桂桂是老三。   “得知小兒子的死訊,爸爸死活要到廣州看他最後一眼,但被勸回去了,”老二說,“我們怕他不能接受這個慘狀。”   據桂桂的二哥介紹:弟弟也厭倦了這種浪蕩的生活,他已經考完駕照,準備開車賺錢。易平的夢想同樣破滅了——他打算回鄉競選村委會主任,用在大都市的見識改變落後的村莊,這個願望已經得到了村委會現任主任的認可。   自首   時間在一點點過去,暮色漸籠。易平用手抹了把眼淚,準備去自首。在與《南方周末》聯係前,他已給管轄事發地的員村派出所撥過電話,表達了投案的想法。   他歎息說,“不要讓別人走我的路,也希望社會能關注這樣一個群體。”   出租車駛向員村。坐在記者身邊的易平開始激動起來,哭個不停。但他拒絕了記者的手機,“我不想給家裏人打電話,我沒臉見他們。”   大約25分鍾後,車子停在員村派出所附近。易平的出租屋離派出所很近,離殺人現場不遠。“這裏是天堂,也是地獄。”他哭著說。   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已經等待在那裏。而在進入派出所的一刹那,他突然抱住記者,“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兒子,他很可愛!”……   當晚8點,記者在北京路附近的一家麥當勞裏,見到了易平的妻子楊嬌,以及他的二弟和三弟。記者把易平留下的條子遞給楊嬌——“奇奇(易平的兒子),爸爸永遠愛你們!”   楊嬌生於1980年代,皮膚白淨,戴著一條鉑金項鏈。她說這是今年過生日時易平送的,盡管當時“很沒有錢,連房租都交不起了”。   1999年,楊嬌來廣州打工,因為易平和她的姨媽都住在石東村而相識。楊嬌最初並不喜歡易平,覺得他“長的不好”。但有一次,楊嬌丟錢後得到易平的幫助——身無分文的他借了300元錢拿給她,這一舉動瞬間打動了女孩的心。   兩人此後漸漸確立了戀愛關係,不過因為易平比楊嬌大8歲,也因他皮膚黑,婚事一直受阻於女方父母。直到2004年12月份,孩子已經4歲時,女方家才允許他們去領結婚證。   “孩子至今沒戶口,”楊嬌說,“易平本打算年底用15000元給他上個戶口的,他因此四處找錢。”   這起案件也因此讓辦案警察也頗感唏噓,就在易平自首的當天下午,刑警隊在對本報記者筆錄時也分析,“從易平的案情來看,他有可能會獲得從輕處理。”   “勸導嫌犯自首是有益社會的事情,這要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勇氣。如果他逃走,重複犯罪幾率很大,破案的成本也很大。”11月14日,廣州市公安局天河分局局長吳煜昇一行特意來到《南方周末》編輯部致謝,他說,“作為媒體或者公民,都有義務維護正義和法律。”   (易平及家屬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