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勇救85人 27年等待隻是為了一封感謝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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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鳳河這兩年陷入低迷沮喪之中,隻有拿出斧子講起救人的往事,才會神采飛揚  本報記者 關軍/攝

目前老木匠除了生活在昏暗的小平房裏,隻能在自家院子艱難地走幾步,幾乎與外界沒有來往 本報記者 關軍/攝
躺在土炕上看電視新聞節目,成為宋鳳河現在主要的生活內容 本報記者 關軍/攝
20多歲時的宋鳳河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27年前,宋木匠說自己在火中救了85人。

  這事沒人信啊,他被當成了“想入團的騙子”。

  老了老了,宋木匠想證明自己不是騙子。

  1992年5月,春天的活力剛剛回到吉林農村沉睡已久的田壟間,73歲的宋閣文卻已經氣息微弱。他把二兒子宋鳳河叫到身邊,吃力地回顧著自己的一生,它簡單、質樸而不乏光澤。鋪墊之後,老人開始訴說遺憾:“這些年我心裏一直在劃圈兒(意為琢磨不定),你救了85條人命的事到底有沒有呢?你說客運公司會來信或是登門感謝,這都等了多少年了呀。”

  宋鳳河想申辯幾句,憋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合適的理由。

  在繼續教誨兒子前,老人劇烈地咳嗽了一陣。他提到宋家祖祖輩輩崇尚行善,而比這個更重要的是人品。“人家那麽大的國有企業還能騙咱們嗎?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撒謊了?”

  感謝信可不是救護車,此後的幾天它仍沒有趕來救急,等不及的老人抱恨而去。此後的13年,宋鳳河的老母親繼續為“沒法合上眼”的丈夫守望那封感謝信,至今還是沒有等到。

  “要謝就謝這把英雄的斧子吧”

  “那樣的場景下,我已感覺不到傷痛。”他用東北人特有的豪爽語氣說,“要謝就謝這把英雄的斧子吧!”

  宋家生活在吉林省吉林市烏拉街滿族鎮公拉瑪村,這是一座典型得沒法再典型的東北村莊。村裏人夜不閉戶,民風淳樸。當地人說,先有烏拉街才有的吉林省,“它是滿清的龍興之地”。

  1978年冬天,農曆臘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門進了宋閣文家的屋子,老兩口嚇了一跳。從五官和身材看,來人像是二兒子宋鳳河,但上衣和褲子都不對了,頭發、眉毛都已燒焦了,麵龐烏黑,起了好多水泡,而且,二兒子前天才離家去了黑龍江啊。

  這年年初,20歲的宋鳳河與本村姑娘李美香結婚,生活幸福了,辦婚禮卻欠下一些饑荒。臘月是農閑時節,迫於經濟壓力,宋鳳河背起工具包準備到黑龍江走一趟,“幹上三兩個櫃子,能掙百十來元,可以過個好年”。宋鳳河16歲起就在身為八級木匠的叔叔那裏當學徒,幾年下來已經有了相當不錯的手藝。但是那時候人們都安於吃生產隊的大鍋飯,外出幹“私活兒”不僅要被沒收工具,還為大家所不齒。對村裏人,宋鳳河謊稱自己是去黑龍江串親戚。

  闖進宋家的黑大個確實是宋鳳河。他告訴驚詫的老人,自己遇到了車禍,受了傷,隻能回來了。“爸,以前你總給我講救過幾個人,那都算什麽啊,這次兒子比你出息,救了百十來號人呢。”宋鳳河頗為得意地向父親說起兩天前的經曆———

  那天早晨6點多,宋鳳河從齊齊哈爾乘車前往碾子山林場,由於探親的人特別多,定員50人的大客車塞進了86名乘客。客車在冰雪路麵笨拙地搖晃前行,即使車廂像一盒沙丁魚罐頭,還是可以從中感受到年關的喜慶與期盼。

  宋鳳河出門穿得很是神氣:上身是結婚時做的短呢子大衣,腳上是全牛皮的靴子。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早晨的氣溫起碼有零下三十五六度。”宋鳳河回憶說。車窗上,水汽一層層凝凍成冰,像興安嶺上厚重積雪下的鬆林一樣迷人。

  車開到蘑菇氣鎮附近的時候,駕駛室突然起火。電動門失靈,車窗拉不動,司機孫玉海和副駕駛位置上的售票員已經跳車,乘客們經曆了片刻的驚愕,本能地擁向後端,事實上車廂裏已根本沒有剩餘空間。因踩踏、擠壓和驚懼而起的哭喊聲,聽起來尖厲而絕望。

  宋鳳河從小練功,有一身不錯的武藝。這個身高1.76米的壯小夥攀住車頂的鐵架,越過混亂的人群頭頂騰身而起,奮力踹向一扇車窗,“牛皮靴上當時能有幾百斤的力氣吧”,但僅僅是把冰窗花踢得四散飛揚,接著又是幾腳,玻璃依舊完好!

  這時,客車底部也竄起火苗,腳下開始發燙。宋鳳河有些懵了,窗戶這麽結實,大家不是完了嗎!

  他突然想到,自己有斧子啊。他拎出背包裏的扁斧,掄向車窗……鋼化玻璃被打破了,像一片細碎的白沙瞬間崩塌。

  車廂被鑿開了一個“冰窟窿”,乘客們如求生的魚一樣蜂擁並堵塞在窗口,宋鳳河意識到,這樣誰也難以逃生。他撥開躁動的人群,掄著斧子,很快地,一個又一個“冰窟窿”打開,乘客們得以紛紛跳出去。

  火已經蔓延到坐席上,冰火之間的玻璃窗脹得哢哢響。在幫助幾個行動不便的人逃生後,宋鳳河跳了出來,他以為自己是最後一個離開者。這時劫後餘生的乘客們站在十多米外,看著客車怎麽被濃煙烈火一點點吞噬,畢竟這樣的場景平時很難遇到。

  這時宋鳳河聽到,車廂裏隱約有呼救聲和哭聲。一位婦女似乎突然想起什麽,瘋了一般撲向客車,宋鳳河一把拉住她喊道:“你上不去!”自己則返身衝了回去。遠處,司機在急切地喊著“回來,車會爆炸的”。

  宋鳳河跳起來扒住車窗框,就覺得雙手“嘶啦”一下冒了煙,原來車體已被燒得像電烙鐵。他脫下呢子大衣墊在窗框上,身子一躍,爬上了燃燒得更猛烈的客車。鑽進車窗的時候,棉帽子被刮掉了,火苗呼啦一下就燒著了宋鳳河的頭發和眉毛。

  空氣中彌漫著輪胎被燒焦的氣味,濃煙讓宋鳳河幾乎睜不開眼。他貓著腰,在灼人的車廂裏摸索,先是發現一個60多歲的老頭,因為被擠踏,趴在座位下爬不起來了,宋鳳河把他舉出窗外;隨後宋鳳河又循著哭聲摸到一個兩三歲的男孩,不可能把這麽小的孩子也扔出去啊,情急之下,他做出一個類似跳高運動員的“背躍式”,抱著孩子“彈”出車窗。落地的時候,他的腰正好砸在堅硬的車轍上,一時疼得動彈不得。

  乘客們把孩子及受傷的宋鳳河抬離險境不到一分鍾,客車轟然爆炸。騰起的火光在慘白的太陽下顯得沒那麽刺眼,但氣浪把客車頂棚衝起十多米高,還是讓人們驚駭於爆炸的威力。頂棚迎著濃重的煙霧下落,宋鳳河說,“就像一個大號降落傘”。那輛淺黃色的大雙節客車,已成為搭在道路中央的一堆烏黑的鐵架子。

  如果不是剛剛受了驚嚇和灼傷,這一切多像在演電影啊。

  宋鳳河回憶說,被救孩子的母親第一個跪下來,不住地磕頭感謝大恩人,一個老太太也跪在地上,其他乘客也把宋鳳河團團圍住,紛紛表達著感激之情。“那樣的場景下,我已感覺不到傷痛。”他用東北人特有的豪爽語氣說,“要謝就謝這把英雄的斧子吧!”

  “這就是那個想入團的騙子”

  有時人們與宋鳳河在村裏迎麵而過都不打招呼,甚至走出不遠就以顯然能讓宋鳳河聽到的聲音耳語:“看啊,這就是那個想入團的騙子。”

  救援人員在下午3點多趕到,把乘客們接到了齊齊哈爾公路客運公司。第二天,事故調查小組幾位領導模樣的人得知宋鳳河救了全車人,拉著他單獨吃了兩頓飯表達謝意,“要是沒有你,我們的損失無法想象”。

  領導了解了宋鳳河的傷情,問他有什麽要求。宋鳳河憨厚地笑笑:“我這傷也沒什麽大事,不用治療,也沒啥要求。”因為呢子大衣和褲子都燒壞了,領導說要送他一件翻毛的羊皮大衣和製服褲子,宋鳳河沒有拒絕。

  宋鳳河突然想起,自己小學五年級輟學不久就外出學徒,“考察期不夠”,一直沒有入團,而村上差不多三成的同齡人都已是共青團員,這讓自己分外焦急。他不好意思地對領導提出,自己非常渴望成為團員,“能不能給我家鄉的團支部寫一封感謝信?”

  一位穿藍色中山裝的領導掏出小本子,記下了宋鳳河的地址,說:“小同誌,你放心,等事故處理完,我們不僅要寫信,還要登門去表示感謝哩。估摸也就三兩天的事。”

  身上多處創傷和燒傷,如此“狼狽”,沒法去做木匠活了,宋鳳河隻好回家。

  老父親聽了兒子的講述,先是心疼,繼而是欣喜,“不愧是宋家的兒子,受點傷也值得啊”。主要在鬆花江上謀生的宋閣文曾多次救人,其中尤以57年前從冰窟窿裏救出一位30多歲的孕婦最為人稱道。當時救完人的宋閣文凍得休克過去,隨江水漂出幾百米,村民說,把他打撈上岸時“身體都硬了”。

  家裏又出了英雄,大家都很激動,那天晚上,母親炒了豆腐幹和白菜,給父子倆溫了白酒,享受過年才會有的待遇。宋鳳河也有些眉飛色舞:“等著吧,過幾天他們就要來信來人表示感謝了。”

  那時候,青年人都渴望做出什麽先進事跡,以便光榮地入團、入黨。比宋鳳河大兩歲的團員解成秋較早知道了火中救人的“英雄事跡”,他拍著胸脯說:“我做你介紹人吧,入團肯定沒問題啦。”

  當團員,意味著可以參加各種演出,還可以開“小會”,沒有什麽比這更讓宋鳳河興奮了,嚴寒的臘月天,他在村裏走動,經常不戴帽子——這樣鄉親們會很容易地發現自己的狼狽,於是就可以再講一遍“英雄事跡”。而村民們也爭相傳播著英雄宋鳳河的義舉,語氣裏帶著崇敬或羨慕。

  連續幾個晚上,宋鳳河都因亢奮而失眠。他想象著村口出現騷動,有人敲鑼打鼓地來表達感謝,再後來是自己光榮地入了團,入了黨。

  偶爾困得睡過去了,他會突然坐起來,猛推身邊的妻子:“著火了!快跑!”

  公拉瑪村由一條泥濘的土路與外界連接。每當郵遞員騎著破舊的28自行車出現在村口,宋鳳河就緊張起來,心想他會不會奔自己家而來,但是又不好意思上前詢問。他死盯著自行車後架上鼓鼓囊囊的綠郵包,那架勢就像隨時要衝上去實施搶劫。

  三兩天過去了,又一個三兩天過去了,失望之後還是失望。春節馬上就到了,宋鳳河急了,村民們也開始私下議論:那事兒到底有影沒影啊?

  春節後的一天,村裏的團小組負責人找到宋鳳河,二十多歲的人說起話來顯得語重心長:“小宋,你想入團的心情我理解,那就正兒八經幹活唄,你看現在這樣多不好……”

  宋鳳河羞愧難當,他隻能提供毫無依據的猜測:一定是客運站要親自登門,但最近時間安排不開。

  有幾次,宋鳳河想給齊齊哈爾客運站寫信,詢問感謝信發出沒有,但他卻覺得難為情,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一寫信就好像自己找人家提要求似的”。而且他早就忘了那位穿中山裝的領導的名字,這讓他頗為後悔。

  烏拉街是一個滿、漢、回、朝鮮(專題圖庫)、達翰爾、傣族聚居的地方,這裏的居民曆來崇尚真正的英雄,自然地,也分外鄙夷猥瑣與欺詐。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欺騙,有時人們與宋鳳河在村裏迎麵而過都不打招呼,甚至走出不遠就以顯然能讓宋鳳河聽到的聲音耳語:“看啊,這就是那個想入團的騙子。”

  又一個春節到來的時候,家裏的氣氛不再是期盼與喜悅,每個人都麵色凝重。因為宋鳳河這個“騙子”,全家人都在村裏抬不起頭來。很少為此說話的母親也警告兒子:“以後到外麵千萬別再提那丟人現眼的事。”

  宋鳳河感到自己壓抑得快要爆炸了,他找不到證明自己的方式。過年之後,他開始頻繁地外出做木匠活。偶爾回到村裏的時候,還是會聽到風言風語,“那個愛撒謊的宋鳳河回來了”。個別相熟的朋友開著意味吊詭的玩笑:“這次出去有什麽英雄壯舉啊?”

  “救了那麽多人,誰來救我”

  “當初是我一次又一次救人,不求回報,現在英雄落難了,想找一個能幫我的部門都找不到。”

  憑著一身好手藝,宋鳳河很快就小有積蓄。尤其是1984年以後,外出務工不再被看作是丟人的事情,他成了遠近聞名的能工巧匠,雖然背著“騙子”之名,日子過得倒還滋潤。

  到了1997年,救人的事過去19年了,父親去世也已5年。

  宋鳳河兼做運輸。一天夜裏10點多,他開著自己的農用三輪回家,被一輛大貨車刮翻,掉進了鄉路邊的深溝裏,肇事司機卻揚長而去。後來有朋友開玩笑說:“老宋你當時應該衝那個司機大聲喊,‘我以前在車禍中救過85個人呢’。”

  那次車禍造成右臂骨折。宋鳳河在吉林市中心醫院接受了兩次不成功的手術,斷臂沒有接好,手術費卻搭上了3萬多。家裏積蓄無多,為了兒子讀中專,宋鳳河不敢繼續治療了。“雖然幹不了什麽活了,先這麽挺著吧”,他想。曾經動過追究醫院責任的念頭,但終究還是鼓不起勇氣。

  兩年前,命運繼續著對宋鳳河的折磨和戲弄。他突然感到後腰疼痛難當,醫生告訴他,他患了股骨頭壞死,坐骨神經處的骨膜也壞掉了,“應該是以前的傷,現在找上你了”。病情迅速加重,以致他隻能勉強靠雙拐在自家院子活動,走路時,身體彎曲呈大約150度,左臂支撐上身,雙腳帶動下身,腰部則軟得像一個空口袋。但宋鳳河還是努力把頭昂起來,以便顯得不那麽窩囊。

  宋鳳河辦了殘疾證,民政部發放的0317277號證件上顯示,他是二級肢殘。可惜這樣的證明並不能幫助宋鳳河從鎮上申請到救濟。他隻能自嘲說,這下子,不僅做不成宋木匠了,簡直連直立行走都成了奢望。某些時候病痛加劇,這個47歲的木匠會有來日無多的不祥預感,“可是拿什麽去見父親呢,我帶不去好消息,隻有這副殘肢斷骨。”

  到了2004年,宋鳳河的母親身體狀況大不如前,83歲的老人臉消瘦得如同木刻,腰彎得更加厲害。這天淩晨四點。有人在外麵叫賣豆腐,宋鳳河的媳婦衝著窗外喊,××,給我家送一塊一斤的。××從院門進來,悶聲說“放灶台上了啊”,然後就出去了。一家三口坐起來一起抽了一會兒煙,妻子出去幫沒有勞力的家庭種地了,宋鳳河與母親開起玩笑:“媽,你都快佝僂成句號了。”媽媽苦澀一笑,回敬說:“我都不願意寒磣你,整天躺在床上歎氣,這就是當年所謂的英雄啊?”

  看著風燭殘年的母親還要顫巍巍地照顧自己,宋鳳河暗自神傷。病倒之後他的心事更重了,也更難獲得內心平衡了,他總會想起父親臨終前那猜疑、遺憾的眼神,難道將來要看著老母親也以同樣的方式離去嗎?父親最後的道白至今敲打著宋鳳河的心:“我以前並不懷疑你,但我更信任組織,這麽大的事兒他們不會忘了。”

  宋鳳河想,得找有關部門要個說法,但他甚至連哪一家是“有關部門”都難以搞清。

  27年過去了,鎮上的郵遞員換了幾撥,破舊的28自行車也換成了摩托車,還是沒有人送來感謝信。真有那回事嗎?妻子偶爾這麽問的時候,連宋鳳河自己都幾乎要懷疑起來。

  心裏長草的時候,宋鳳河會從倉庫裏翻弄出那件羊毛大衣和那把扁斧,坐在炕上擺弄一會兒。等不到感謝信的這些年,羊毛大衣讓宋鳳河倍加珍視,盡管它隻是一件說服力有限的孤證。斧子已多年派不上用場,但無論斧身還是木柄都油光鋥亮,它是這個家庭裏惟一看不到歲月滄桑的東西。主人表達自己複雜心情的方式,是為斧子綁上一條紅綢帶,“我是不是英雄不要緊,不能讓英雄的斧子受委屈。”妻子奚落他說:“你可真行,都過去27年了,還整得煞有介事的,你是怕村裏人忘了你是個騙子?”

  這年秋收過後,解成秋來宋家串門,幾杯酒下去,宋鳳河忍不住又說起自己的委屈。“當初是我一次又一次救人,不求回報,現在英雄落難了,想找一個能幫我的部門都找不到。”

  解成秋口無遮攔:“老弟,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這件事情上你肯定撒謊了。要是真有救人的事,即使現在去找,也能有個結果啊。”

  這話觸動了宋鳳河,他決定不再沉默著等待來信,而是自己寫信,給報社,給客運站,給鎮團支部。要名譽還是要回報,他在二者之間搖擺著,繼而想,為什麽不能都得到呢?

  27年後,宋木匠“新生”

  當天晚上,即將獲得“新生”的宋鳳河連酒都沒喝,他隻是和家人反複看著二三百字的短信,像是從裏麵能挖出金子。

  “哎,本來是講自己的真事,怎麽像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迫的?”老木匠很難為情地寫完材料,分頭寄給當地和省城的幾家報社,可惜其他都沒了下文,隻有長春《新文化報》派來記者了解情況。

  為了方便聯係,宋鳳河重新開通了家裏停了很久的電話,但幾十元的電話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必須以停止一段服藥為代價。

  今年3月初,《新文化報》開始與黑龍江的媒體聯動,以一種不很確定的口氣講述了“英雄救人”的故事,幫助宋鳳河尋找當年車禍的證人。對於宋鳳河而言,新的等待開始了。村裏人和家人都不大支持宋鳳河的做法——再搞不出什麽結果,他還怎麽活呢?

  會有人那麽巧就看到報紙嗎?即使看到,會有人願意出來證明嗎?等待中,宋鳳河簡直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了。

  但這一次命運沒有讓宋鳳河等待太久。3月12日,郵遞員送來一份來自內蒙古紮蘭屯的特快專遞,裏麵隻有一頁短信,卻讓宋鳳河興奮得幾乎丟開拐杖。寫信人叫於柏清,他說以前聽嶽母說起27年前客車失火及獲救的經曆,全家人一直無法找到恩人表達感激。前幾天,於柏清到吉林省敦化串門,偶然翻到《新文化報》,裏麵報道的宋鳳河的故事與自己聽說的完全吻合。第一個證人的出現竟如此偶然,簡直如同小說家的杜撰,宋鳳河想,這真是天意。

  這事要是發生在幾年前,宋鳳河都能把於柏清的來信複印幾十份,貼到村裏每一戶的門口,現在他懶得那麽做了,這與行動不便並無必然聯係。隻有個別鄰居聽說找到了證人,見麵就問:給你啥好處沒?

  當天晚上,即將獲得“新生”的宋鳳河連酒都沒喝,他隻是和家人反複看著二三百字的短信,像是從裏麵能挖出金子。

  沒過幾天,宋鳳河收到於柏清寄來的200元錢,隨後又有人分別寄來“感謝費”,有的800元,有的1000元,大家在感激之餘都在表達著興奮與欣慰:終於找到你啦!

  一位叫宋書才的當年乘客向《新文化報》記者證實,宋鳳河描述的車禍及救人經過並無虛假成分。

  有一位黑龍江婦女打來電話,說自己也親曆了那場車禍。這個人一再表達謝意,但是卻猶猶豫豫,不願意寫證明材料。宋鳳河明白了,或許人家怕自己提什麽要求。

  宋鳳河把感謝者的匯款一一退回,還請報社記者幫他澄清:不會要證人們的任何報答,隻希望還自己一個好名譽。

  不管怎麽說,證人的紛紛出現以及那些穿越27年的感恩之情,讓他激動而溫暖。

   “驕子”或“傻子”?

  “沒問題吧你,47了還入什麽團?”

  “那就不能有個什麽榮譽團員的稱號嗎?”

  “現在要是得到官方的說法,就一切都解決了,而且這個應該不難吧,畢竟證人找到了這麽多。”宋鳳河想,有了官方出麵,或許會得到見義勇為基金會或其他組織的資助,起碼能把自己的殘臂和腰疾治好啊。

  宋鳳河與齊齊哈爾有關客運部門的領導取得聯係,對方的第一句就警惕地問:“你有什麽目的?”宋鳳河隻得一再解釋,自己不想提任何要求,隻希望對方能證明當年救人確有其事。

  齊齊哈爾中通客運公司(其前身為市客運站)給宋鳳河的解釋是,公司好多年前就改製了,過去的職工也基本找不到了,司機孫玉海年初去世了,倒是隱約聽說很久以前客車起火的事,但現在找不到材料了,“我們需要抽時間調查、研究一下”。

  到了4月份,得知宋鳳河的遭遇,碾子山客運站的隋書記給宋鳳河打來電話,說是幾天之內就會到吉林看望宋鳳河,“當然,是以個人名義”,他特意強調。

  宋鳳河想,個人名義就個人名義吧,全家人又開始了等待。

  眼看著5月過去十多天了,客運站的人還沒有來,宋鳳河安慰母親和妻子說,黃金周客運部門忙,過幾天就會來。“說這話時,我自己都心裏打鼓,27年了,我不敢看到家人再受到傷害。”宋鳳河憂慮地說。

  找到證人,除了擺脫家人的懷疑目光,看上去並沒有為宋鳳河改變什麽。

  前些天,當地報紙對宋鳳河的故事進行著連續報道,但烏拉街鎮的政府部門還沒有動靜。而吉林市見義勇為辦公室的負責人表示,宋鳳河的情況特殊,年代久遠,是否符合基金會的獎勵條件,他們還要研究研究。

  “如果當初客運站證明我的事跡,哪怕隻是一封信,和今天就是天壤之別啊。我還能躺在這兒嗎?”臥床之後,宋鳳河有時會發出這樣的慨歎。朋友解成秋也說,在那個極度推崇雷鋒精神的社會,挽救85人的生命肯定會被當作時代驕子。

  當時代驕子倒不奢望了,隻不過入團乃至入黨依舊是宋鳳河惦記的事,就如同惦記那封看不到的感謝信。去年年底,他還曾給吉林團市委打去電話,詢問自己有沒有入團的可能。對方問:“你多大了?”

  “我47歲。”

  “沒問題吧你,47了還入什麽團?”“那就不能有個什麽榮譽團員的稱號嗎?”

  眼睜睜地,宋鳳河看著2005年的五四青年節從日曆上翻過,他勸自己,實在不行就直接申請入黨吧。但是,有什麽貢獻也不能再做,躺在床上唉聲歎氣的共產黨員嗎?每每一想到這個,他就變得沮喪起來。

  更讓他不安的事情發生了。去廣東打工、八年沒有回家的二兒子打來電話,詢問政府對救人義舉有什麽說法。聽到宋鳳河吞吞吐吐,兒子急了:“爸,我不能不告訴你,這件事上,我覺得你像傻子一樣。祖輩什麽樣我不管,反正我不會像你那樣去見義勇為了。”

  如同兩年前突然失去對腰部的控製一樣,放下電話,宋鳳河感到有什麽東西“哢嚓”一下斷裂了。世事無常啊,宋鳳河想,原以為很硬朗的東西,不是說斷就斷了嗎?

  宋鳳河自述———我就是這麽個品種

  ■“我過幾天準備寫一份入黨申請,躺在床上也得追求進步啊。要是再能成為榮譽團員什麽的,那就更好了。”

  做木匠活兒那些年,我差不多把遼吉黑都走遍了。見的世麵多是正常的,但我還是納悶,咋那麽多驚險的事、倒黴的事都讓我碰上了?

  比起火中救人,更讓我自豪的是1997年幹的那件事。那年春天,我去敦化黑石鄉砬子後村推廣蔬菜品種,那裏的支書和村主任分別帶著百十來號農民,拎著刀斧棍棒要決鬥,當地派出所都管不了。糾紛起因是55萬村民基金的去向。我去之前他們已經打了一次,重傷20多人,這次雙方都發了狠。

  我這個陌生人突然站出來,拍著腦袋說:“你們聽我說幾句,要是有偏袒或你們不願意聽,先把我腦殼給開了。”雙方被鎮住了,心想哪來這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接著我從法理到情理講了很多,終於使他們同意和解。村民們非常高興,殺豬,跳舞,慶賀幾百人的村子幸免於難。

  1979年,我和解成秋結伴出去找活兒,也是在敦化,夜裏救了一個遭劫的婦女,並因此和當地以“卷毛獸”為首的流氓組織“結了仇”,我憑著一身功夫,最後把他們十幾個人都打服了。

  這樣的危險事,我做了不少,過後也沒覺得怎麽樣。現在你到東北一些地方,提起“吉林宋二哥”他們肯定還都知道。

  說起來,(救85人)那件事對我打擊很大,不僅受委屈,還耽誤了入團、入黨。我後來又做了那麽多好事,本來都準備讓它們爛到肚子裏了,做那些本來就不是為了宣揚,而且我向誰宣揚啊?誰會信我啊?

  我崇尚英雄,但做這些肯定不是為了當英雄。我隻是想不通,為什麽好的回報沒有,反而背了很多“黑鍋”?

  有一次,我在長途客車上製服了幾個持刀搶劫的人,把他們扭送到派出所,民警說你一個人怎麽可能打得過這麽多人,最後反而把我關了3天拘留。

  也不能說一次好報也沒有。1981年春節,我們家收到山東省夏津縣西裏莊村的柳雲芝寄來的包裹,裏麵有2斤花生米、2斤魚幹、2匹布料,還夾了42塊錢。那是我冬天去牡丹江幹活,在車站遇到一個沒錢回家的山東婦女,還帶著孩子。我身上隻有50多塊,拿出42塊給她買了車票,然後把我家地址留下,“大姐你要是沒忘了我,就按這個地址還我錢”。

  從我做的事你也看得出,其實我沒有太高的覺悟,更不用說和雷鋒比了。那年頭樹立了那麽多英雄,我最佩服的是雷鋒,人家是紮紮實實做好事啊。

  3月26日早晨,我看到新聞頻道播了一個測試節目:一個人裝病躺在街邊,看看100個經過的人有幾個會過問。最後隻有七八個人表示關切,而且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人,我覺得這事挺殘酷的,造成這個結果的,不僅僅是社會良心的問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普遍存在的不信任。

  以前我不願意找國家要什麽,現在想法有點變化。往大了說,社會上見義勇為的精神在淡化,我希望人們了解我的故事,知道還有人因此感到滿足;往小了說,我也需要得到國家幫助,渡過難關。我覺得見義勇為基金設立得特別好,要讓人們知道做好事是有好報的。

  我過幾天準備寫一份入黨申請,躺在床上也得追求進步啊。要是再能成為榮譽團員什麽的,那就更好了。

  別看我現在這樣了,隻要有可能幫助人,我還是二話不說。沒辦法,我就是這麽個品種,要是見到有人落難不伸手,就覺得心裏不敞亮。 (□本報駐京記者 關軍/采訪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