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性工作者中培養防艾骨幹:讓小姐告訴小姐
南方周末
2004-07-16 09:59:18
楊姍姍 劉鑒強/攝 ●關鍵詞
中英項目——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項目,英國政府出資,與我國合作,旨在提高我國對艾滋病的有效應對能力,遏製日益增長的艾滋病傳播速度。
小姐同伴教育——培養性工作者中的骨幹人員,由她們對同伴進行預防艾滋病的教育。“小姐同伴教育”是中英項目的一個重要部分。
當性傳播成為艾滋病蔓延的主要途徑時,對性工作者這一傳播鏈條關節點的幹預,就成為不得不麵對的任務。
一項名為“小姐同伴教育”的防艾探索正在雲南和四川兩地推行。記錄人物故事的同時,我們尤其關注其間的政府角色。
政府究竟應如何行事?從打擊“賣淫嫖娼”,到直麵性工作者——這的確是一個挑戰。 楊姍姍:小姐領班的雙重生活
7月1日下午2時,28歲的楊姍姍身著豔麗的傣族長裙,嫋嫋娜娜走在雲南保山的街道上。她沒有為裙子配上漂亮的傣族式小包,而是肩挎一個大大的黑色布包。
“你知道我為什麽用這麽個大包嗎?”她說,“我可以用它裝很多安全套。”
在雲南防治艾滋病領域,楊姍姍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項目(以下簡稱中英項目)的一些官員和工作者,會時常提到她的名字。在昆明,一位性工作者也對記者提到:“保山有個楊姍姍……”
楊姍姍是“小姐同伴教育”的一名工作人員。她的狀況有點特殊,即使在全國也很難找到類似的第二個人。她做過舞廳小姐,現在是小姐領班。夜裏與客人喝完酒,小姐妹們散去,她關上大門,大睡一場,第二天下午,就背著大包,裏麵裝著安全套,走街串戶,去找那些站街的性工作者,宣傳防治艾滋病的知識。
楊姍姍順著保岫東路悠然走過。保山是雲南西部的一個城市,別稱“蘭城”,以種植名貴蘭花得名,但經濟並不發達,街道上閑人很多,男男女女在路邊站著,坐著,蹲著。
楊姍姍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眼睛卻已掃過了路邊的所有女子。“這個是站街小姐。”她輕輕對記者說。那是一個30多歲,身穿白色套裙,坐在路邊花壇上的女士。“那個也是。”她眼睛望著遠處。那是一位年紀更大的女士,站在路邊的樹蔭裏,無所事事。“她們在等客人。”楊姍姍說,“我都認識她們,但是因為你在我身邊,她們不會與我打招呼。平時我一個人,她們老遠就衝我笑。”
走到保岫東路208號,一個沿街的鋪麵,上寫醒目的大字:“中英項目歐洲前景集團健康亭”。楊姍姍彎腰開鎖,將卷簾門“嘩啦”打開,笑道:“到了。這就是我的地盤!”
這個被稱為“健康亭”的地方,是中英項目的一處據點,針對那些流動性強的“站街”性工作者,提供衛生谘詢服務。楊姍姍被聘為這裏的負責人。
屋子的牆壁上貼滿了防治艾滋病的宣傳畫,門右邊擺著一張麻將桌,左邊是一個玻璃櫥櫃,裏麵擺著一些健康宣傳小冊子,成盒的安全套,還有一個塑料男性生殖器,這是楊姍姍向性工作者傳授健康知識的道具。
有時候,她會呆在這裏,和那些“姐妹們”看電視,聊天,打麻將,談論防病知識,期待這裏成為性工作者們喜歡的俱樂部。
楊姍姍坐在藤椅裏,眼睛看著外麵的車來車往,一邊等她的姐妹們,一邊講她的故事。 “保護我舞廳的小妹們”
我從來沒想到會做這個工作。本來,我白天賣手機,晚上在舞廳當領班,很忙。
兩年前,中英項目辦的宋鵬飛醫生找到我,希望我做“同伴教育”
的工作人員,在小姐中培養一些骨幹,再讓這些骨幹在小姐中宣傳防治艾滋病的知識。我去聽了兩次課,覺得做這個事情挺好。這個工作如果沒人做的話,艾滋病不就蔓延得特別快嗎?能保護自己舞廳的小妹們,並且一傳十,十傳百,像網一樣,把知識傳播開,不是很好嗎?
我給父親打電話說這個事———家裏都知道我在舞廳工作,我從不向他們隱瞞。父親很支持我,我就把白天賣手機的工作辭了,聽老師講課,晚上回去給小妹們講。
我采取的方式是與姐妹們逛街,打麻將,到我家裏做飯吃。這些場合都可以聊。我會問:“昨天客人怎麽樣?有沒有用安全套?”
你要講艾滋病,就要把生活帶進去,一見麵就講艾滋病,誰會跟你玩?我給她們講知識,就是在一起玩的時候。她們打牌,我給她們做“菲傭”,倒水,捏背,講故事。
我們很多姐妹喜歡看《知音》,我也喜歡,我雖然文化不高,但還看得懂。最近有一期講一個艾滋病人的故事,他有一次在發廊裏發生了高危性行為,得了艾滋病,並傳染給了妻子。我就和姐妹們聊這個故事。
她們要賺錢,肯定是要出台的(與客人發生性關係)。我會提醒她們,客人怎麽樣?是熟客嗎?一定要用安全套。
有些客人對家庭負責任,會提出用套的。而有些素質低的、對家庭不負責的,根本不用。
我和我舞廳的小妹們感情特別好,有一次我去昆明接受培訓,才幾天,回到保山,小妹們就抱著我哭。她們特別信任我,也特別尊重我的意見。做小姐的,賺錢不容易,我不扣她們的台費。小姐的領班,一般是要扣小姐的坐台費和出台費的,比如小姐出台賺100,領班會扣10元20元。我的工資每月800元,所以姐妹們說,我是保山最窮的領班。
現在她們出台,會先跟我要安全套。有時我也會做客人的工作。晚上來了客人喝酒,問我:“白天請你出去喝酒,你怎麽老不去?”我說我白天在做預防艾滋病的工作,沒時間。他們問:“保山有艾滋病嗎?”我說:“有啊,多著呢。”他們說:“嚇死我了!”現在,當我舞廳裏的小姐要出台的時候,有時她們自己不跟我要安全套,但會有客人主動跟我要。
“我與站街女姐妹相稱” 做舞廳小姐的很可憐,她們“站街的”就更可憐,要多給她們一點關愛。
我把這裏的性工作者分為三類,第一是舞廳小姐,第二是發廊小姐,第三是站街小姐。前兩者文化素質高一點,工作場所比較穩定,還好溝通,站街的性工作者就太難溝通了。以前的防治工作,往往很難涉及到她們。
今年,中英項目辦想在“站街”的性工作者這方麵作出突破,問我願不願意做這件事。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見到這些站街的性工作者,我總是特別難過。
她們歲數都很大,大多數30歲以上,有的40多歲,價錢很低,最多幾十元。住的地方隻有一小間,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個小櫃子。她們大半是結過婚的,其中又有半數離婚,家庭很困難,特別可憐,聊到傷心的時候,她們不哭,我自己先哭。
站街的性工作者為什麽從事這工作?如果問她們,百分之百是因為家裏沒錢,孩子要上學,老公沒本事,老人要供養。誰不願意在家裏好好過日子?一個住旅店的性工作者告訴我,這幾天老下雨,生意不好,她賺了100塊錢,給自己買了一把雨傘,給女兒買了一箱方便麵,剩下的60塊錢捎回家買化肥農藥。
我第一次去找她們時,她們以為我是瘋子,不理我,有的把我當成推銷安全套的。我對她們說:“我是來和你們做好姐妹的。”她們會問:“你怎麽可能和我們做姐妹?”我說:“怎麽不可以?我也是在舞廳裏做過小姐的。”
我與她們姐妹相稱。我對她們說,你們不必告訴我真名字,隻要隨便說個名字就行了,姓也可以。我不能衝她們“哎,哎”地叫啊,我就稱她們“趙姐”,“李姐”,有個年紀小的,才17歲,我就叫她“小寶貝兒”,“小乖乖”。
有時候我給她們材料,她們會說:“小妹,我不識字啊。”我說沒關係,我也沒文化,我講給你聽。說真的,書本上的語言,我自己都不是很懂。有一次我對項目辦的老師開玩笑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特沒文化,和她們好溝通,才找我?”
跟她們交流,做艾滋病知識的宣傳,不能照書本上的講,要是這樣講的話,她們一是文化程度低,聽不懂,二是會想,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文化程度比我高?怎麽那麽神氣?
去找那些站街的性工作者時,我會把戒指、項鏈全拿掉。站街的性工作者自尊心和自卑感都特別強烈,我不能表現得比她們優越。
我做了一些調查,問她們最需要什麽樣的幫助。你知道她們的回答是什麽嗎?其中一條是能得到免費的安全套。
“送你安全套,隻要你們用!”
我們建立這個健康亭,就是要小姐們來聊天,看電視,打麻將,同時能了解到性病、艾滋病知識。但是,她們太忙了,要拉客人,沒時間來這裏,我隻好到外麵去找她們。
我得說服她們用安全套。我們項目的安全套成本是4毛錢一隻,但她們還是不能接受,一般是買兩毛錢一隻的,“反正不漏就可以了。”所以我申請了一批半賣半送的安全套,兩毛錢一隻,如果她們實在沒有錢,那就送給她們。沒關係,隻要你們用!
有些性工作者會這樣想:客人用不用套我不管,隻要多給錢就行。很多客人也不想用套。
我跟香港的老師學的,要教她們說服客人,說什麽樣的話,用什麽樣的語氣,有時我會用一個小妹的身體做模特,教給那些性工作者一些方法。
我還告訴她們,姐妹們要一起來保護自己。隻要大家都堅持用安全套的話,客人到了別的地方,遇到這樣的情況,不用你們開口,就會主動用安全套。
現在,我已接觸了180個人左右,這樣,整個保山市隆陽區的街邊性工作者,我已接觸了一半。現在已經有人主動向我買安全套了,也有人身體不舒服,就打電話找我,我會打車帶她去看病,還借錢給她。
“我臉皮再厚,也會害羞” 當我去和那些性工作者聊天時,她們以為我這個工作能賺很多錢,我就樂:“你看我像不像二百五?”
做這個工作,我的月收入就是250元。做公益事業肯定沒錢,如果是為了錢,也就不做這個工作了。
為什麽做這件事?做見得了陽光的事,內心沒負擔。自信來自哪裏?我現在做的是好事。
我從小就自己選擇生活方式。15歲當酒吧老板,是德宏州芒市最小的“老板娘”,我坐過台,但沒賣過身,做過導遊,在賭場發過牌,也賭過錢。我有過痛苦的經曆。你看我這手腕上的幾道刀疤,我後來買過很多祛疤的藥,也去不掉。小時候如果別人關心我,我也不至於把自己糟蹋成那個樣子。
那種被歧視的滋味太難受了。別人歧視過我,所以我不歧視別人,我要幫助別人。我從繼父那裏學會了寬容,要寬容地對待別人。我原來不叫楊姍姍,這是繼父給我起的名字。我做防艾的事情,希望給這個名字增添一點光彩。
但是,我很累,那麽多的性工作者,我一個人,怎麽聊得過來啊?有時我就亂想,趕緊找個人,把自己嫁出去,晚上不必到舞廳上班,專門做白天的工作。
現在我在小姐中發展了6個宣傳員。我想,既然是同伴教育,她們在一起,比我更容易溝通。我對她們說,你看,有那麽多的姐妹,我一個人也聊不了那麽多,你們幫我和姐妹們聊。我教育這幾個小妹,如果我的身體吃不消,做不下去的話,她們接著做。如果她們不做,希望一定有人做下去。
小妹們說我的臉皮特厚。為什麽呢?因為我找那些性工作者,很多時候她們不理我。她們會說,我忙啊,打麻將呢。她們有的打麻將,有的睡覺,有的接客,有的不見人影。如果有人理我,我就高興得不得了,晚上多喝兩杯,如果不理我,我回來就生氣,不許別人理我,說“我煩著呢”。
前幾天實在不想做了,因為去跟她們談,好像我是在求她們,對我根本不理解。我臉皮就算再厚,也會害羞的。
我隻希望她們能理解我,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得病,就是對別人好,對社會好。
7月2日下午5時半,楊姍姍與舞廳裏的小姐QQ——她兩年來的鐵杆“跟屁蟲”,一起走進一條小巷,去給宣傳員發放小證章。幾位三四十歲的性工作者坐在臨街房的門口,有的打毛線,有的看雜誌,正在等著客人。看楊姍姍來了,遠遠地就笑著打起招呼。
“我前兩天病了,你們也不來看我。”楊姍姍嗔道。“哎呀,你也不捎個口信,我們去看你啊。”大家嘰嘰呱呱地說,“現在好了嗎?”
“好了!”楊姍姍笑著,拿出證章,並拎出一大串葡萄送給她們,“有空了到我那裏坐坐啊。”
告別姐妹們,楊姍姍微笑著回家。吃完晚飯,她就要回到舞廳去做另一份工作。她說:“白天的工作讓我充實,在做這工作之前,我不知道她們需要我,不知道這個社會需要我。”
保山:要掃黃 也要防艾 正是有了政府的支持,醫生們才能一步步進行防艾探索。保山,一個偏遠的滇西小城,獲得了國際承認的防艾成果。
醫生:沒有政府重視 我們寸步難行
6月30日晚上,記者住進雲南保山市一家賓館,剛放下行李,房間電話就如影隨形:“先生,需要按摩嗎?我們的小姐很漂亮的。”
謝絕,放下電話,發現電話機旁擺著兩盒“雙蝶牌”安全套。上麵的說明很有保山特色:“保山市隆陽區中英項目辦提供”。
今年3月1日,雲南省政府製定的《艾滋病防治辦法》開始施行,要求在提供住宿和營業性娛樂服務的公共場所,擺放安全套或設置安全套發售設施。有專家說,雲南在全國率先作出這一舉措,影響深遠。
在這一辦法施行之前半年,在保山市隆陽區,已經有大批安全套靜悄悄地進入賓館。這一工作,即是由隆陽區中英項目辦推動的。
在這個比較偏遠的滇西城市,安全套成功進入賓館,並不是他們惟一的成就。在性工作者的同伴教育方麵,他們走得更早,步子邁得更大。隆陽區的1100多名性工作者中,中英項目辦已培養了大約90多名骨幹,由她們對性工作者進行日常教育。
但是,這些骨幹大多分布在歌舞廳和發廊中,這些人與老板有比較固定的約束關係,容易找到和溝通,而大量散布街邊和旅社的性工作者,因為隱蔽性、流動性強,大部分人接受不到健康教育,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很低。中英項目辦調查發現,不同工作場所的性工作者,堅持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差別很大,如歌舞廳70%,街頭隻有30%。
“如何做街邊性工作者的工作,對全國來說都是個難題。”保山市隆陽區中英項目辦副主任宋鵬飛醫生說。
他說,他想試驗一下,搞清街邊性工作者的結構、社會網絡、文化程度,以及她們的需求,探索出一種模式來。在中英項目和歐洲前景集團的支持下,隆陽區中英項目辦開辦了一個健康亭,聘請歌舞廳領班楊姍姍,專門針對街邊的性工作者開展工作。這是一項探索性的工作。目前她已聯絡、培訓了約180人,占總人數的一半。
而記者最感興趣的是,為什麽很多地方舉步維艱,而保山這個比較偏遠的地方,卻能將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還能做出創新之舉?
宋鵬飛說:“沒有政府的重視,我們一步也邁不出。要搞艾滋病防治,誰的力量也大不過政府。”
在隆陽區,中英項目辦的領導小組,由多達23個部門的人員組成,涉及到政府辦公室、衛生、公安、司法、工商、文化、計生、旅遊等要害部門。如此一來,進行同伴教育,就不隻是衛生部門一家的“私活兒”,而是政府各部門的共同責任。
其中,警方的參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被抽調到中英項目辦的民警王國清對記者說:“我們這裏的醫生去給那些發廊發通知,要求培訓,她們嘩嘩地關上門,走得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公安去發通知,她們就不得不來。”
隆陽區曾有一個例子。有一個旅社,處於多個短途客運站之間,流動人員較多,旅社大約有130多個床位,約100個床位被性工作者包租。這類性工作者的安全套使用率非常低,是項目辦工作人員的重點幹預對象。由於旅店老板不配合,項目辦的工作人員有一次甚至被保安架了出去。抽調到項目辦的公安人員,找到旅店所在地派出所的片警,片警再對旅店老板做工作,老板態度從此大為轉變。
警方:掃黃防艾 兩手都要硬
由警方參與中英項目,召集舞廳、賓館、發廊的老板,要求其放置安全套,並組織性工作者接受培訓,效果極為明顯。但是,這樣一來,有人懷疑,警方到底是在做什麽?是打擊賣淫嫖娼,還是鼓勵賣淫嫖娼?
被“迷惑”了的甚至包括性工作者。她們來接受培訓,看到民警也在場,但並不抓她們。王國清說,“她們想,公安是不是在摸我們的底,到時候再把我們抓起來?”
項目辦人員告訴接受培訓的性工作者,公安機關隻抓“現行”,也就是抓獲當場賣淫嫖娼者才會處理。以前隻要從身上搜出安全套即可定罪的做法,已經廢止。
“我們隻是為了防病,”王國清說,“我告訴她們,在簽名時可以留假名字,假地址。我們中英項目辦的資料是保密的,絕不會泄密。”
回到局裏,王國清還要麵對很多同事的疑問。“他們問我,你們還給小姐發安全套?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承受著輿論壓力。普遍的聲音是,對賣淫嫖娼者,應該打擊取締。再說,進行健康教育,那是衛生部門的事,警方不應介入。
“可是,要防治艾滋病,目前沒有別的辦法。”王國清強調對性工作者的健康教育和打擊賣淫嫖娼並不矛盾,都是預防和控製疾病,淨化社會環境。“我們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但是教育和掃黃究竟如何平衡?記者和王國清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記者:“兩手都要硬”,會不會變成“一手硬,一手軟”?
王國清:不會!我在這裏,就堅決地進行防病治病,我要是回到公安局,就堅決地打擊。我們公安局的領導全力支持防病治病,但也絕不放鬆掃黃。
記者:那麽,如果培養的同伴教育骨幹被抓進去,你們會不會通過關係放出來?
王國清:事實上,的確也有骨幹被抓進去,但在對她們培訓時就說好了,我們隻負責艾滋病防治教育,如果抓進去了,我們無能為力。
記者:那豈不是太沒人情味了? 王國清:法律是無情的,我們也沒辦法。
盡管中英項目辦強調教育和掃黃這兩者之間沒有矛盾,但在一份報告中,他們表達了自己的困境:人民路有16家發廊,性工作者接近150人。由於掃黃,150人一夜之間全部蒸發,轉入地下,老板消失,和老板建立起的信任關係破裂,以前所做的工作付之東流。
因此,隆陽區項目辦提出:國家和省項目辦能否和公安部門協商,開發出支持項目的相關政策,保證項目的順利實施。
巧合的是,7月1日,記者在保山采訪時,當地警方剛剛對一家旅社進行了掃黃行動,抓獲賣淫嫖娼者數十人。這好像為當地警方“兩手都要硬”作了最鮮明的注解。但有趣的是,中英項目辦的工作,恰恰是在這家旅社受阻。而且,這次打擊,也僅限於這一家旅社。一位項目辦的官員從電話中聽到這次掃黃的消息時,說:“抓得好!”這不得不令記者聯想:這次掃黃,是否與中英項目辦的工作在此受阻有關?
王國清笑道:“有一定聯係。我回局裏去,聽同事們議論,我也參加點意見。這個旅社問題比較突出,(項目辦的)工作又難做,就要堅決打擊。這也就是我們領導所說的‘兩手都要硬’。”
王國清對記者特別強調,“中英項目有它的規則,不允許與公安的掃黃聯係在一起。如果那樣做,就喪失了工作原則。掃黃是由公安局的領導作決策,不會征求我們的意見,我所說的‘有聯係’,隻不過是我參加了議論而已。”
官員:防艾 政府不能失職
對性工作者的健康教育和掃黃之間的矛盾,全國都如此,但總的來說,掃黃硬,教育軟,更嚴重的是,有的地方既不掃黃,也不教育,使艾滋病由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擴散的趨勢加快。在保山市隆陽區,由於既不放棄掃黃,又重視開展教育,使這兩者保持了一定平衡。
記者在采訪時,很多人都提到政府起到的巨大作用。而其中的關鍵人物,則是現政協主席、原副區長陳學範。
“這個項目就是她和我們衛生局長郭明團爭取下來的。”宋鵬飛醫生說。
1999年5月,國家中英項目辦到昆明開項目規劃論證會,參會者限製在地州一級。得到消息後,時任副區長的陳學範與衛生局長、防疫站長,一起趕赴昆明“蹭會”。她最終得以進入會場,而衛生局長和防疫站長無緣進入,在外麵等了她3天。
那“蹭”來的3天會議,令陳學範更加了解艾滋病現狀。雖然想做這個項目,但陳學範心裏還是沒底,不知道主要領導怎樣想。幸運的是,區裏的主要領導支持她的想法,由區裏出麵,動員全區的20多個部門一起來參與。
“開協調會時,公安、政法等部門覺得太難了。這與製度相違背啊。我們過去講的是‘賣淫嫖娼’,現在居然要叫‘性工作者’,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這一現象客觀存在,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進行的是疾病預防與控製,而不是鼓勵賣淫嫖娼。這兩個問題一定要分開。”
作為保山隆陽區中英項目的首倡者,陳學範認為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開發上級領導層,獲得支持,並做各個單位的協調工作”。
“不管社會上對我們怎麽看,這幾年我們取得了一些成果,獲得了國際上的承認。”陳學範說。
去年11月份,中英項目官員來隆陽區,經過實地考察,確認性工作者的安全套使用率已有較大提高。
記者很想探究,究竟是什麽樣的因素,促使這位女官員做了許多地方政府不去做的事情,陳學範回答:“我是工人出身,沒多少文化,但我知道,這是政府的責任。如果不做好疾病的預防和控製,就是政府的失職。”
昆明:孤軍奮戰的醫生們
將公安人員抽調進項目辦,政府各部門全力配合,對昆明的醫生們來說,是一個熱切而遙遠的夢。現在,他們隻能單槍匹馬,艱難求索。
發廊前的折磨 王岑冬帶著記者,去找提供性服務的發廊。
這是6月29日下午,昆明電視台附近的一條街上。王岑冬和同事們已來這裏做過許多次工作,這一次,是來尋找從未接觸過的性工作者。
王岑冬選準一個發廊,裏麵沒有什麽理發設施,兩個女子呆呆地看著電視。
王岑冬踏進門,一個女子半躺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頭都不抬。王岑冬站在她麵前,說:“你好。我是市性病監測中心的,我們來與你們聊一聊艾滋病知識……”
話還沒說完,那女子仍然盯著電視,淡淡地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出去。” 王岑冬笑著說:“好,打擾了。”他的臉有點紅。
踏進另一個發廊,一個女子剛聽到“艾滋病”三個字,連連擺手:“我們這裏沒有,快走快走。”
王岑冬仍然很有禮貌地告辭,出門來,他輕聲說:“這樣的事,很正常。”但這位接近50歲,個子挺拔的老醫務工作者顯然還是有些難堪,他的臉又紅了。
踏入第三個發廊,剛表明來意,一個小姑娘立即說:“我們這裏是正規理發的,你找她們去。”她一指其他的發廊。
“每個人都說自己是正規理發的。”出得門來,王岑冬說。
再走到一個較大的發廊,門外有幾位女子聊天,一個女子在裏麵看電視。王岑冬走進去,還沒說話,門外一個30多歲的女子跟進來:“幹什麽的?”
“我們來介紹一下艾滋病知識……” “不要不要!”王岑冬還想要多說幾句:“我們隻是想和你們聊聊……”
“不要不要,什麽也不要!”這位女子大聲說,“趕快走!”
這一回,王岑冬的臉徹底紅了。但是,明天,後天,或是不定哪一天,他還得來。說服性工作者接受防治艾滋病的教育,是他目前的工作。
危險的2%
王岑冬是昆明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防治監測中心的工作人員,這裏是國家級性病監測點和艾滋病國家監測哨點。他們的資料顯示,估計昆明女性性工作者有8萬人左右,年齡最大的56歲,最小的13歲,性病患病率高達78.24%(含滴蟲、黴菌),是嫖客性病患病率的3.2倍。
“10年來,我們平均每年監測性工作者兩千多人,這兩千多人全是公安抓來的。”疾控中心性病科主任崔明鬆說。昆明警方在打擊賣淫嫖娼時,所抓獲的性工作者,都要送到崔明這裏的門診,進行強製性病艾滋病檢查。
1998年到2003年,從強製檢查結果來看,每100個性工作者,就有大約兩個艾滋病毒感染者。崔明說:“一旦查出是艾滋病毒感染者,即使有些是涉及刑事案件的,公安也不管了,立即放人。”
崔明隻好眼睜睜看著艾滋病毒感染者繼續從事性工作。就這樣,艾滋病由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的擴散,像一股暗流,在地下湧動。
現在,昆明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正在開展一項中英項目:建立昆明市高危女性活動中心,開展同伴教育、推廣安全套、促進性工作者的自願檢測。
這一切工作,都需要從接觸大量的性工作者開始。
將大量的發廊性工作者定為目標,是因為這一人群安全套的使用率很低。但這又是一個難於溝通的群體。王岑冬和同事們的多次經曆,證明了這一點。
就在找發廊小姐失敗的這天下午,記者約見一位夜總會的性工作者小梅。小梅哈哈一笑說:“你們肯定要失敗。人家以為你們是公安,或是記者,怎麽會理你們?”
記者問:“可她們不是要接客人的嗎?為什麽見兩位男士來了卻不熱情。”
小梅上下打量一下記者說:“一看你這樣子就不是嫖客。小姐看人可準了。再說,她們都聽老板的,你們應該先找發廊的老板。”
但找老板,恰恰觸到了崔明他們的痛處:“我們隻是衛生部門的一個小小科室,誰會理我們呢?我們對他們又沒有什麽約束力。”
像雲南保山那樣,將公安人員抽調進項目辦,政府各部門全力配合,對昆明來說,是一個熱切而遙遠的夢。雖然召開協調會時,公安、工商、文化等部門領導表示全力支持,但沒有一個將之實際化的運作機製,這一切承諾隻能停留在紙上。
終於找到了一個“骨幹”
今年3月初,雲南省中英項目辦在保山召開性工作者同伴教育的師資培訓,剛剛開展這個項目的昆明市要參加培訓,但必須同時有一位性工作者骨幹參加。這一下讓昆明項目辦著了急。
“我們出去找,但沒人理。找到歌舞廳的老板,老板推薦了幾個人,好說歹說,答應了,第二天又來電話,說走不開。”崔明說。
終於,在最後一天,在一位歌舞廳老板的幫助下,一個叫小霞的女孩同意去培訓。
徐文華醫生與她見了麵,介紹了情況,請她放心,並約好第二天在某處見麵,一起坐車去保山。“到時認不出來怎麽辦?”小霞問。“放心,我還是穿這件衣服。”徐文華說。
第二天早上,徐文華已忘了小霞的模樣,他看見約定的地方有位姑娘站在那裏,很像小霞,但又不能確定。觀察良久,試探著過去搭話:“你早來了?”
“來了。”那姑娘說罷,拉起徐醫生的手就走。
徐文華大驚,這時小霞從馬路對麵過來,問:“怎麽?你帶兩個人去?”徐文華大笑,這才知道搞錯了。
小霞隨徐醫生去保山培訓了一個星期,這位19歲的性工作者,成了昆明市的第一個同伴教育骨幹。
但是,成為骨幹3個月以後,由小霞做老師的一次培訓,讓她感到極為難堪,從此,小霞無影無蹤。
那次培訓就在小霞所在的歌舞廳舉辦。台下坐著數十位小姐,小霞在台上講有關艾滋病的知識。她注意到,大家有聊天的,有睡覺的,有發手機短信的,講到中途,突然有人喊:“講什麽講啊,吃飯吧。”她很難堪,但堅持講下去。
講到香港老師傳授的一種戴安全套的技巧時,台下突然亂成一鍋粥:“丟不丟啊?”“髒死了!”
小霞狼狽地結束這一次講課。好多天,她不再出現於那個歌舞廳,也不再與工作人員聯係。
此事令工作人員反思。王岑冬說:“我們沒有經驗。實際上,小霞就在那個歌舞廳上班,她隻是一個普通小姐,與別人一樣。在歌舞廳裏,小姐之間誰也瞧不起誰,她們一看是小霞來上課,心裏就不服氣——你是誰啊?憑什麽來教我?看來以後要把骨幹安排到不熟悉的地方講課。”
工作人員不甘心讓這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骨幹失蹤。6月底,經過兩天的周折,他們終於在一位歌舞廳老板的幫助下,找到了小霞。
小霞自己已經找回了“心理平衡”。雖然那次講課很難堪,但小霞並不認為自己是失敗的。她獲得了大量的知識,也獲得了朋友們的認可。
在去培訓之前,小姐妹們從來不談論性健康方麵的問題,身體不舒服,也是悄悄地去看病。小霞回來以後,她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她們喜歡聚在她身邊,詢問這方麵的知識。小霞講到性知識,講到安全套的使用,小姐妹們會罵她:“虧你說得出口!”但她們罵歸罵,還是喜歡聽。
小霞說,以往,她們很少用安全套,現在,每當出門,總要像開玩笑一樣跟她要安全套:“還有沒有?” 期待政府的力量
有過講課經曆的小霞,對集體上課的形式提出異議,認為這樣的效果並不好。同伴教育,還是應在同伴中進行。
昆明市疾控中心在一份報告中也說,由於性交易的非法性,形形色色的黑、惡勢力對性工作者的剝削和性虐待,使她們無法得到法律的保護,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出於安全,她們與外界往來較少,經常變換活動場所,流動性很大。因此,自己的同伴,才是她們最信任的人。
但是,處於同伴教育的起始階段,昆明市的工作還必須首先大量接觸性工作者,讓她們普遍獲得性健康知識,然後再從中選擇合適的骨幹。崔明說:“並不是所有的人能都當骨幹,必須有文化,有口才,在小姐中有號召力。”
目前,這一剛剛開展的項目,經過崔明等人艱苦的努力,已培養了48名骨幹,與數家歌舞廳和夜總會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培訓了222位小姐,覆蓋人群近千人。7月10日,中國中英項目的執行官Wi博士來昆明進行技術指導,對昆明的這個項目非常滿意:“隻有3個月,就做到這種程度,真的不錯。”
但是,這些單槍匹馬的衛生工作者,還得聯係更多的娛樂場所,培訓更多的小姐,培養更多的骨幹。項目的目標是,培訓同伴教育者200人,每個同伴教育者培訓人數不得少於10人,共培訓目標人群2000人。
6月28日下午,崔明和兩名工作人員去聯係另一家歌舞廳老板,希望能對這裏的陪舞小姐進行培訓。下午3點,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紛紛進入舞廳,而崔明等人站在門外,希望能見到老板。
好不容易見到了舞廳經理。這位經理將腳蹬在路邊的花壇上,低著頭,目光望著地下。崔明等3人圍著他,微笑著,向他介紹他們的工作。“我們隻是來教小姐們預防艾滋病,對她們有好處。等她們下班後再培訓,也不影響你的生意。”
經理目無表情,過了半晌,才說:“好吧,我與老板商量一下。”
雖然沒有結果,但總算聯係上了。“等著吧。”崔明說。沒有對歌舞廳有強製力的公安、工商等部門的參與,他們隻能這樣到處求爺爺告奶奶。
十幾天過了,截至記者發稿時,那個歌舞廳仍然沒有答複崔明。這幾個疲勞的工作人員,仍然在等著。他們在努力中等待,在等待中努力。(南方周末駐京記者 劉鑒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