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鬧是故鄉情
李公尚
年關又至，心情無由地窘迫起來。日暮斜陽，孤雁殘鳴，冷清得山遠水浩雲淡煙稀。蒼樹枯枝，寒鴉淒聒，尤覺林老地荒斷腸天涯。“曠野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美國的好山好水總是伴隨著好寂寞，不由襯托出故國的好吵好鬧也莫名的好快活。於是，思鄉的愁緒陡然濃了。三五友人相聚，想熱鬧一下，卻總也逃不過“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的惆悵，一筷子鹵煮熱狗夾進嘴裏，忽就懷念起故鄉的熱鬧。
故鄉的熱鬧是多彩的。兒時的年節，願跟父母回鄉。回鄉的期盼，自然是熱鬧。鄉人無事不鬧，逢鬧必隆。年初鬧新春、鬧秧歌、鬧元宵、鬧花燈。接著春天裏鬧春耕，夏季裏鬧三夏，秋後鬧大收，一年到頭每逢大事，總是要大鬧幾場。不說年前節後趕集串親，總也少不得一個鬧字，就連村民鬧新婚、鬧洞房、鬧慶生，鬧百歲，也都是算著日子湊熱鬧。不鬧個熱火朝天，人聲鼎沸，顯不出個氣場。原來，這親情，這盛世都是鬧出來的。
寒家世居窮鄉僻壤，但窮有窮的熱鬧。早年跟隨母親回鄉省親，親戚、鄉鄰、街坊、好友奔告而來。乳名尊稱，幺三喝四。未曾謀麵，先聲奪人。輩分越近，鬧哄越大。這邊一杯濁酒未盡，那廂早有土釀奉上。鬧得呼隆起來，愈發不分彼此，這家一盤豬頭肉，那戶兩碟炒豆腐，東鄰一碗蘿卜幹，西坊半藍花生米，早已分不清是誰家湊上桌的。才端起飯碗，山裏的姨夫，身背鳥銃，扛一頭野豬，腰裏掛著一葫蘆老酒，扶老攜幼地來了。一進村，恰遇剛從十裏外趕來的二舅，斜挎弓箭，拎三五隻野兔，背一壇自造白幹，拖家帶口地急行。兩族相見，鬧起場麵喧鬥人氣，離家半裏，就高呼著母親的乳名：“妮兒啊，等等喲，看俺把這山貨鬧進鍋，鬧大塊的吃。”至今思來，都是窮鬧的，卻鬧得暢快淋漓！
鬧，是國人的臉麵；習慣鬧，是國人讓世界刻骨銘心的大寫意工筆風俗畫。新瑞普慶，上元趕會，清明上河，端午賽龍，中秋跳月，冬至施粥，村歌社鼓花燈煙火熱鬧快活，個個喜聞樂見，家家樂此不疲，於是人無不鬧丁，戶無不鬧邑。熱鬧托盛世，哄鬧樂忘憂。“浮生常恨歡娛少”，豈有不鬧之理！大張旗鼓，前呼後擁，摩肩接踵，爭先恐後，蜂擁而至，一擁而上，紛遝而來等習性早已表明國人喜聚眾，崇造勢，求熱烈，隨大流，趕熱鬧、起大哄的社會化程度極高。窮則思鬧，眾則思哄，人畜一理。“ 雞犬豐年鬧如市”、“紅杏枝頭春意鬧”，牲畜一刀，草木一秋，尚知以鬧為快，何況人等？窮儒道釋之理，盡假大空之言，千條萬緒，歸根結底，隻有一句話：鬧就是理。根據這個道理，不鬧白不鬧；鬧了不白鬧；白鬧也要鬧。看熱鬧的不怕把事鬧大，湊熱鬧的至少賺個樂嗬，縱然鬧個雞飛狗跳天昏地暗亦法不責眾。事出有鬧，鬧情可原！於是，鬧是大家的，是民族的，也便就是世界的。
鬧，是國人處理關係的硬通貨。有事不鬧，臉麵不到。不鬧不知道，一鬧嚇一跳。凡關利益，總就離不開個鬧字。鬧熟不鬧生，鬧民不鬧官，國人鬧起來頗有分寸。長幼之間，婆媳之間，夫妻之間，妯娌之間不是不鬧，鬧機未到。一旦你長我短，一哭二鬧三上吊，“坊鬧半長安”。 鬧離婚，鬧分家，鬧六親不認，鬧死鬧活，更是把握著鬧軟別碰硬，鬧硬別杠橫，鬧橫別陪命的火候。鬧而優則仕，史有慣例。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既難循正途，何妨旁門左道一鬧，先“鬧他個娘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的快活”。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鬧下馬，是鬧的最高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高格。”鬧廢帝，鬧共和，鬧北伐，鬧罷工，鬧分田，鬧抗戰，鬧土改，鬧公社，鬧奪權，皆出此鬧。唯堅信熱鬧不要緊，隻要鬧得真，鬧死我一個，自有後鬧人，就準能鬧出個名堂。況這鬧中取勝，本就是眾人生而知之的，鬧夜的孩子多吃奶，小崽子天生就帶著鬧的基因。
近年來，國人的鬧一改拘謹保守和思想束縛，與時俱進，持續發展。毛澤東時代銷聲匿跡的黃賭毒匪霸拐詐會道門隨之一哄而起，繁榮昌盛，熱鬧非凡。人逢熱鬧精神爽。朋友見麵，互道發福：“大哥，一年多不見，嫂子越發年輕漂亮了。鬧得不錯啊！”“唉，還行，瞎鬧騰。這不是輸了錢把二奶押給了別人，剛從號子裏出來，帶小三去趕個賭局。你替我琢磨琢磨，養小三劃算，還是找小姐省心。”“要找小姐啊，還得說我們家附近那和尚廟裏的清純，人家白天當尼姑，不染紅塵，幹淨。哪天想了，發個微信，小弟給您訂白天的，鬧個雛雞，打小出家老和尚親自調教的，沒受過汙染。門口由方丈把著崗，公安進不去，安全。”
據聞自南京彭宇案以降，國人興鬧“碰瓷“。月黑風高殺人夜的鬧已不上檔次，公共場合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明火執仗地碰，才見故國人傑地靈。雷洋嫖娼拘捕，在美國或被一搶斃命，而以崇洋媚外為能的中國專家教授們卻一致鬧援嫖娼無罪，其家屬援“碰瓷案”鬧高額賠償。鬧情至此，外人目瞪口呆“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稍碰即富，乃國人致富經典。曾有國人帶此秘方真傳，新入紐約舊金山的唐人街，照貓畫虎，不期被早已心知肚明的美國警察一頓飽棍伺候，始知鬧是故鄉情，警察是故鄉親。
隨著中國的現代化發展，國人的鬧，已走出國門，外向型發展。由大數據雲計算數字化係統性作後援，效果更具預測性前瞻性和戰略性。轟轟烈烈群眾性的，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外向型鬧，“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泰國飛機上熱湯鬧潑空乘，日本機場裏鬧與警察對打，這邊剛哄搶了華商餐廳的大蝦，那邊就砸了洋人商店的櫃台。行大鬧若烹小鮮，稍不如意，鬧端不難屢興。且鬧端一開，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人人皆有維護國鬧之責，網上皆聞一片國罵之辯。誰說鬧向國際師出無名？手揮國旗，慷慨激昂；高唱國歌，大義凜然。佐以“我是中國人，不再受歧視”的字正腔圓，嘹亮呐喊，便有了生當鬧人傑，死亦鬧鬼雄的國際化高風亮節。打別人耳光，摔他人財物，業屬邊邊角角的插科打諢。指著鼻子大罵司機導遊，跳著腳地鬧藥房診所，屬於“不想把事鬧大。”“此不為也，非不能也“，孰不知在“中國世紀”，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鬧誰鬧？
這鬧，體現的是民族感情，代表的是國人的核心價值觀，維護的是國人的核心臉麵。“你們老外不敢鬧是因為老外沒理。我們沒理也敢鬧三分。敢想敢鬧，鬧就有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回首故國，熱鬧依舊在，隻是朱顏改。如今遠離了故國的熱鬧，仿佛從習慣了的高山缺氧一猛子栽到平地裏醉氧。每每感念故國的熱鬧，總就禁不住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以解寂寞的胸脹。然而吸進去那麽多濃濃的勇氣，呼出來的卻都是綿綿的歎息！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酸楚的鄉愁啊， 請不要在我醉後溜進我的夢裏，我已經負擔不起醒來後的淚涕！
2017年1月3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