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馬的故事
(2006-04-11 17:09:37)
下一個
老馬是我的老朋友,倒不是說做朋友的時間長,而是指他的年齡,老馬的年齡是我的兩倍還要轉個彎。
老馬是台灣人,個頭不高,卻很結實,穿著樸素,平時衣服上總會有一些做工後留下的泥點子,一雙大手又厚又粗糙,記得第一次和他握手時仿佛握上了一塊老樹皮,總之,猛一看老馬,還以為看到了一個澳洲老農。老馬喜歡笑,而且喜歡豪放地哈哈大笑,他一笑兩個眼睛就成了兩條縫,若是在寂靜的晚上和老馬聊天,他爽朗的笑聲足以傳到一個街區以外,嚇壞遊蕩的野貓。
別看老馬看上去是幹體力活出身的,其實他是1978年Monash大學的醫學博士,專攻癌症研究。博士畢業後,在澳洲幹了幾年,後來台灣經濟騰飛,便回到了台灣,趕上了台灣的黃金十年。再後來台灣經濟漸漸開始下滑,且老馬性格單純率性,受不了同事們的勾心鬥角、明爭暗鬥,便索性在50歲的時候提前退休,回到澳洲來養老。
他閑不住,退休後若是每日飲茶下棋估計會憋壞的,於是老馬去職業培訓學院先後學了好幾個課程,園藝、汽車修理、和木工,每天和一幫小年輕在一起扛車輪、鋸木頭。
老馬對我說,他一生有三個最大的願望:第一個願望是自己蓋一棟房子,第二個願望是環遊世界,第三個願望是抱孫子。如今,第一個願望已經完成,第二個願望完成了三分之二,第三個願望卻遙遙無期。
老馬的房子是他自己設計的,意大利風格,他親自挑選所有的建築材料,請專業建築隊完成了前期的高技術含量的工作,後期的屋頂、油漆、裝修、門窗、院子等等則全部由他親自完成。老馬的房子快完成時,我也去幫了忙,幾十公斤的木頭,他扛起就走,毫不含糊,我卻是齜牙咧嘴、一步三喘地被木頭折磨得不行;獨輪車上裝滿土石,老馬推起來就走,一點不打滑,我推起來卻是東倒西歪,半道就失去平衡把獨輪車徹底翻掉;漆起油漆來,老馬速度飛快,質量專業,我卻歪歪扭扭,漆出一排蛇形甲骨文,讓他又好氣又好笑。幹完活,老馬精神抖擻、臉上放出紅光,大手一拍我肩膀,“小夥子,怎麽樣?”我卻差點坐到地上去。
房子蓋好了,真是漂亮,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半山腰上一片白壁紅瓦,2000平方米的花園,前有亭台樓榭,後有花圃菜園,一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風光,坐在客廳喝茶,隔窗欣賞屋後飛鳥野兔,實在愜意。蓋好這個房子,老馬去醫院檢查身體,一點毛病沒有,一切正常,他血脂比我還低,每餐飯量比我還大,實在是讓我羨慕得眼紅。
老馬的第二個願望已經實現了三分之二。他每年春季必定攜太太環球旅行,如今已去過美國、歐洲、東南亞、中東、北非,家裏的照片堆成小山一般,牆上桌上放著各個國家的紀念品,估計再有一兩年,老馬就可以把他第二個願望給實現了。
唯一遺憾的是第三個願望,老馬的兒子結婚多年,怎奈夫妻二人希望多作幾年丁克家庭,到現在還沒有抱孫子的希望,老馬的女兒遠在歐洲,什麽時候回澳洲團聚還尚未可知。無奈下,老馬隻好養了4隻貓,每日在屋內躥進躥出,蹦上跳下地折騰,老馬倒也開心;夜晚和太太一塊欣賞電視,貓兒們或偎在腳旁,或躺在懷中,一大家其樂融融,倒也填補了兒孫不在身旁的寂寞。
隻可惜貓兒們互相之間無法相容,終於有一天,老貓趁著主人夫婦二人國外旅遊,分別將三隻小貓帶到偏遠之處然後甩掉,使其迷路無法返家。於是老貓開心了,獨霸美食豪宅,隻可惜老馬家卻少了些許熱鬧。
老馬現在還是每天閑不住,不是在後院鬆土施肥,就是想著怎麽利用蓋房子剩下的邊角餘料。他是一個樂觀豁達的人,情緒低落的時候,被老馬的哈哈大笑一感染,壞情緒馬上就可以消失得無影無終。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見過老馬有過任何悲觀消極的時候,他的快樂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會充滿歡笑,哪裏的氣氛就可以一下子活躍起來。
於是我一直猜測,老馬的一生一定是風平浪靜,平穩順利,我也憧憬著,我的晚年若能如老馬一般也就心滿意足了。
直到最近一次和老馬聊天,才知道其實他的心中仍然埋藏著許多遺憾與傷痛。
那次,我們聊起了人生的苦痛和患難。我感歎道:“人生如此多災多難,真的很難讓人樂觀笑對阿,有時候真不知道人為什麽要存在著”。老馬卻一反常態,對我說:“也許我以前沒有對你說過,今天就講講我年輕時和我母親的故事吧。”於是老馬娓娓道來:
那個時候,老馬還是小馬,出生在台灣,父親脾氣暴怒,常常動不動就打妻子,結婚沒幾年,後來又拋妻棄子,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可憐小馬的媽媽,含辛茹苦,將三個孩子帶大。
當時的台灣,本土人極為歧視外省人,也就是當年從大陸去台灣的那批,小馬的媽媽不幸也在其中。雖然擁有大學學曆,卻因為是外省人,又是在汪精衛政府辦的大學畢業,所以倍受歧視,根本找不到工作。後來她好不容易在一所學校裏找到了一份當老師的工作,也算是有了一定的生活來源。
可是,學校的校長對她很不好,不僅將全校最差的班給她帶,而且經常大庭廣眾開會的時候就對她說:“你準備什麽時候辭職阿?”。小馬的母親是一個基督徒,她信奉“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雖然遭受如此多不公平的待遇,仍然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兢兢業業地幹自己的工作。她所帶的班級充斥著全校的問題學生,雖然學生們讓她傷透了心,她仍然用百分之百的愛心去對待她們。班裏最刺頭的學生,是一個小太妹,父母離婚了,沒有人管,從小就在社會上混。她將這個學生當作自己的女兒,每天接她回家吃飯住宿,和她談心。。。這位太妹,就這樣被她的愛感化,開始努力地學習,直到後來完成了博士學位,可這位曾經的小太妹,放棄了優厚的工作,去作了一名傳道人,她說:我從老師母親那裏得到了這麽的愛,我要將這種愛帶給更多的人。
小馬的媽媽,最終還是失去了工作。她在中年的時候,患了肺癌,倍受病痛的折磨,當時的醫療設備技術仍然落後,幾次大手術後,她的肋骨被取走一半,因為內髒需要保護,她隻好終日穿起一副像盔甲一樣的鐵衣服來保護。可是,癌細胞最終還是擴散了,她在病痛中帶著平靜離開世界。70公斤的人,到臨死前隻剩下區區 35公斤。。。
在病痛中,她仍然沒有怨言,她用愛心去關懷她的學生們,改變她們的人生。一直到逝世30年之後,那位當年的小太妹,在追思會上,熱淚盈眶地說:“若沒有老師母親,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是嗬,一粒種子,若不落在地裏死了,仍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一粒小小的芥菜種,若種在園子裏,長大就成了樹,連天上的飛鳥都宿在它的枝上。
雖然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為什麽她會遭受這樣的患難,但他們都看到,她為周圍的人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三十多年後,一粒小小的種子,已經長成了今天的參天大樹。
母親去世的時候,老馬正在澳洲求學。當時,澳洲仍奉行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老馬作為黃種人,自然是倍受歧視。老馬告訴我,那天,他徘徊在悉尼港的岸邊,身無分文,心中悲苦,真想就這樣跳下去,結束一切的苦痛。可就在準備跳的時候,一位朋友叫住了他,是他認識的一位華人大學老師。這位老師後來在他困難的時期連續幾年接他去家裏吃飯,直到老馬讀完碩士,又寫推薦信讓老馬去Monash大學讀博士,並幫助他申請到了獎學金。
從此之後,老馬便常常懷著必勝的信心和堅韌的毅力去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總是充滿著希望。
聽完了這位老朋友和他母親的故事,我感慨萬分。我從來沒有想到老馬的心中原來埋藏著如此的傷痛和過往。老朋友啊老朋友,真得謝謝你,我想我對人生的苦難,有了新的認識。
雖四麵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絕望,卻不失希望;遭遇逼迫,卻不被丟棄;即使死亡在身上發動,心中仍永存生命的盼望,這樣的人,對於患難還有什麽好懼怕的呢。人生就像在走鋼絲,終究會掉下來,但隻要心中長存有希望,這道希望就會構築成穩穩接住我們的安全網。
快樂的老馬真是閑不住,最近他忙完了院子裏的農活,聽他說又要去讀一個神學的學位。很難想象閑不住的老馬,在電腦前抓耳撓腮寫論文是什麽樣子,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好笑。但我祝福你,老朋友,你的心中有這樣的信心和堅強的盼望,還有什麽能攔阻你呢?
朋友老馬就像一棵栽在溪水旁的樹,枝葉發旺,按時候結果子。
不論是老C,還是老馬,還是許許多多其他的朋友們,我都感謝你們,因為你們教會了我許多,因為擁有你們,我的生命才能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