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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的詩

(2011-01-11 00:18:25) 下一個

禪宗修習地 

 

坐成千仞陡壁
  麵海 

 

  送水女人蜿蜒而來
  腳踝係著夕陽
  發白的草跡
  鋪一匹金色的軟緞
  你們隻是澆灌我的影子
  鬱鬱蔥蔥的是你們自己的願望 

 

  風,紋過天空
  金色銀色的小甲蟲
  抖動纖細的觸須,紛紛
  在我身邊折斷
  不必照耀我,星辰
  被塵世的磨坊研碎過
  我重聚自身光芒返照人生
  麵海
  海在哪裏
  回流於一隻日本銅笛的
  就是這些
  無色無味無知無覺的水嗎 

 

  再坐
  坐至寂靜滿盈
  看一莖弱草端舉群山
  長籲一聲
  胸中溝壑盡去
  遂
  還原為平地 


   《滴水觀音》

滿臉清雅澄明
  微塵不生
  雙肩的韻律流動
  僅一背影
  亦能傾國傾城
  人間幾度蒼痍
  為何你總是眼鼻觀心
  莫非
  裸足已將大悲大喜踩定 

 

  我取坐姿
  四牆綻放為蓮
  忽覺滿天具是慧眼
  似閉非閉
  既沒有
  永恒的疑問傳去
  也沒有
  永恒的沉默回答
  天空的回音壁
  隻炸鳴著
  滴
  答
  從何朝宗指間墜下
  那一顆湯圓的智水
  穿過千年,猶有
  餘溫 

 

      《水杉》
    水意很涼
  靜靜
  讓錯亂的雲蹤霞跡
    沉臥於
    冰清玉潔 

 

  落日
  廓出斑駁的音階
    向濃蔭幽暗的灣水
    逆光隱去的
    是能夠次第彈響的那一隻手嗎
  秋隨心淡下濃來
    與天 與水
  各行其是卻又百環千解 

 

  那一夜失眠
  翻來覆去總躲不過你長長的一瞥
  這些年
  我天天絆在這道弦上
  天天
  在你欲明猶昧的畫麵上
    醒醒
  睡睡 

 

  直到我的腳又觸到涼涼的
  水意
  暖和的小南風 穿扡
    白蝴蝶
  你把我叫做梔子花 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個水杉的名字
    和一個逆光隱去的季節 

 

  我不說
  我再不必說我曾是你的同類
  有一瞬間
  那白亮的秘密擊穿你
  當我歎息著
  突然借你的手 凋謝 

 

      《  ……之間 》

隻是一個普通的港口
  短牆上許有星星點點花
  許是一幅未成齡的炭筆畫
  可能是這一陣大風
  也可能是一種氣味
  迷亂無根而生
  意識的羅盤無針無向
  好像你一腳
  正踩著那磁場 

 

  然後你不斷回想
  你一定錯過了什麽
  究竟守候了你多年和你期
  待日久的是什麽
  就是套著腳印一步步回來
  也不能夠
  回到原來那個地方 

 

  你並不起身打開窗子
  一個姿態可能引起
  相應的無數暗示
  在平常的風雨之夜,想起
  潮濕的雙腳
  泥濘的路
  在那不防備的時刻
  將爪子搭在你背後的是誰呢 

 

  它不呼喊也不回答
  或許它從未如此接近,隻是
  永恒在瞬間
  穿過你的神經叢
  猶如分開淺草和蘆雪的風 

 

  在始終說不出
  在什麽地方你感覺到什麽
  這是永遠不能重複的一種
  消逝
  但又熟悉到,仿佛
  在前生的溪水裏
  你又浸了一次 

 

《立秋華年

是誰先嗅到秋天的味道
  在南方,葉子都不知驚秋
  家鴿占據肉市與天空
  雁群哀哀
  或列成七律或排成絕句
  隻在古書中唳寒
  花店同時出售菊花和蝴蝶草
  溫室裏所複製的季節表情
  足以亂真

 

  秋天登陸也許午時也許拂曉也許
  當你發覺蟬聲已全麵消退
  樹木凝然於
  自身密密的諦聽
  沿深巷拾階而去的那個梳鬢女人
  身影有些伶仃,因為
  陽光突然間
  就像一瞥暗淡的眼神 

 

  經過一夏天的淬火
  心情猶未褪盡泥沙
  卻也雪亮有如一把利刃
  不敢受柄他人
  徒然刺傷自己
  心管裏搗鼓如雷
  臉上一派古刹苔深 

 

  不必查看日曆
  八年前我已立秋 

 

《秋思》

秋,在樹葉上日夜兼程
  鍾點過了
  立刻陳舊了
  黃黃地飄下
  我們被挾持著向前飛奔
  既無從呼救
  又不肯放棄掙紮
  隻聽見內心
    紛紛 擾擾
  全是憤怒的蜂群
  圍困
  一株花期已過的山楂樹 

 

  身後的小路也寒了也弱了
  明知拾不回什麽
  目光仍習慣在那裏蜿蜒
  開蔦蘿小花
  你所脫落的根
  劇痛地往身上爬
  手觸的每一分鍾
  在那隻巨掌
  未觸摸你之前
  你想吧
  你還是不能回家 

 

  從這邊走
  從那邊走
  最終我們都會相遇
  秋天令我們飽滿
  結局便是自行爆裂
  像那些熟豆莢 

 

《日落白藤湖》

我所無法企及的遠方
  是你
  是雪幕後一點火光
  被落日緩緩推近,成為
  暖色的眼睛
  滿湖水波因此
  笑意盈盈 

 

  樹皮小屋臨水環寒
  寬柔的蕉葉
  送了你一程又一程
  蘆枝上停一隻小藍雀
  不解這莊嚴的沉默
  詫異地問了幾聲
  沒入湖麵
  你就是那口沉鍾
  從另一個方向長出火樹
  卻已不屬於我們

 

  霞光衝天而起
  每個暈染的人都是
  一座音樂噴泉
  歡樂和悲哀相繼推向
  令人心碎的高峰 

 

  在湖漪的諧振裏
  我顫抖有如一片葉子
  任我淚流滿麵吧
  青春的盛宴已沒有我的席位
  我要怎樣才能找到道路
  使我
  走向完成 

 

《圓寂》

渴望絲絨般的手指
  又憎恨那手指
  留下的絲絨般柔軟
  已經嚐過百草
  痛苦不再具形狀
  你是殷勤的光線, 特殊的氣味
  發式
  動作
  零落的片斷
  追蹤你的人們隻看見背影
  轉過臉來你是石像
  從挖空的眼眶裏
  你的凝視越過所有人頭頂

  連最親愛的人
  也經受不了你的光芒
  象輻射下的岩石
  自願委身為泥土
  你的腳踩過毫無感覺, 因為
  生存
  為了把自己斟滿了
  交給太陽
  先投身如淵的黑暗
  沒有人能拯救你
  沒有一隻手能接近你
  你的五官荒廢已久了
  但滅頂之前
  你悠揚的微笑
  一百年以後仍有人
  諦聽

 

《最後的挽歌》

   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悅:因為到神麵前來的
   人必須信有神,且信他賞賜那尋求他的人。
   ——希伯來書第十一章六節

 

  第一章

  眺望
  掏空了眼眶
  剩下眺望的姿勢
  鈣化在
  最後的挽歌裏

  飛魚
  繼續成群結隊衝浪
  把最低限度的重
  用輕盈來表現
  它們的鰭
  擦燃不同凡響的
  磷光

  蒿草爬上塑像的肩膀
  感慨高處不勝寒
  挖魚餌的老頭
  把鼻涕
  擤在花崗岩衣摺
  鴿糞如雨

  蚌無法吐露痛苦
  等死亡完整地贖出

  隻有一個波蘭女詩人
  不經剖腹
  產下她的珍珠
  其他
  與詩沾親帶故的人
  同時感到了陣痛

  火鸛留下的餘燼
  將幸存的天空交還

  我們把它
  頂在頭上含在口裏
  不如拋向股市
  買進賣出
  更能體現它的價值

  楓樹沿山地層層登高
  誰胸中的波浪盡染
  帶她卸去盛裝
  瘦削一炬衝天烽煙
  誰為她千裏馳援

  給她打電話
  寄賀卡
  親愛的原諒我
  連寫信也抽不出時間

  你怎能眺望你的背後
  從河邊對岸傳來
  不明真相的疊句
  影子因之受潮

 

  第二章

  美國大都會和英國小鄉村
  沒有什麽區別
  薯片加啤酒就是
  家園

  雪花無需簽證輕易越過邊界
  循梅花的香味
  拐進老胡同
  扣錯門環

      作為一段前奏
      你讓他們
      眺望到排山倒海的樂章
      然後你再蔚藍些
      也不能
      比泄洪的大江更汪洋

  被異體字母日夜攻殲
  你的免疫係統
  掛一漏萬
  弓身護衛懷裏
  方形的蛹
  或者你就是
  蛹中使用過度的印色
  一粒炭火那麽暗紅

  白蟻伸出楚歌
  點點滴滴
  蛀食寄居的風景
  往事長出黴斑
  從譯文的哈哈鏡裏
  你捕撈蝌蚪
  混聲別人的喉管

      他們不會眺望你太久
      換一個方向
      他們遮擋別人的目光
      即使腳踩浮冰
      也是獨自的困境
      以個人的定音鼓,他們
      堅持親臨現場

      如果內心
      是傾斜下沉的破船
      那些咬噬著肉體
      要紛紛逃上岸去的老鼠
      是尖叫的詩歌麽

      名詞和形容詞
      已危及交通
      他們自願選擇了
      非英雄式流?
      你的帽子
      遺忘在旗艦上

 

  第三章

  是誰舉起城市這盞霓虹酒
  試圖與世紀末
  紅腫的落日碰杯
  造成劃時代的斷電

      從容湊近夕照
      用過時的比喻點燃
      旱煙管的農夫
      蹲在田壟想心事
      老被蛙聲打斷

  誰比黑暗更深
  探手地龍的心髒
  被擠壓得血管賁張
  據說他所棲身的二十層樓
  建在浮鯨背上

      油菜花不知打樁機危險
      一味地天真浪漫
      養蜂人傴著背
      都市無情地頂出
      最後一塊蜜源

  空調機均衡運轉
  體溫和機器相依為命
  感到燥熱的
  是懷念中那一柄葵扇
  或者一片薄荷葉
  貼在詩歌的腦門上

      田野一邊澇著
      一邊旱著
      被化肥和農藥押上刑場
      不忘高呼豐收口號

  多餘的錢
  就在山坳蓋房子
  烏瓦白牆意大利廁具
  門前月季屋後種瓜
  雇癟三照料肥鵝
  兼給皇冠車搭防盜棚

  剩下的時間
  做藝術
  打手提電話

      都市伸出輸血管
      網絡鄉間
      留下籬笆、狗和老人
      每當大風
      掀走打工仔的藤帽
      不由自主伸手
      扶直
      老家瓦頂的炊煙
 
 
 畫家的胡子
  越來越長越來越落寞
  衣衫破爛
  半截身子卡在畫框

  癟三抽著主人的萬寶路
  撕一塊畫稿抹桌
  再揉一團解手
  炒鵝蛋下酒

  都市和農村憑契約
  交換情人

  眺望是小心折疊的黃手帕
  揮舞給誰看

 

   第四章

  迎風守望太久
  淚水枯竭
  我摘下酸痛的雙眼
  在一張全盲的唱片上
  踮起孤兒的腳尖

      對北方最初的向往
      緣於

      一棵木棉
      無論旋轉多遠
      都不能使她的紅唇
      觸到橡樹的肩膀

      這是夢想的
      最後一根羽毛
      你可以擎著它飛翔片刻
      卻不能結廬終身

      然而大漠孤煙的精神
      永遠召喚著

  南國矮小的竹針滾滾北上
  他們漂流黃河
  圓明園掛霜
  二鍋頭澆得渾身冒煙
  敞著衣襟
  沿風沙的長安街騎車
  學會很多卷舌音

  他們把絲吐得到處都是
  仍然回南方結繭

      我的南方比福建還南
      比屋後那一丘雨林
      稍大些
      不那麽濕
      每年季風打翻
      幾個熱騰騰鳥巢
      濺落千變萬化的方言

      對堅硬土質的渴求
      改變不了南方人
      用氣根思想

 

  北風喬木到了南方
  就不再落葉
  常綠著
  他們痛恨汁液過於飽滿
  懷念風雪彌漫
  烈酒和聳肩大衣的腰身
  土豆窖藏在感傷裏

  靠著被放逐的焦灼
  他們在湯水淋漓的語境裏
  把自己烘幹

 

      吮吸長江黃河
      北方胸膛乳汁豐沛
      盛產玉米、壁畫
      頭蓋骨和皇朝的地方,也是
      月最明霽風最酷烈
      野狼與人共舞
      胡笳十八拍的地方

      北方一次次傾空她的
      圍腰
      把我們四處發放
      我們長成稗草進化到穀類
      在蛻變為蝗蟲
      在一張海棠的葉脈上
      失散

 

  這就是為什麽
  當拳頭攥緊一聲嗥叫
  北鬥星總在
  仰望的頭頂上

 

  第五章

  放棄高度
  巔峰不複存在
  忘記祈禱
  是否終止了
  對上帝的敬畏

     在一個早晨

        醒來
      腳觸不著地
      光把我穿在箭鏃上
      射向語言之先
      一匹風跛足
      冉冉走遠

  日曆橫貫鍾表的子午線
  殉葬了一批雞鳴
  三更梆鼓
  和一炷香的時辰
  渡口自古多次延誤
  此岸附耳竹筒和錦帛
  諦聽彼岸腳步聲

 

      我終於走到正點居中
      秒針長話短說
      列車拉響汽笛從未停靠
      接站和送站互相錯過
      持票人沒有座位
      座位空無一人

 

  黑夜耄耄垂老
  白晝剛剛長到齊肩高
  往年的三色堇
  撩起裙裾
  步上今春的綠萼
  一個吻可以天長地久
  愛情瞬息名稱

 

      我要懷著
      怎樣的心情和速度
      才能重返五月
      像折回淩亂的臥室
      對夢中那人說完再見
      並記得清他
      留下地址電話

 

  陰影剝離岩層
  文字圈定聲音
  在海水的狂飆裏,珊瑚
  小心穩定枝形燭光
  朱筆和石頭相依為命
  卻不能與風雨並存

 

      每寫下一個字
      這個字立刻漂走
      每啟動一輪思想
      就聞到破布的味道
      我如此再三起死回生
 
     取決於
      是否對同一麵鏡子
      練習口形

 

  類似高空自由墜落
  恪守知覺
  所振動的腋下生風
  著陸於零點深處
  並返回自身
  光的螺旋
  再次或者永遠
  通過體內蟄伏蛇行
  詩歌火花滋滋發麻
  有如靜電產生

  你問我的位置
  我在
  上一本書和下一本書之間

 

  第六章

      那團墨汁後麵
      我們什麽也看不見

 

  現在是父親將要離開
  他的姿容
  越來越稀薄
  藥物沿半透明的血管
  爭相競走
  我為他削一隻好脾氣的梨
  小小梨心在我掌中哭泣

 

      其他逝者從迷霧中顯現
      母親比我年輕
      且不認已屆中年的我

 

  父親預先訂好遺像
  他常常用目光
  同自己商量
  茶微溫而壺已漏
  手跡
  繼續來往於舊體格律
  天冷時略帶痰音

 

      影子期待與軀體重合
      靈魂從裏向外從外向裏
      窺探

 

  眼看鏽跡侵襲父親
  我無法不悲傷
  雖然悲傷這一詞
  已經殉職
  與之相關的溫情
  (如果有的話
  這一詞也病入膏肓)
  現代人羞於訴說

 

      像流通數次已陳舊的紙幣
      很多詞還沒捂熱
      就公開作廢

 

  字典凋敗
  有如深秋菩提樹大道
  一夜之間落葉無悔
  天空因他們集體撤出
  而寥廓
  而孤寒
  而痛定思痛
  隻有擦邊最嬌嫩的淡青
  被多事的梢芒刮破

 

      每天經曆肉體和詞匯的雙重死亡
      靈魂如何避過這些滾石
      節節翹望

 

  做為女兒的部分歲月
  我將被分段剪輯
  封閉在
  父親沉重的大門後
  一個詩人的獨立生存
  必須忍受肢體持續背叛
  自地下水
  走向至高點

 

      相對生活而言
      死亡是更僻靜的地方
  父親,我寄身的河麵
  與你不同流速罷
  我們僅是生物界的
  一種表達方式
  是累累贅贅的根瘤
  墜在族譜上
  換一個方向生長

 

      記憶摩挲靈魂的容器
      多一片葉子
      有什麽東西正漫了出來

      我右手的綠蔭
      爭分奪秒地枯萎
      左手還在休眠

 

  第七章

  陸沉發生在
  大河神秘消失之前
  我僅是
  最初的目擊者

 

      一個鑄件經曆另一個鑄件
      繞過別人的拖煙層
      超低空飛行

 

  瓦斯俘獲管道風格
  多快好省
  劃動藍色節肢
  活潑潑
  將生米煮成熟飯

      我抱緊柴禾
      尋找一隻不作聲的爐子

  逃離
  每一既定事實
  隨時保持
  舉起前腳的姿勢
  有誰真正身體力行
  當常識把我們
  如此鎖定

 

      萬花筒逆向轉動
      去冬餒斃的紅襟雀
      莞爾一笑
      穿雪掠地而起

 

  昨天義無反顧暴殄天物
  今天麵臨語言饑荒
  眼睛耳朵分別拆散零件
  裝置錯位
  惟心跳正常
  夾雜些金屬之聲

 

      隻要再翻過這座山
      其實山那邊什麽也沒有

      如果最後一塊石頭
      還未蓋滿手印
      如果內心
      有足夠的安靜

 

  這個禮拜天開始上路
  我在慢慢接近
  雖然能見度很低

  此事與任何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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